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睡到天亮，越岁宁睁开眼的时候，连日来骇人的风雪声不知何时止歇了。

她费力地坐起，伸手卷起毡帘，见外面满世清白，天光大晴。

因这场大雪，他们被困驿站几日，她时常听到燕楚兵士在院中抱怨云秦官兵娇气，下雪便不能行路，白白耽误日程。

如今雪终于停了，他们恐怕又要继续赶路。

越岁宁颓丧地靠回了床头，心口忽的刺痛起来，密密麻麻的压在她身上，沉重、逼仄，而又难受。

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痛，她捂着胸口，冷汗淋漓地扶着床沿坐起，面白如纸，手指颤颤，跌跌撞撞扶着案几去柜中翻出药丸吞下。

却没想到常吃的药丸也不起作用了，心悸的感觉阵阵袭来，犹如潮水将她淹没，她披上外衣，趔趄地向外头奔去，脚步飘虚。

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背上冷汗涔涔，几乎浸透了中衣。

“吱呀”一声，驿站破旧的木门被拉开。

越岁宁煞白着脸，束起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着苍白脸上。

天光从门外涌入，刺得眼眶发涩，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门框，晃眼日光下，一道红袍玉带的身影遥遥从回廊那头走过。

谢执玉站在回廊尽头，听到开门声，抬头起头，看了过来。

门前的人忽然紧紧地捂住胸口，神情痛苦，踉踉跄跄跨出门槛。他怔了怔，阔步上前，一把拽住越岁宁的胳膊，问：“你怎么了？”

耳鸣心悸引起的眩晕令她脚下踉跄，她双膝发软，几度站立不稳，暖意从贴裹在她腕间的指骨汩汩流淌而出，令她这块肌肤温暖无比，她努力抬起头，目光触及他的脸，却因目眩，只看到双点染了春晖的眼睛。

“你病了？”攥着她的人问，不知什么缘故，越岁宁从他的嗓音里听出关怀来。

她嗓子发紧，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反倒是身子晃了一下，终于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执玉愣了一下，果断地张开双臂，接住了她倒下的柔软身躯。

越岁宁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很快，她感知不到自己的呼吸，本能地攥着他的衣袖，呢喃求救：“救我，救救我。”

一股桂子清香陡然间扑面。

察觉到淡香来自怀中晕过去的南国太子，谢执玉心想云秦天子委实将儿子养得过分娇弱，男子身上透出来的气息都是如此香甜馥郁。

谢执玉垂眸看了眼痛苦闭眸的越岁宁，她脸色似乎更白了，气息乱得没有章法，额间凉汗汩汩，发鬓里满是柔润水光。

他皱了皱眉，俯身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走向屋内。

人柔弱无骨俯卧在他怀中，分外轻盈，如雪，似絮，仿佛没有什么重量。

“来人！”

太医侍卫闻声而来，正在楼下院中吃早饭的刘春洁听到动静也急急忙忙赶来，看到谢执玉站在越岁宁床前，顿时眼前一黑。

“殿下。”

“你便是左将军刘春洁？”谢执玉看着躺在床上的越岁宁，她浑身都在颤抖，脸色白得像是能透光。

刘春洁捏了把汗，道是。

“你们太子病成这样，为何不上禀使臣？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吃罪得起？”他声音清贵儒雅，严厉起来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况味。

云秦鼎盛之时，即便是这小子的老子见了自己也得乖乖做小伏低，如今时移世易，却让个毛头小子给自己唬住了。

刘春洁心有不满，却不敢表露半分，面上不断陪着笑：“殿下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没有性命之虞，自幼为他看病的太医一路随行。此事临出发前便上禀了使臣，自离京以来，行路辛苦，殿下的病情有加剧之势，只是没想到会在今日突然发病。”

“既是如此，你们更应小心看护，为何发病时屋中一个人都没有？”谢执玉道。

说起这个，刘春洁早已准备了一番说辞：“我们殿下喜静，不爱人多，以前一直是东宫侍妾迎冬在屋中贴身伺候。殿下昨日将她送回京城，迎冬陪伴殿下多年，两人感情甚好，甫一分开，他颇为伤情，不许旁人近身伺候，这才出了意外。”

谢执玉昨日已听公冶静禀报过，越显此行从东宫带了名侍卫前往燕楚。

据说这侍妾是他心爱之人，一路上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很是用心。

结果昨天不知为何又突然将她送走了。

谢执玉低头看她。

隐约能猜出几分，燕楚苦寒，既是心爱之人，又怎会舍得她同去吃苦。

刘春洁勉强笑了笑：“殿下公务繁忙，还要因我们失责而劳心，是我欠妥了。日后我等定会好好照料我们太子，绝不会让这等事情再度发生。”

谢执玉看了眼榻上人。

越岁宁双唇发乌，满脸痛苦，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事关两国邦交，还请阁下多多费心。若有需要燕楚使臣效劳的地方，无需客气。”

刘春洁道好，站起身相送，谢执玉道了声留步，脚下匆匆往门外去了。

在廊头探头探脑看的谢嘉敏见兄长出来，利索地跑到他跟前，饶有兴致地：“皇兄，南国太子死了吗？”

“幸好救得及时，捡回了条命。”

“没死？真可惜。”谢嘉敏毫不掩饰脸上的失落，絮絮埋怨：“皇兄也真是，多管闲事救他做什么？他死了多好，正好让秦帝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越显是云秦太子，去燕楚为质的路上死了。云秦会怎么看我们？丹兹、=梁夏又怎会放心与我们结盟？嘉敏，若是不小心，可能会打仗的。”

小公主眼中湮灭的光又亮了起来，摸了摸佩于腰侧的马鞭：“我不怕打仗，愿为皇兄打前锋。”

燕楚身为云秦的属国多年，虽凭借今年一战翻了身，但根基尚浅，不足以支撑长线作战。稍稍行差差踏错，倾轧如泰山崩塌，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局势都说不定。一跃吞并云秦，成为天下之主，其路着实漫漫。

云秦还有薛怀义和越子建两名虎将，实力不容小觑，今年没有交上手，如若战场相逢，尚且不知鹿死谁手。

议和休战，接受供奉，既充盈国库，又震慑了周边小国。

于燕楚而言，这是眼下最佳的选择。

“若真有这一天，定让敏敏做前锋。”谢执玉揉揉妹妹的头发，语气宠溺。

*

越岁宁午后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着帐顶的团福绣纹，有片刻的怔忡，手轻抚着胸口，感受到胸腔底下心脏的跳动，顿时舒了口气。

真好，又活了一天。

侍女银竹见她醒转，端来一直煨在炉子上的米粥喂她吃下。

她嗓子疼，吞咽困难。但仍坚持小口小口慢慢吃着。

能吃饭，身子才能好。

半碗粥下肚，越岁宁脸上终于有了气色，气力也恢复了些许。

银竹服侍她用过粥后，坐在了火炉前煮茶。

越岁宁靠着柔软的引枕，听着瓦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沸水声，有片刻失神。过了片刻，她问：“银竹，送迎冬去定北王府的人回来没有？”

“回殿下，还没有。许是昨日大雪封路，耽误了脚程，没这么快呢。”

晴日里去定北王府便需用一日，侍卫回来就算用半日，最快也得晚上有消息，何况如今大雪。

她太心急了。

越岁宁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丁想起早上自己好似拉开门出去了，当时她意识模糊，但是她记得，自己晕过去前，有人从回廊那头过来，她是向他求了救的。

越岁宁手指轻轻抠着锦被面上的花草纹，轻声问：“今天救我那人在何处？”

银竹背对着她，正在煮茶：“殿下是说燕楚太子吗？”

越岁宁愕然，他便是燕楚太子谢执玉么。

“幸亏早上燕楚太子恰巧从殿下门前经过，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银竹倒了热茶过来，坐在她身旁，换下她额间退温的帕子：“太医说要是迟发现一分，您怕是……”她抬眸看了眼越岁宁毫无血色的脸，自知失言，余下的话戛然而止，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担忧太子殿下的身体，调转话头道：“明霁太子说您犯了病，今日暂缓启程，明日再上路。”

越岁宁一个人靠在榻上，想了一会儿昨天见到的人。

早在秦宫时，她就听说过谢执玉。燕楚人人崇武，几位皇子都执掌着军政，尤其是这位北国太子，自幼便在军中摸爬滚打。

今年建兰河一战，便是他为主帅，统领三万楚兵击退云秦十万雄兵。

越岁宁虽未见过谢执玉，但脑海中早已勾勒出一副赳赳武夫的巍峨模样。

谁知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他身上没有粗豪气息，甚至比读书人更有可堪一叹的温和。

*

坤宁宫。

天边晓光浮动，撕开萎靡夜色，茫茫雪色铺陈在庄严肃穆的宫殿之间，天地上下一白。

皇觉寺中报晓的钟声穿过鳞次梓比的飞檐斗拱，在空荡的宫道回响，唤醒沉睡中肃穆森严的宫城。

赵嬷嬷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殿内，她匆匆从宫外赶回来，衣衫尚来不及更换，每走一步都在花团锦簇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个带泥的脚印。皇后上身着一件金线绣上团簇牡丹青紫褥衣，披了条云锦披帛尾端垂着两寸长的蚕丝赤红流苏，簇新的湖绸长裙下套着锦缎云靴，华贵雍容，正侧身逗弄一只八哥鸟。

见她殿前失仪，眉宇间却不见怒意，反是笑意盈盈地问：“嬷嬷匆匆回来，可有何事？”

“娘娘料事如神。”赵嬷嬷躬身上前，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递送上前，“小薛将军果真心思缜密，离宫前给三公主留了信鸽。”

皇后身边的宫娥取了信送她面前，她示意宫娥将鸟儿提下去，取信展开，就着葳蕤灯光细看，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笑。

“咱们三公主跟她那生母生得一般狐媚。”皇后脑海中闪过那个姿容绝色的贱皮子，略带嫉恨，将信随手递给姜嬷嬷：“一个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勾引皇上，一个表面上单纯无辜，私下里却勾得薛楚安肯为她豁出性命。幸亏这信截住了，若让薛楚安晓得越岁宁被送去燕楚，咱们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赵嬷嬷展开信来看，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三公主会写的字不多，这封信里有字也有画，赵嬷嬷虽看得艰难，多读几遍，大致也读懂了。

这三公主在信上说自己在宁州生了重病，病入沉疴，许是不久于人世，请他代为收留宫女迎冬。

幸好这封信被截住了，若是当真被送去漠北，以薛楚安的性子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赵嬷嬷面上染了愁：“薛家出情种，薛怀义为了意中人终生不娶；薛楚安为求娶三公主，连攻打漠北鞑子的军令状都敢立。待他回来，知晓了内情可如何是好？薛楚安怕是追去燕楚也要将人抢回来。”

皇后嘴角轻轻一翘，意味深长地说：“王兄离京时，带了离魂。越岁宁她……不会活着抵达燕京。就算薛楚安知道内情追去燕楚，也只能追回她的尸骨。”

赵嬷嬷眼眸陡然一亮。

离魂出自西域，相传是用九九八十一种毒物制成。酌量食之，可令人变得虚弱，与感染风寒症状无二。可这毒日复一日进犯心脉，最终却是会要人性命的。

三公主毕竟是女儿身，真让她去了燕楚，出了纰漏，让燕楚以为云秦求和之心不诚，惹出战事就麻烦了。可云秦到燕京路途遥遥，“太子”水土不服，感染风寒后不治身亡。

实属常事。

牺牲一个三公主，既能满足燕楚的无理要求，解除太子之围，同时除去了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能让周边列国误以为是燕楚容不下云秦太子，暗中毒杀，以此瓦解他们的结盟，可谓是一举多得。

“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养了她这些年也该为本宫做些事。”皇后眉毛微微上挑，带出几分骄矜，“告诉王兄，务必不能让越岁宁活着抵达燕京。”

原本越岁宁当年就该跟她短命的母亲一并去的，是她大发慈悲让她多活了十几年，如今能为太子而死，也是她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