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叔，真是麻烦您了。”

宋家门前，程逢与早早在此等待的王长信打招呼。

王长信在通南码头做工，近日被提拔为工头，听说程逢想出门赚钱，爽快地答应下来。

王长信拍拍年轻人日渐厚实的肩膀，“我从小看着珉娘长大，将她当女儿看，你是她未婚夫婿就是我半个儿子，不必与我这般客套。”

二人正要离开，宋珉拎着双鞋追出来，黑发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脸侧，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说话声音带着哑，怪道：“你急什么？”

程逢担心她不放人，解释道：“珉娘，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全了，你不用担心我。”

宋珉没好气：“谁担心你了？把鞋换了。”

穿小鞋干活，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哦。”程逢换上鞋，眉宇间尽是疏朗的笑：“你不生我的气了？”

“跟你生气简直浪费我时间。”宋珉哼唧两声，顿了顿，少年没了公凭，可能真的会留在等水村一辈子，又继续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这是最后一次，你所若再敢骗我——”

包子大的拳头举在眼皮底下，程逢咽咽口水，含糊不清：“唔嗯王大叔该着急了，我先走了。”

人高马大的程逢在娇小的宋珉跟前异常温驯，落在外人眼里成了感情好的证明，王长信不禁感慨：宋临眼光一如既往，挑的女婿年轻俊俏，还听珉娘的话。

两人的身影在升起的朝阳中渐渐模糊，宋珉立在门前看了许久，那人忽然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隔着老远都能看到他灿烂的笑。

傻样。

大门后头冒出来一颗小脑袋，笑嘻嘻道：“姐姐，你是不是舍不得程大哥？”

宋珉觉得可笑，“你个小鬼胡说什么？我为何舍不得他？”

整日勤奋练舞，小少年白皙的皮肤晒成麦色，却比以前更加康健，两只眼睛亮若点漆：“程大哥好啊！我可喜欢他了！你们赶紧成亲我才能改口叫姐夫！”

程逢又教了他一套新的拳法，据说可以一掌劈碎砖石，宋珩心潮澎湃，恨不能即刻学成！

宋珉捏捏他激动泛红的脸蛋，“越说越扯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玩、好好读书、健康的长大，姐姐的事，姐姐自己会看着办的。”

今日是林听鹤授课，宋珉关了致知堂面向后院的窗户，打开院子侧门，孙大娘，王大娘还有刘婶子共七八个妇人，已经在门边等了好一会。

见到她一个个红了脸，宋珉不明所以，“大娘们快进来吧！”

自从亲眼见到孙大娘因不识字吃的亏，宋珉便觉得自己错了。她没有能力教学生们科举考试做大官，但能让他们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日后不会被人坑骗。

她不该把目光局限在孩童、性别，而是平等的对待所有不识字的村民，她决定更改致知堂入学年纪限制。

将这想法与村长一提，年迈的老人微微红了眼眶，感叹道：“有你爹与你是等水村的福气。”

白日里叔伯们忙着种田、去码头干活，妇人们也不闲着，家长里短数不清的事要做，但孙大娘的事给他们敲响了警钟，万一哪天倒霉的是自己呢？

于是大家与宋珉约定三日来一次，等她们学会了再回家去教丈夫。

前厅里，宋珉给她们倒茶水，提议道：“孩子们刚学没多久，可以一起去致知堂读书，也好叫你们看看他们多聪明！”

孙大娘较前几日削瘦，精气神却十足：“珉娘，那学堂是读书人用的，我们这些粗人哪能进去呀，在这院子里学就可以啦！”

其余人纷纷附和，她们这辈子都没想过还能有读书识字的一天。宋珉拗不过她们，将每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分下去，再挨个教一遍，学会自己的名字就是她们的第一课。

成年人在认字这方面比孩童速度快，尤其是孙大娘，宋珉怀疑孙妙妙的聪明才智是随了孙大娘。她不仅学会了自己的名字，还会写妙妙和丈夫的名字。

惹得王大娘十分羡慕，她嘴皮子溜，手却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如同蚯蚓一般歪七扭八，老脸登时一红。

宋珉给她们添了两壶茶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能艰难地抓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了。

七嘴八舌的展示着自己的墨宝，正说着，刘婶子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把瓜子，挨个分了过去，一脸神秘道：“你们听说了吗？就宋近那事！”

原本打算让她们继续写字的宋珉停下脚步，默默坐回长椅，脑中浮现宋近与那城中女子相处的画面。

其余人被她勾起兴趣，放下笔侧耳倾听，刘婶小声道：“那宋近在城里养了野女人！还被他儿子撞破了，宋益牛犊子似的一把给那狐狸精撞开，没想到她有了身子，被他一撞当即破了羊水，满街都是血啊！”

刘婶是听给城里送货的丈夫说的，话出口却仿佛身临其境，唾沫星子满天飞。

王大娘有心提醒她珉娘还在，别吓坏了孩子，闻言自己没忍住：“后来呢？”

“送去医馆了呗，宋近平常多宝贝他儿子啊，那天给宋益脸都打肿了，说到底还是更心疼那狐狸精，不过，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孩子是宋近的？”

“不会死了吧？”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刘婶拍着桌子，激动不已：“狐狸精生了个男娃，县丞却跑来上赶着认儿子！听人说她是小红楼里的，之前跟县丞有一腿，转身又勾搭上宋近，岳父跟女婿睡同一个女人，可真是丢死人了！”

宋家现在几乎翻了天，刘芬芬心疼儿子，更恨宋近，夫妻俩每日吵闹，左邻右舍听得一清二楚。县丞扬言把那对母子接回家，宋玲也闹得不可开交。

宋珉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啼笑皆非的地步，孩子带回家，该叫县丞父亲还是姐夫呢？

大家哄笑成一团，王大娘脸都笑酸了，眨眼间发现孙大娘身后多了个男娃娃，“绢花，这是谁家的小子？”

孙大娘回头吓一跳，这孩子什么时候跟来的？

瘦小豆丁长得白白嫩嫩，乌黑雪亮的眼睛一直跟着孙大娘，她叹口气：“那日我与妙妙回家路上见到这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就给他带回家了，前几日报了官至今却没人来找。”

刘婶注意到孩子安安静静，走路时姿势怪异，给她出主意，“这孩子是个跛子，指不定被爹娘抛弃的，你把他留下来呗！没了陶罐，有他也行。”

最后一句叫孙大娘心里不痛快，不是针对刘婶，而是陶罐。毕竟是养了几年的，说走就走，一点情面也不留。

这几日想了许多，这些年她最对不起的人是妙妙，以后就打算守着女儿过活，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再说孩子长得俊俏，他爹娘说不定还在找呢。

孙大娘的变化被众人看在眼里，对视几眼，没再说什么。

前院传来村长的声音，说是南安县城有人来寻孙大娘，是来找儿子的。

夫妻二人模样狼狈，孩子大叫一声爹娘，跛着脚跑过去，三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致知堂的孩子们扒在窗前细看，宋珉担心分散他们注意力，让众人移步后院。

来人正是蔡若凝与丈夫吴文清，蔡若凝抱着儿子声泪俱下，握着孙大娘的手连连道谢。

孙大娘挥挥手：“快别谢谢了，我听你们的谢谢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丈夫吴文清与女眷们待在一起，有些无所适从，正逢致知堂下学，孩子们回家去了，他便与林听鹤坐在小书房闲聊。

蔡若凝简单说了下自己一家的经历，隐去险些被秦家所杀的部分，仍旧听得众人惊叹连连，秦家真是无法无天。

“凭什么扣你们的货啊？”

凭什么？蔡若凝心中自问无数次凭什么。

她本出自造纸世家，蔡家有技术，国公府有门路，家中租赁国公府土地种竹造纸，再交由国公府进行售卖。

久而久之，国公府的人竟然贪图她家祖传造纸手艺，派人偷学后以偷盗之名诬告蔡家。蔡家锒铛入狱，流放路上满门被灭。

国公府势大，她知道此生报仇无望。但听说京城有位名医，擅治脚疾。为了儿子她铤而走险造纸卖钱，没想到秦家为了讨好国公府不惜要取他们夫妻的性命。

蔡若凝从不是软柿子，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怨恨在看到宋家院中布局时熊熊燃烧起来。

井边泡着的竹节，浆池，烤炉，蔑帘板，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她家的造纸术！

悄悄打量一旁略显稚嫩的宋珉，蔡若凝不明所以，小姑娘怎么会知道以竹造纸的方法？

蔡若凝十分果敢，秦家说不定设下天罗地网准备捉他们夫妻，或许不等出南安县就会丢了性命，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

扯了扯宋珉袖子，小声问道：“宋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