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营外有一雍梁人求见。”

高怀熹正与九卫的几个将领商讨后续迎战安排，忽有人来报。

“让他们等等。”高怀熹头都没抬，皱着眉，在燕山地图上画下一道红色的分割线。“此番远征，我们势必将这些地方收入囊中，否则，兴师动众只是无功而返。”

“雍梁未必乐意吧？”□□将军华泽担忧道。

“他们乐意与否，并不重要。”高怀熹道，“此时我们是盟友，但日后如何……各位心里应当有数。我们可以与他们并肩而战，但绝不能奢望推心置腹。”

“是，王爷。”华泽思量道，“日后若兵戎相见，龙霆虎兵倒是个隐患。”

高怀熹身侧的人道：“原以为雍梁是要想法子剿灭龙霆虎兵，谁知，他们竟然将其收服了。龙霆虎兵于当世可谓是数一数二的军队，若是同等兵力，我们直面之，恐怕胜负难料。”

“杨都督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另一人道，“不过是穷乡僻壤出来的野蛮子。若他们数一数二，我上北十三卫又算什么？”

杨野道：“莫要忘了十一卫……”他说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十一卫覆灭的确是龙霆虎兵所为，但这背后的较量，却是身旁这位年轻的主子干的。此时汇聚在帐内的将军们，肯追随高怀熹出征，很难说没有畏惧他的原因。

雍梁在高怀熹成亲期间，与上北商议的种种机密要事中，包含的一条是，雍梁与上北协同出兵，讨伐燕山。

面对沉鹄关这样的天然险阻，上北虽国富民强，但依然有所犹豫。于是雍梁这厢便道，他们若攻下沉鹄关，则上北发兵。上北一直觉着雍梁不自量力，直到沉鹄关攻破的消息传入皓临，一时间满朝哗然。

更令人惊讶的是，高怀熹显然早有所料，他即刻请缨，率上北第九卫千里赴约。华戎行老将军更是觐见国君，倾力支持高怀熹，甚至将养子华泽调入第九卫，陪同远征。

华泽接过杨野的话，道：“龙霆虎兵的战力的确放在哪，都不可小觑。而雍梁新政之后，国力不同以往。他们联合，对我们无疑是巨大的威胁。不若我们趁此次联盟时……”

“华将军。”一直在听将军们交锋的高怀熹突然出声，他将笔搁在舆图上，觑了华泽一眼，“人心不足蛇吞象。强敌在前，你此时便生异心，那么这场战，只会是渔翁得利。攻破燕山之前，我们与雍梁是牢不可破的盟友。可提防，不可害之。”他的言语逐渐森然，竟透出一股酷似高致晟的，冷漠的威严。

“谨遵王爷之令。”华泽躬身道。他暗自腹诽：怯懦的羔羊，今时不同以往了。

高怀熹与几位将领商讨完毕，已大半个时辰之后，他这才姗姗出营，去见雍梁人。昨日张以舟提过一句，要留他的时间，与他商议后续战事的辎重配备。

雍梁拉着上北一道征伐燕山，高怀熹原本想着他们是要借兵，可张以舟出了个奇招，竟将贺家的龙霆虎兵收为己用了。那么，雍梁最缺的便是粮草了。高怀熹这几日在三军营地间走动，已经大致算清了他们出兵要吃掉多少粮食。他昨晚便拟好了折子送去皓临请粮，但——上北不做亏本的生意。他可以给粮，条件也必须谈妥。

高怀熹故意晾着雍梁人，这是上北的国威，也是他的态度。

高怀熹负手行至辕门，看清了等候已久的“雍梁人”，顿时心生懊悔——是齐蔚在等他。

齐蔚在哪都能迅速与人拉起家常，等高怀熹的这会，她已经快要与值守的两个小将称兄道弟了。

“咳……小齐。”高怀熹站在他们身后，影子将仨人都遮了。

“王爷！”小将迅速窜起，行礼道。

高怀熹点点头，又对齐蔚抬下巴。齐蔚跟着他走去远处的草坪上，边走边絮叨道：“那两个兄弟也是海岸村的，他们跟我说，海岸村大变样，小渔村变商镇了。哎，早知道就该买下我小时候那个破房子，如今估计从地皮价到租赁价，都翻好几番了。”

高怀熹道：“可不是嘛，海岸村自建港口以来，当地百姓都躺着挣钱了。”

齐蔚后悔得要死，她其实很喜欢海岸村，但可能因为胎记这事，她爹和她哥哥都不喜欢那。有钱之后，便直接搬走了，压根没想留点房产。铺子也只是留了个小店面在那，齐鲁并不上心。

齐蔚早些年还想过攒攒她的零花钱，去买那房子。但并未早早行动。

高怀熹看她满脸亏大发的样子，笑道：“你小时候住哪？我修书安排人帮你买下，如何？”

“此时买，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本了。”齐蔚想着，忽地从后背拎出两个酒瓶，“不说那个了，喝酒么？微白兄？”

“提着酒来军营，你这是胆大包天啊。”高怀熹笑骂道，手却自觉地取了一壶。

齐蔚看四周已经少有人了，道：“这不是相信王爷能罩我吗？你不会喝了我的酒，反手将我卖了吧？”

高怀熹拔起酒塞，抿了一口，道：“放心，我连酒都喝了，自然是你的同谋了。”

“那我可就要无法无天了。”齐蔚一笑，往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高怀熹也跟着坐下，问：“特意寻我，不会只是为了喝酒吧？”

“不能只是喝酒？”齐蔚反问，“微白，你变无聊了。”

“哎，那确实，我现在日日无聊透顶。”高怀熹含着酒味，仰卧在草地上，脑袋枕着双手，道，“小齐，你这酒不行啊，怎的这样淡？”

齐蔚翻个白眼道：“沉鹄关里连个商铺都见不着，还能有酒喝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不喝还我。”

她伸手去拿，高怀熹却忽地抓住她的胳膊，问：“你受伤了？”他指着齐蔚衣袖下露出的绷带，那是新缠上去的。

齐蔚不以为意，“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其实是军中重地，也就贺知漾能带点浊酒进来。为了换两壶酒，齐蔚陪贺知漾练刀，被她的刀锋刮了一道。幸好齐蔚的出枪速度不可同日而语，她趁着贺知漾闪避，及时从刀下抽了身，否则经脉都要被挑了。

她说着，见高怀熹皱起眉，欲说什么。齐蔚连忙打断，“劝我走的话，就不必说了。从我哥到张以舟，他们劝我无数次了。”

高怀熹失笑，无奈道：“也是，你决定的事，谁左右得了？”他掏出随身的一小袋药粉，搁在齐蔚手里，“帮帮你可以吧？止血的，药效尚可。受伤的话，及时洒点。”

“叩谢王爷——”齐蔚嘴上叩叩，不客气地收了。她抬起酒瓶与他碰了碰，“放心，浊酒稀薄，喝不醉。”

高怀熹眯着眼睛，望向穹天，道：“倒是怀念与你大醉的时候。”

“你当然怀念了，”齐蔚道，“丢人的又不是你。”她这话，让高怀熹大笑了起来。“小齐，我也不想你丢人的，可我拦不住能怎么办呢……”

齐蔚与高怀熹在泉州赚到第一个一百两时，两人去喝了一顿酒。高怀熹喝醉了，便自顾自掏一支竹笛，飘然出尘地吹些雅致小曲。而齐蔚，喝蒙了，以为自己在海里，躺在长凳上奋力划水。

第二日再去那小酒馆，四邻八乡已经开始传齐蔚的窘相。

“你是根本没拦我吧？”齐蔚恨道。她甚至一边“划水”一边喊她抓到鱼了、她抓到鱼了，让周围人快些帮她生火，烤一顿大鱼。

高怀熹道：“我帮你把火生起来了啊。”然后险些点着酒馆……

“倒也不必如此纵容我。”齐蔚抱拳道。两人顿时都笑个不停。

“小齐，与你在泉州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候。”高怀熹忽道。

“这辈子还长着呢。”齐蔚扒拉着地上的青草，顺嘴一接。

高怀熹坐起身，道：“可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齐蔚看着他的眼神，意识到他是认真的。齐蔚想起张以舟说“似有心疾”。她请教周大夫，周大夫说，这比身体患病还难治。病因是万千愁绪，迈不过，避不开，以至最终在心中郁结成疾。

但高怀熹怎会有如此多愁绪？他见着齐蔚时，总是笑眯眯的，哪怕他们一起睡大街的时候，高怀熹还能指着夜空说，今夜与群星同眠，想来梦中必是有万千好景了。

齐蔚轻轻松松地玩笑道，“微白，可是近来做王爷太累？我看你眼中血丝都多了。我认识一个好大夫，你要不要看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收你的问诊钱。”

高怀熹似并未意识到齐蔚的醉翁之意，他摇着头道：“不出两日，便要开拔了，‘高怀熹’可不能生病。”

齐蔚握着酒瓶的手顿时收紧了，正想干脆现在就拉他去给周大夫瞧瞧，不远处却又来了人。

是闻启在一个卫兵的陪同下过来了。“齐蔚，”他道，“大人有事要去趟南都，召你随行。”

“好，就来。”齐蔚应道，起身抖落裤子上的青草屑。

闻启又转向高怀熹，道：“王爷若得空，或可一道前往。”

高怀熹蓦地狭起眼睛，须臾间，又抬眼笑道：“那倒是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