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项岚第一次意识到，工作搭档的意思就是：大量的问题都不合时宜；个人生活是隐私也是禁区。他忽然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跟萧渊不再是同事，那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好像什么都剩不下。

不是，怎么会什么都剩不下呢？他的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冷冰冰地告诉自己，你们之间有什么呢？共同的生活圈子？爱好？朋友？血缘？你们是工作搭档，你们之间只有工作。

原来如此。

“你怎么了？”萧渊有些意外，项岚是个好奇宝宝来的。刚才他回答得如此直接坦白，也准备好了项岚抛来的一连串提问。没想到，项岚居然沉默了。

“没什么，我挺好的。”项岚慌乱地回答，“我听说，你们当时是经过组织安排的？”他紧急揪出一个问题。

“对，而且是武清远推荐，单位高层集体批准的。”萧渊淡淡地说。

“那他不应该是天启商行的人啊？”项岚顺着这个思路走。他的意思是，组织上给公职人员匹配的伴侣，同样也会是为国家服务的人。他还从未听说过有例外。

“那时候，并不是，他在交通部。所以刚才看见他的名字和身份识别号，我也很意外。”

“所以他也是，你儿子的父亲？我是说…”项岚的思路明显偏离了工作，自己浑然不觉。

“是的，然然是我俩的孩子，他是然然的生身父亲。”萧渊似乎预知了项岚的问题，见项岚问得犹犹豫豫，他干脆先回答了。

“然然？是你儿子的名字？真好听”，项岚更不会意识到，他用了“你”，而非“你们”。

“萧然，我儿子的名字。”萧渊也无意识地顺从了项岚的说法。

“像是你起的。”项岚喃喃地说。

“猜对了，是我”，萧渊不知为何，主动补了一句，“当时我们采用了技术手段，有了萧然。”说完之后他甚觉怪异，怎么会突然想起跟项岚分享如此私人的事情？

“哦！”项岚心中突感松快，为什么采用技术手段？萧大爷，你能跑能打的，猛男一枚呀。但就算厚脸皮如他，这个问题也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继续讨论他的儿子更不合适。

项岚又僵住了。

一阵沉默。

项岚强行扯回已不知飘得多远的事业心，他努力显示以上问题都跟工作相关，“那我总结下，”说完立刻觉得真是假模假式得再明显不过了，“我们明天开始，把三院和天启的工作都安排清楚？”

“好的。”好在萧渊并未觉得奇怪，他的思绪也有些飘忽。

看了看时间，项岚站起来，“下班啦，走吧我再陪你去趟诊疗室。你明天可以不吊着手臂了，今天再让莫姐姐判断下。”

萧渊乖乖地站起来，“好。”

莫如慧拆了萧渊左大臂上的绷带，“虽然我不想助长你们随意受伤的嚣张心态，”她笑着说，“但你跟项岚的复原能力的确好过常人。好啦，明天开始不用固定了，凝胶全部吸收，收口得很漂亮。”

“谢谢，一直麻烦你。”萧渊很诚恳。

“少来了，我可从来没觉得你麻烦过。但是我也真的希望你们少用这种事情来麻烦我。”

“会注意的。”萧渊应着她。

“项岚，表现不错哦。”莫如慧夸奖他：“萧渊这次受伤，回来复查得算及时，以前可没有。这是你督促他的功劳。”

“啊？哦，没有没有，应该的，就是辛苦你了，莫姐姐。”项岚像刚刚回过神来。

今天项岚注意力涣散啊，莫如慧心想，大概工作上有什么挑战。“好啦，你俩赶紧回家吧。萧渊你还是要保证休息时间啊，还没彻底好呢。”

项岚和萧渊默默地走到停车场，各自召唤自己的车从地下车库前来接自己。

等待的期间，俩人都没说话。

俩人的车一前一后地自动开了过来，“那，回去喽？”项岚跟萧渊说。

萧渊似乎想开口说什么，犹豫片刻又放弃了，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明天见？”

“明天见。”项岚说完，他俩各自钻进自己的车。

两台外形一模一样的汽车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萧渊独自回到家中。后院的大橘听见开门声，大声地吼叫起来，似等待已久。

喂过猫，萧渊洗了把脸，习惯性地走向二楼。

二楼这个上锁的小房间，除了那天萧渊发高烧留宿项岚家以外，他每天晚上都会来。有时停留的时间长些，有时短些。

今天，他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从二楼出来后，萧渊在楼梯口呆站了一分钟，信步走到楼下客厅。

其实今天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项岚说。其实萧渊已准备好，满足项岚所有的好奇心。只要项岚询问，任何问题，他都会一五一十的回答。

然而项岚并没有多问。

直到现在，萧渊才有些醒悟过来，与其说他愿意回答项岚的问题，倒不如说，他想主动对项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沉重的过往？客观的事实？他曾经的迷茫和困惑？他的痛苦和挣扎？又或是，他的很多想法，他的信仰？都可以啊，都可以对他说，也想对他说来着。但没有合适的机会。

还想告诉他，认识他之后，自己重新燃起的希望。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人生，仿佛都再次看到了希望。

如果真的告诉他了，不知道项岚会是什么表情？

萧渊走到门口，打开大门，站在室外的空地里。

月光清冷而又不乏温柔地照在满墙的爬山虎和他自己身上。旁边的泥地上，萧渊从未花心思种植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现在他却突然发现，一朵小小的粉白相间的花朵，早已悄悄探出地面，自顾自地开放了。

小花朵在月色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似在与泥土上自己的影子一起舞蹈。

项岚多半会不好意思吧，萧渊想着，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十分爽朗，但其实经常害羞。如果自己真的告诉他，他一定会难为情，然后用玩笑话来遮掩。

萧渊的表情很温柔，他忽然拿出传输器，不然给他拨一个电话？视频电话好了，可以论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他边想边调出项岚的号码，临到要发送信号的最后一刻，却又坚决地取消了操作，将传输器塞回口袋。

萧渊摇着头，很不认可自己刚才的做法。你身上背了多少事，你自己难道不清楚？看看你自己刚才想对他说的话，那是你该对他倾诉的吗？

把你的压力和责任都扛起来，萧渊咬着牙告诉自己，项岚是个简单美好的人，不要把他卷入他不该搅合的事情里去，又不是什么好事情！

萧渊边责怪自己，边回身往屋内走。回你的地下室去吧，他对自己说，你的计算机和试验器皿都在等着你，你要知道，你有做不完的事。

一缕月光，为萧渊返回的路贡献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而后这缕月光不紧不慢地向西移动，直到找到项岚的公寓，它才停留了片刻，透过洁净的窗户，探询般地落在项岚的身上。

项岚正坐在客厅的地面上，背靠着沙发的侧面，曲起双腿，脑袋搁在两个膝盖上。

手里抓着传输器，他这么坐着已经有一阵儿了。

他一直在埋怨自己，今天怎么脑子那么慢，嘴那么笨。有些问题，明明可以旁敲侧击，明明可以暗渡陈仓地问嘛。偏偏大脑像宕机，蓝屏了又黑屏，没法要了。

萧大爷不爱说话，难得今天时机合适，也不是自己成心八卦，明明是机会跳到眼前，自己却一筹莫展。想想以前还要专门跑到莫姐姐那里去打听他的情况。真好笑。

今天工作上有什么遗漏的问题？项岚绞尽脑汁，是现在非问不可的？至少是越快商量清楚越好的？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好生气。

他家的大橘好不好？我想那只猫了，项岚琢磨着，如果我打电话问问他，那只猫怎么样了，可以的吧。毕竟，我是动物爱好者啊，我长期关心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嗯，合理。

过了几秒，他意识到，扯淡呀，真扯淡。那只胖成圆柱体的大橘哪里无家可归，哪里可怜啦？好生气啊。

接着项岚又给自己鼓起劲来，以前给他打电话，说打就打，小可爱也没咬过人啊对不对。现在想打就打喽，聊什么都可以。天气不错啊小可爱，你在干嘛呢？这不就聊起来了吗？

上一秒觉得可以，下一秒觉得，真无聊。项岚啊项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

不然去他家转转？项岚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振奋了，看了看时间，又缩回了原地。晚上十点多了，开到他家十二点，会被击毙吧？

瞧瞧，工作搭档多好呀，打个电话都需要理由正当。不正当没得打。

生气，下楼跑步，消消气。

项岚出门了。

当天晚上，萧渊勤奋地工作到接近凌晨三点才回房间休息。半宿醒了多次，睡得磕磕绊绊，过程有如记录了千年历史的绳结。

当天晚上，把自己跑得很疲惫的项岚倒是十二点一过就睡着了，只是多梦。

临到3、4点的时候，他在梦中见到萧渊，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周围弥漫着虚无缥缈的气息。喊他不理，问他也不答话。项岚气得七窍生烟，直至醒来。

项岚在黑暗中猛地坐起，看了看身侧空空的床铺，回忆和愤怒同时迸发。

“工作搭档你大爷！”他怪叫一声，“嘭”地把自己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