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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目送归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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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内电光火石间闪过某些惊人猜想的碎片,吴璘尚还来不及捕捉分毫,吴玠便起身,示意他来见床上的人。

他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离开吴玠的背影挪到床前,入目是大团厚实暖和的被子,床头卷了两卷被子做靠背,有人靠坐在床头,依约可见身上有未愈合的伤口。

吴璘感到心脏结结实实震了一下。他又略带惊惶地上下仔细看了两眼,不可置信的猜想重新浮现在脑海,眼前人对上他打量的目光,便眉眼弯弯笑着,轻声问好道:“小吴太尉。”

明明憔悴虚弱如斯,眼神却是格外不同,平静又热烈,光华流转。

几乎不带思考地,吴璘的身体先于脑子做出反应,踉跄一步半跪而下,默然几秒,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低低道:“岳相公……?”

他的尾音稍稍翘了起来,一点疑惑,一点不可置信,还有一点近乎绝望的希望。

他略转头看向吴玠,吴玠没有否认;于是他迅速转头又看向床上的人,那人也笑着看向他,又勉力说道,何必如此,快起来。

……

这……

这是岳飞岳相公。

那个谁都知道的岳飞岳相公。吴璘像做心理建设一样又慢慢默念了一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起身后又忍不住细细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他以为已经在三个月前不幸殒命的人、这个他的兄长总毫不吝惜称赞的人、这个他们都一直缘悭一面的人。

竟然……竟然会这样。

此刻之前,他从未敢试着想过,早已昭告天下的事竟然会有这样不同的结果,更从未想过——或者说已经不可能再去想——他们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和相识。

“兄长?”

直到李木和军医已经先回军营,直到岳飞已经睡过去,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从里屋走到外间,似乎是猜到他想问什么,不等他后半句出来,吴玠便令他坐下,说,别急,自家一点一点讲给你。

于是吴璘听兄长重又按一样的次序讲着这趟惊心动魄人事纷杂的临安之行。在军营里讲的是那些,在这里两人独对,才开始讲杨殿前是如何圆滑机敏,四下周旋于各色人等间;张伯英如何狂妄自大夸夸其谈,一时不知是聪明是蠢;而官家又是如何明里暗里威胁警告,如何自以为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上,越是彰显仁爱明君的外表,便越是衬得阴毒短视,实在难找半点可取之处。

他想起兄长动身前的话。

兄长不曾明说,但他打心底里明白,兄长是要去亲眼看看当今官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与平日所闻所判有多少相似、又有多少不同。如今听来,兄长大略已决了某种心意——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着兄长的眼睛,这种事现在无法开口,他只能在暗色里看着,兄长似乎是知他所忧,用眼神毫不避讳地回应着他的目光,最后还罕见带些玩笑地眨了眨眼。

而至于岳飞为什么会活着,如此惊人的结局又是如何瞒过所有人的,吴玠说起来便更云淡风轻,“难为官家煞费苦心,请了一顿午宴又谈了一下午兵法,才叫我去大理寺参观与学习法度,又夤夜召见教诲了半天为臣之道——不干点意想不到的事出来,自家怎对得起官家这份心意?”

是吴玠一贯的做派,就像早年苦战守蜀,越是难打的大仗在眼前,兄长便越有心情玩笑。

他顺着这个思路忽而又想到什么,开始环顾房间的其它方向。

吴玠一眼便看穿他的想法,垂下眼眸摇头道:“自家不可能救得所有人。朝廷的文书想必早到四川,你一定看过,别的都是真的。”

也许总是兄弟同心,吴玠不给他讲大理寺之行的其余见闻,但却给他说,自己也与那些牵连入狱又流放广南的人最后见过一面,后来军医连夜打点了一批药材等救命的东西,又亲自跑腿追到临安城外送去;岳飞的家人也是当天动身的,形势所迫他无法自己分身去见,也是军医使了点手段暗中代他去看的。杨沂中既承揽了这个差事,当然要一路照料,也托军医又次传话,“吴相公不必担忧,先多保重自己。”

“自家现在回来,必然也要定期派人打探与照拂。”

“兄长可曾告知杨殿前与岳相公的家人……岳相公还活着?”

吴璘知道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当时无法说,也不可说。

“没有。”吴玠专心挑着灯芯,“自家猜,杨殿前兴许曾如此设想过,但最终应当是绝不信的。”

吴玠想起他在临安城时与杨沂中不太多的交集,大理寺内万俟卨最后完全没有看到更不会想到的最后一幕——

“若是自家不想看觑、更不想应呢?”

无人在意的结尾,他在大理寺门口停步转身。果然,转身的刹那,他看到双目赤红、脸上还隐约带着泪痕的杨沂中正快步跑来,因为不曾料到门口有人,几乎撞到他身上。他看到杨沂中直盯盯看了他几秒,脸色红的白的乱跳,脸上的表情抽搐一样地变了几遭,然后瞬间恢复到同今晚其它时刻一样的无事人模样;下一秒,眼前高大的身形突然跪下,在地上重重叩首,“感荷吴相公!”

就如千钧一发生死刹那,他孤身一人最后一趟返回大理寺广场时,他也对着已经远去的那个微微佝偻的矮小身影遥遥行礼:“感荷壮士!”

长夜漫漫、严冬似铁,他们都义无反顾地点燃自己,用自己的血肉燃出一点萤火般的微光,哪怕也许直到熄灭都得不到回应。

蜡泪扑簌簌地滴着,伴随着吴玠最后一下动作,黯淡蓝光猛地闪亮了一下,屋子更亮堂了几分,橙红的火苗又安静燃烧起来。吴璘顺手端起烛台去点另一只烛,屋内此刻很安静,他们不约而同注视着新的一抹亮光从无到有。

——他们又都努力捕捉着长夜里一个又一个光点,他们靠在一起取暖,温暖着彼此,更温暖着每一个可能靠近的人。

窗外突然传来悠长凄厉的第一声杜鹃啼鸣,夜色下的烛火都似带了血色。

眨眼又是漫山鹃啼时节。

“生死大仇。”

残阳如血,透过窗棂就似被生生砍了一刀,暗色的光团却刺目得像是即刻要滴下几滴来。岳飞的脸半向窗外,吴璘刚在床前站定,便听到这半句。他不太清楚有什么新到的消息、他的兄长之前又在和岳飞说什么,应该是很寻常的内容,依稀有扫穴犁庭、宇内安宁的字句。

他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声音格外平静,这半句话照旧说得格外稳,明明听不出半点可言的情绪;吴璘在旁听着,却像猛然摸到隆冬雪地里硬到硌手的寒铁,这种疼痛都是自带知觉的,迅疾如风,无比直白地袭来,冷飕飕自指尖瞬间劈到心脏,让他整个人都不觉战栗了一下。此刻他无法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安慰没有意义,赞同也没有意义,只有付诸行动是有意义的。而此时此刻,他们听着这种话而不表示反对都应自带原罪、想着付诸行动便更是其心可诛。

岳飞何等心思敏捷,连旁人最细微的顾念担忧都能三言两语妥帖照料,自然清楚这四个字有什么意味。他没有避讳在他们面前直接讲,但他也只讲了这么四个陈述事实上的字。岳飞太少有这样情绪强烈的时候,吴璘想——从见到对方算起这将近一个月,自己常来探望,岳飞都是温和又从容的,温和从容得不像这种情境该有的样子;他更鲜少主动谈及自己相关的事,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每个人的担子必然得各自扛起,这些谁都终究无法真正分担。

吴璘忽而忍不住好笑起来,暗骂自己想得也太多了些,他的兄长救下岳飞、他们在这里悉心照料,可不早就是“一丘之貉”,哪样不是其心可诛?

他看自己的兄长不声不响站起身,略低下头,开口接道,“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岳飞隐姓埋名在军中走动的日子过得很寻常。他很快与大家都相熟起来,大家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这个有点特殊但也不算很特殊的身份。吴璘有时听手下的人们闲聊这位“先生”,也会随口问两句,他听自己的亲兵们嘻嘻哈哈地说,先生可好说话啦,我们前日刚找他代笔写了家信;也有人与他叹息道,可怜这先生一人孤苦伶仃,家人亲友皆不可寻。

也有人好奇于他的过往。

吴璘某次在训练场巡视,正看到岳飞蒙着脸站在近前看,这个位置太近了,就踩着场地的边缘,但又是个正好不妨碍训练的安全位置;日头直晒着半点阴凉都无,有人跑马而过带起的风可以吹起衣摆,扬起的尘土能沾个满身。岳飞应该已经看了好几轮,有路过的人招呼道,在这见了您好几次,您怎么这么爱看练兵,当心中暑啊!

等他再一次路过这个位置时,岳飞大概是刚才有事,此刻正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卷文书;有一批兵士刚换下去休息,他远远听到几个年轻人叫着“先生”问好,有人问道,您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军中供职过,只是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不得不流落到蜀地;也有人开始说着点只可意会的话,“这眼下四川好啊”。在他几乎已经走过这片区域时,他的耳朵好巧不巧地捕捉到了这闹哄哄闲聊中的一个问题——

“先生,您见过岳相公吗?”

吴璘很多年后还清楚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就像大日头底下被人兜头浇了一桶泡着香草的冰水,复杂难言。

他顶着烈日在训练场督促了半日,众人去吃午饭,他边走边解甲,正遇到杨从义有事来见吴玠,自另一边来,打招呼说,刚碰到前些时日来的那个先生,交谈了一路,只觉那先生颇有些不寻常本领在身上,非一般读书人可及。

“他们讲,先生是吴相公觐见返程路上在渝州遇到的,身世颇为不幸,幸得相公相助,直接带回来了。”杨从义亦是很早便跟着吴玠的,这些年屡立奇功,与兄弟二人也都很熟。他与吴璘并肩走,叹道:“虽只交谈过几次,自家却觉先生真为奇人,武学、兵法、治军一道都是精通的,又胸怀天下,各方局势皆在心中。我们这么些年竟然都不曾耳闻、不曾寻访到,着实可惜。”

“既然讲先生通武学兵法,杨兄觉得比你如何?”吴璘忽而生出点奇妙想法,顺口问道。

“远胜于我。”杨从义素来是谦逊又爽快的性子,“自家不是虚言,是真心敬佩。唐卿莫不是也这么想,所以才来问自家?”

吴璘跟着点头,心里暗暗叹道,沙场征战的老人看人都有几分眼力,可惜现在不能让老友知道真相……也不知岳飞的身份公之于众的那一天,这些和他以这样特殊方式相处过的人们都该作何感想。他想到这里,忽然生出点此刻故意欺骗老友的负罪感,于是他拍着杨从义的肩膀说,来我这里一道吃饭吧,我请你。

杨从义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略朝吴璘耳边附去,低声笑道:“小吴太尉莫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只是此刻不能讲?打心底里讲,自家也是奇的,那先生绝非纸上谈兵的本事,没在战场上滚过几十遭是不可能。上次来时,吴相公那里的小王还和我感叹,可怜这先生单薄身子多病痛,一辈子碰不得刀兵。自家见了几次,确是文人样子,还形销骨立的,因此更觉矛盾了。”

他讲话诚恳直白,说自己的疑问,也说不必要答案来。吴璘便也笑答道,杨太尉慧眼,虽自家也不全知,但兴许未来某日,这些疑问就会都迎刃而解。

话音落处,两人一道大笑起来。

后来有空时吴璘还真拿前面那个问题去问了岳飞,岳飞正在一幅巨大的舆图上不断写画,似乎沉思了两秒,声音里带着一点温和笑意:“总不能答‘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再忙里偷闲更一点!

最近太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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