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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停云霭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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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霜天抬手探了探,只觉得有点点寒凉正在掌中化开,“算起来现在当是戌时……竟还不见他们的踪迹。”

“……”

江听澜自方才起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观察着前方荒野土丘间打着灯笼来来往往的狼牙兵。此刻听得霜天的话语,她略显干裂的唇略微翕动了一下似要开口,下一刻却是蓦然神色痛苦地扶了扶心口。

霜天察觉到异样,侧眼看了过来:“怎么了?”

“无事,突然有些心悸,总觉得……”江听澜微微蹙眉,方才骤然的痛苦已渐渐消弭,“不过依我所见,此地确实有些蹊跷。”

“所见略同。”霜天颔首道,“方才留意了其中几人,他们的巡逻路线与我们先前所见的都有些不同,一定要说的话……看起来像是在这里找些什么。”

“只是,会与‘空山凝云’有关么?”

“难说。”霜天一时也难以断定,这样说着,他复又看向了江听澜,“你方才……真的无碍?”

江听澜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方才难得有些犹疑地开口道:“只是直觉上总归是……霜天,我想留下看一看。若是此处无事,即刻便会沿途追上。”

“也好。”霜天斟酌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终究笑道,“你既觉得不安,便去看一看也无妨。一来不会漏下线索,二来也免得你此后途中再分心。”

“多谢。”江听澜不觉笑了笑,作势便已要起身潜入,“我会尽快赶来。”

霜天没有再答话,只是轻轻地一颔首,便纵身绕开巡行的狼牙士兵远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正是天宝十五载正月十四的戌时正,本应是金吾不禁之时,昔日的繁华却已消逝在了这一场战乱之中。

江听澜握紧了手中的链刃,展眼远眺荒野中逡巡的狼牙士兵,寻到时机便纵身向前而去。他们手中的一盏盏纸灯笼在夜风之中飘摇着轻轻打旋儿,像无主的幽魂又似无瞳的人眼,携着昏暗的光四下游荡,映照出点点碎雪。

她便是借着微弱的夜光与时近时远的灯光勉强查探着这片荒野。入得其中江听澜方才发觉,这一处遍生枯草的荒地,竟是一片乱葬岗,只因那枯草多有近半人高,在远处便看不真切。

间或落下的雪点融在睫毛之上,一片寒凉湿润,江听澜俯身翻过脚边的又一具尸体时,睫上的触感令她不由得轻轻地眨了眨眼,险些被那滴落的水珠迷了眼。

江听澜有一瞬的怔忪。

十余年前,当她握着卷刃沾血的匕首自北疆郊野了无生息的人堆中踉跄爬出时,好似也是这般光景。那时的她用力眨了眨眼,方才将眼睫上黏糊的血水破开些许,挣扎着睁开辣得生疼的双眼,勉强看清了眼前血腥死寂的光景。

而后她一抬眼,便望见那无边的夜色里没有星也没有云,垂于天际的一钩残月正幽幽泛着惨白的冷芒,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一处被匪徒血洗过的村庄。

也望见黯淡的月光却为那凌雪阁弟子的衣甲镀上浅浅一层柔和得几近幻梦的银色,而他回身看见颤巍巍爬出的小姑娘时,很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那时的江随云也不过是刚刚分入小队的年轻弟子。

到底是被埋得久了些,彼时年幼的江听澜警惕地以匕首护住身前,眼睑眼角都泛着充血似的微红,张口时的话语却难免有些破碎而凌乱:“那些人,哪里来的?你是,官府?”

“小姑娘还挺聪明,是附近山中的匪徒,近来猖獗得很。”俊朗秀颀的凌雪阁弟子蹲下身来,很有些好奇地与她对视了片刻,便忽地展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又小心替她抹开了脸上淋淋漓漓的血迹,轻轻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发顶,尽力将声音放得轻柔了些,“先与我走吧,这里也不安全。”

那一夜,不过五六岁的江听澜望着幽冷的月光后知后觉地迷糊了起来,终是抱着江随云的脖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今时今日的江听澜,又该去何处寻见久别的故人呢?

她甚至找不见半点证据,不过是凭那一瞬不祥的心悸,方才执着地留了下来。

四下巡行的狼牙兵转眼间又已一步步地向此处走来,片刻的失神后,江听澜俯下身将身形藏于枯草之下缓缓地向着狼牙兵的反方向挪动。

行不过数十步,江听澜四下试探的手便隐隐摸到了一处极低矮的土丘。借着极暗的夜光勉强看来,隐隐能辨认出土丘顶端似是如碗状凹陷了下去。

眼见那一行狼牙兵越走越近,江听澜心知已无权衡之机,索性乘着他们未曾走近,悄无声息地翻身跃入那坑中。

落下时却并未触到坚实的泥土,她抬手探了探坑底,隐约摸见了横七竖八堆着的三四双腿——想来便是不知被何人潦草扔在此处的尸体了。

谨慎起见,江听澜重又细细地探查起了坑底的几具尸体,却猝然触到了一只尚有几分温度的腿脚,而其上沾着黏腻血液的长靴与腿甲,又正是她绝不会认错的凌雪阁制式。

而这只腿的主人好似仍有知觉,立时便已绷紧了肌肉。

江听澜心下一惊,先前种种不安的思绪便又是细细密密地爬满了脑海。碍于狼牙兵行之将近,她唯有俯身取道一旁那具僵透的尸体,缓缓地向前爬行数步,从旁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所幸虽是微弱,到底仍有气息。

江听澜在那具僵透的尸体上俯身静静地等待了半晌,直至那一行狼牙兵渐行渐远,才上前一步借着雪天的夜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人微微垂着眼眸,鬓发之上有细碎的薄雪。纵然他额角面颊上填了数道狰狞扭曲的伤口,干涸的血迹亦是蔓延过大半张脸,江听澜却也绝不会认不出这位昔日里俊朗翩然神光奕奕的故人。

江随云。

“师父……”

江听澜只觉耳畔好似訇然一响,而后天地间的一应声响知觉都渺渺地淡褪了几分,唯有胸腔之中一次次急促起来的搏动清晰得几近可怕,激得她险些也要随之颤抖起来。

江随云闻声轻轻地侧了一下头,原本半睁着的无神双眼蓦地一眨,缓缓浮现出些许生者的神采,喉中痛苦地吐出几不可闻的断续气息:“听……澜……?”

“是我,是我来找您了。”江听澜眼睫一颤,随即勉力压低了声线。她见江随云的半边右腿似是被压在了一旁僵冷的尸体之下,不及多想便抬手施力,将它悄悄地翻至一旁。

“别管……去……追……”江随云微弱的声息之中,却隐隐是少见的强硬,“他……河东……官道……”

“晚辈明白,您不必——”江听澜已有些发哑的声音骤然顿住,那尸体之下空空荡荡,哪里又压住了他的半条腿呢?

江听澜颤抖着探出手尚能触到的,只余下膝盖断口处的碎骨血肉。

她忽地有些失了神,倾身轻轻攥住了江随云的双肩。身体中彻骨的寒凉与惊痛,合着这渐转纷扬的夜雪沉沉压在江听澜的心上,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是近乎咬牙切齿的低哑与颤抖:“师父,谁干的……是不是山雨?是不是他?”

江随云极是艰难地一颔首,而后勉力地抬起沉重不堪的眼睫,原本散去了大半神采的眸子此刻却还魂似的聚出一星一点的光华:“走……”

“好……好……!您撑住,我这就带您离开这里……去杀了他,再一起回太白山……”江听澜眉眼间凝起了几分阴郁之色,她小心地托着江随云的脖颈与双肩,缓缓试图将他扶着背起。

却不料只是微微一动,江随云便极为吃痛地闷哼一声,复又急急咬紧牙关吞回了本能的痛呼。

江听澜不得不重新将他的身形放平,见得江随云神色间难掩痛楚,她已再无力维持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附在他的耳畔有几分无措地低语起来:“对不起……我……您的伤势这是——”

江随云很有些无奈地轻轻摇头,某种那光华好似隔了烟水茫茫花影重重,也似镜花水月一般缥缈虚浮,其间蕴着的悲伤抑或欣慰都已看不真切。

“你……都……这么……大……是……大姑娘……了……可惜……真……想……”

目光交汇的一刹,江随云痛苦地将嘴角扯起了些许,露出一个断然算不上好看的笑容,语气却重又平和下来,恍然间又轻柔得好似他们初次相见的朔月之夜。

一语未毕,江随云的声音便已被他沉重得几近咳出声的挣扎喘息盖过,而纵然是这听来触目惊心的喘息,也渐渐地虚弱了下去。

“师父……”眼见江随云已不自觉地缓缓垂下了眼睫,江听澜勉力压抑着声线之中的哽咽与颤抖,只觉得眼前原本便晦暗难辨视野更加模糊了几分,却仍旧摸索着扯下一截衣袖为他简单地包扎起了各处伤口,“师父……您别睡啊……您……”

待得江听澜又几近于忙乱地扯下一截衣摆,打算为其处理胸腹的伤口时,江随云好似已听不见她的低语,他的眼睫终是轻轻地阖上,原本剧烈起伏着的胸口也渐渐归于平静,面上那般神色安然得仿佛当真只是睡去一般。

江听澜怔怔地垂下眼帘看着手底那一处皮肉翻卷的狭长伤口,那是一道几乎贯穿心肺的利刃伤。而伤口的一旁,江随云的心跳已如颊上瞬时化去的雪花一般,消弭得几不可闻。

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那一截衣摆,轻轻地侧过脸伏在了那道伤口之上,任由未干的血迹浸润着脸颊。眼前的一切越发地模糊而颤抖起来,纵使江听澜已死死咬住了下唇,那片颤抖着的模糊终究是在眼睫微微一颤时,便凝做了三两滴,湿湿润润地坠了下去。

江听澜只觉脑海之中仿佛有什么猝然崩断了一般,嗡嗡然一片嘈杂纷乱,光怪陆离的皆是往日诸般光景。她不得不微一阖眼,深吸一口气平复着翻涌的心绪。

吐息之间,天地间也一瞬宛如静谧无人,唯有耳畔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雪片扑上面颊。

江听澜好似看见夜空高远、新月低垂,年轻的凌雪阁弟子背着脏兮兮的女童一步步走出那片死寂之地。

好似看见太白山日月轮转,蝉鸣换了新雪,树荫下的女童亦步亦趋地模仿着他的一招一式。

又好似看见已长成少女的女童嬉笑着灵巧躲开他揉搓头发的手,听着他笑说孤光这名字好生奇怪,既要潜入长歌门中,不妨便换上一换。

下一瞬再次睁开眼时,浮光掠影皆是消散不见,只余下她离开太白山前江随云那一番含笑的话语。

“太白山终是世间一隅,你若想守护这河山,又何妨去亲眼看一看,你将来所要守护的一切究竟是何等模样。”

心神定下后,浓重的疲倦便浪潮似的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江听澜的全身,她渐渐地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拳,带着十足的自嘲与厌恨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却蓦地发觉江随云的身子好似也微微一颤。

她愕然地一抬头,正见江随云似是恢复了几分知觉,双眼虽仍是阖着,却颤巍巍地向着她抬起了尚且完好的左手。她翕动了一下双唇好似要说些什么,余光却又蓦地瞥见了远处游魂厉鬼似的灯笼。

只不过是片刻犹豫,江听澜随即仍是抬手迎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她仍旧紧紧地咬着下唇,再不曾如方才一般失态地呓语。

江随云循着她手臂的方向缓缓地抚上鬓发,一如初次相见时那般极轻地揉了揉:“别……哭……你以……前……从不……会……这样……的……”

江听澜没有再如年少时一般回避,只是闭上了眼,用力摇了摇头。

“还能相见……已是……万幸……”江随云痛苦地吐息数次,终归勉强得以清晰而连续地开口,语气中却反是带上了如释重负的笑意,“你……要……平安……”

“好……”江听澜不愿令他再费心神,只哽咽着应下一声。

江随云的手蓦地垂了下去,那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生息也终究湮没在了长风飞雪之中,再不留半点希冀。

云翳重重的夜空渗出越发浓烈的殷红色,寒风中的雪片翻卷飘摇着扑簌簌地打在枯枝荒草之上,江听澜在风雪之中垂眸跪了许久,方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她紧握着链刃仰首望着猩红的天幕,面颊上的泪痕尚未干透,眸光里却已敛去了方才的万般情绪,只余下一片沉凝如铁的冷寂,却又在寒渊深处迸发出一星烈火。

夜深了。

今晚的恨与怨,也到了必当了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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