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徐竹琛躺在里间的床上，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

镇南府花木繁茂，她的窗外是一丛大叶芭蕉，青翠的叶子长势喜人。夜里天气转凉，不多时便下起了小雨，一叶叶、一声声，总是滴个不停。

徐竹琛听见打更人从她窗外走过，三更到了。外间的母亲已经睡熟，她也解开了蒙眼的红色绸带，正大睁着双眼，等待白天那位朋友的到来。

眼前的黑暗没有深浅，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一个样。徐竹琛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逐渐有些不耐烦。困意涌上心头，她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头顶的窗子“咯吱”一声，有什么人从窗户跳了进来。

徐竹琛反应迅速——黑夜里，别人视觉受限，她却已经习惯——她一把抓向跳进屋里的人，正正抓住她的腕子。

来人是个女孩，皮肤温暖干燥，身上一点雨水也没沾，想必是用了内力隔绝雨水。她的腕骨摸着很细，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徐竹琛心里有了底，低声逼问道：“你是什么人？”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被母亲发现。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心底默认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

被她抓住的女孩正是拿捏住了徐竹琛的心理，她晃了一下手腕，一股热流登时烫得徐竹琛松开了手。女孩轻轻笑了一声，说道：“跟我来，我救你。”

她的声音像一片落在湖面的羽毛，没有激起水花，却在静静的湖面上荡开一层一层涟漪。徐竹琛听见她在床沿轻轻踩了一下，翻过窗户便跳进了雨夜。

徐竹琛犹豫了一下，套上鞋子，摸索着窗框跟了出去。

一个月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客房。

夜雨凄凄，斜风细细，徐竹琛落在芭蕉丛中，趔趄了一下，女孩连忙上前扶住她。她的手依旧很暖，触碰在徐竹琛皮肤上，暖到有些发烫。

二人还没站稳，远处的长廊上忽然传来了二姨母的声音：“竹琛？是你在那儿吗？”

徐竹琛感觉女孩颤抖了一下，她还没说话，女孩迅速丢开她的手跑走了。

徐竹琛被她扔在雨夜里，鞋子很快被雨浸湿，自鞋底漫上来一股寒意，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二姨母的脚步轻快，没多久便走到她面前。徐竹琛模糊看到她手中有盏灯，此刻被雨打了，火光也暗暗的。她被二姨母用外衣裹起来，一路牵到避雨的庭廊。

“竹琛，怎么了？你怎么半夜在外面淋雨？”

徐竹琛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一时没有想出该怎么回答。

把女孩的事说出去？可她并没有伤害自己，还说要帮她。

瞒着二姨母？徐竹琛不擅长说谎，也不想欺骗二姨母。

她沉默着和自己斗争起来，全然不知自己的沉默看在二姨母眼中，已经成了别的意味。兰知清端详一身雨水的徐竹琛，见她裹在自己的衣服里，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不由得心疼起来。

在她看来，这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却意外失去了视力，无法追寻自己最爱的武学。这种痛苦，无异于要她放弃自己的医术。然而，徐竹琛的病症着实难解，总是在刚刚好转时又急转直下。她和兰知章二人商讨过数次，都不敢随意用药，只能先静养，静观其变。

然而，竹琛就算再懂事，终究只是个孩子。每日将她圈在小小的房间中，她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若不是平日里管得太严，竹琛又怎么会不顾大雨，在夜里跑出来呢？

兰知清想着，将手中的提灯放下，心疼地抱住徐竹琛。

“竹琛，对不起，二姨母只想着要治好你，却一直把你圈在屋里。”她抚着徐竹琛的额头，声音温柔沉痛，“今晚，你到二姨母房里睡，好不好？多睡一会，明天，我去和你母亲说说情，让你以后不用拘束，自由自在地在府中玩耍。”

徐竹琛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一时忘记了女孩的事，只是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兰知清温柔地点了点头，想到徐竹琛看不到，又肯定地“嗯”了一声。她看着徐竹琛脸上的笑容，又一次感受到心痛。

她行医多年，不求名，不求财，只求行善积德。

可到了至亲之人身上，怎么一身的医术，都不起作用？

小雨也是，竹琛也是，她的孩子们，怎么总是这样命途坎坷？

但她很快收起了愁绪，拉起徐竹琛的手，说道：“只是，小雨身子一直不好，现在也在房中。竹琛就先和姨母一起睡在外间暖阁，好不好？”

她口中的这位小雨，是她的女儿，徐竹琛的姨表妹，刚满六岁，还未取名。因为生于雨天，先有了个小名叫作小雨。

小雨的身子骨打小就弱，年初一场风寒，她已经躺了半年之久。这次徐竹琛来镇南府拜访，为了防止两个孩子的病症交叉感染，兰知清和兰知章还没让她们碰过面。

徐竹琛听说要见小雨，心里也高兴起来。她重重地点点头，说道：“我是姐姐，一定会照顾好小雨的。”

兰知清见徐竹琛攥着双拳，忍不住笑起来。她回了厢房，先差几个婆子带徐竹琛去洗澡，自己进屋收拾起床铺去了。

徐竹琛跟着婆子往院里洗澡，刚放好洗澡水，便借口要新的拖鞋，支开了婆子们。

她听见婆子们走远了，才悄悄地从袖子里滑出一颗珠子，捂在手心。

这颗珠子是女孩临走前塞在她手中的，此刻正融融散发着热意。徐竹琛将珠子摸了个遍，什么都没发现，她有些失落地收起珠子，猜测这颗珠子应当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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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母的房间里常年点着沉香，连纱帐枕巾都是香的。徐竹琛模模糊糊地从梦中醒转，眼前仍旧漆黑一片，鼻子却告诉她，这不是她的房间。

床靠着窗户，她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徐竹琛还想再睡一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母亲说：“醒了就出来。”

她不敢造次，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就被婆子牵引到了游廊上。

游廊上放着几个鸟笼，此刻鸟儿们噤声不语，仿佛都在等兰知章宣布什么天大的事情。

徐竹琛等了半天，兰知章却一直没开口。直到兰知清催促道：“四妹。”

兰知章这才缓缓道：“琛儿，我听你二姨母说过了，你二姨母说的对，我认同。正好盐帮还需要有人坐镇，我就先回眉川，留青鵺在镇南陪你。”

她说完，深吸一口气：“在镇南，一定要听二姨母的话，记住了吗？”

徐竹琛大喜过望，又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只能拼命板起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兰知章仍不放心，转向兰知清道：“阿姊，我还是不放心，琛儿这丫头不像你看到的一样乖，要不然还是把乌鸫也留下吧。”

兰知清笑道：“你是对我不放心吗？”见兰知章摇了摇头，她拉起兰知章的手，“既然信得过我，你便把这两个丫头都带回眉川吧。竹琛是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女儿，住在镇南府，我不会短她一分一毫的。”

兰知章看了徐竹琛一眼，又看了看眼前温柔款款的二姐，还是放心不下：“阿姊，我怎么能让你照顾她？好歹让我留下青鵺，青鵺和琛儿一起长大，照顾起她更得心应手。”

兰知清到底没拗过她，答应了留下青鵺。

翌日，徐竹琛拉着二姨母的手，听着母亲的马车渐行渐远。她靠着二姨母，问道：“二姨母，我现在可以去玩了吗？”

兰知清笑着答应：“去吧，青鵺，好好照看着竹琛。”

徐竹琛得了赦令，撒丫子便跑，青鵺在她身后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她听二姨母的口述，早已对这座宅院的构造了如指掌，此刻虽然目不能视，一点也不影响她在镇南府撒欢。

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走遍了镇南府的每一条游廊，又用了半天时间摸清了后花园里的各类植被。

尽管会被青鵺抓住数落，徐竹琛还是忍不住到处跑，一来，她前段日子的确是被关得有些烦闷；二来，她心中还希冀着能够遇见那个女孩。

她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谁，说不出她有什么好，但她很想见到她。

日子很快便过去了五天，徐竹琛跑累了，女孩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有些失望，索性拉着青鵺和一众镇南府的小丫头，一同玩起捉迷藏来。

小丫头们个个鬼精灵，抓出藏在树后的徐竹琛，便要她来捉人。徐竹琛依她们说的捂上耳朵，默数到五十，便伸长了两臂，去找她们的踪迹。

说来也怪，这群丫头平日里吵吵闹闹的，这会儿一个比一个安静。徐竹琛一路摸到后花园，一声动静也没有听到。

后花园是镇南府最北头的建筑，再往北就是院墙。徐竹琛转身要走，脚下却被什么磕了一下，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她从地上爬起来，四处一摸，摸出来了将她绊倒的是什么——

那是一把木剑。

后花园被二姨母打理得井井有条，徐竹琛来过不知多少次，莫说是木剑，一块多余的石头都没遇见过。她心中一阵惊疑，而后涌出一股惊喜的热流。

是她！

徐竹琛拾起木剑，想要将女孩叫出来，又猛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些心急，顺着墙壁一路摸过去，想要找到女孩，不经意间，在一块墙壁上摸到了一个规则的圆形凹陷。

徐竹琛立刻摸出女孩留给她的圆珠，珠子方一被塞进凹陷处，两面石墙轰然中开，徐竹琛循着光走进了裂开的空间。

方一走进，她便嗅到了湿润的泥土的气息，过膝的野草搔着她的膝窝，惹得她一阵想笑。徐竹琛小声叫了几句“是我！你在哪里？”没人应答。

她反正无事，四处走了一遍，找不到人，便摸出腰间的木剑，按照心中的剑招舞了起来。

一招一式，一起一落，她已经太久没有练剑，手上生疏到几乎握不稳剑，可重新拿起剑的欣喜却让她越舞越欢欣，越舞越快速。最后一式，她凝聚起内力，剑出如雪光冰影，一时竟从她手中脱出，猛地飞出。

徐竹琛听见剑刃“咚”一声没入什么东西中，她向前跑了几步，便发现那是一棵树。

一棵巨大的楝树横亘在庭院中央，树干粗壮挺拔，密密匝匝的枝叶遮天蔽日。时正七月，树冠上挂满了鲜红色的楝花，明艳逼人，如同点缀在绿叶中的烈火。此刻，楝花被徐竹琛的剑气震荡，已经纷纷从枝头飞下，如纷飞的雪片，在空中飘摇，看在徐竹琛眼中，真如一副随心泼墨的画卷。

等等，她“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徐竹琛揉揉眼睛，再三确认自己真的恢复了视力。她欣喜若狂，方要去拔剑，却发现了异样。

满树的楝花从花枝上脱落，已经过了半晌，此刻仍旧停在空中，像被人一朵一朵托住。她这才意识到院中还有别人，便后退几步，认真地作了个揖，朗声道：“我乃眉川徐竹琛。万分抱歉，我不知道阁下在院中，并非有意打扰。”

庭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搭话。徐竹琛看到树上的人动了一下，没有现身的意思。

她怕对方不肯原谅自己，又上前几步，敬语也不说了，急道：

“万分抱歉，但我刚刚真的不是故意的！刚刚我看不见，并不知道树上有人，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徐竹琛说完，有些沮丧。自己表现得这么急躁无礼，对方是决计不会下来了。

却不想，树上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知道你看不见，只是刚被你吵醒，懒得下来而已……”

她话音刚落，徐竹琛看到一个红衣人影从树上跳下来。刹那间，徐竹琛眼中的画卷活了过来——空中的飞花蓦然动了，一片一片，如翩飞的红衣，纷纷扬扬，如同一场积攒了十年的暴雪。赤红的花瓣被风卷着，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纷乱地萦绕在那个女孩的身侧，随着她落在地上，楝花也不再飞舞，一朵一朵，落在她的身前身后。

“你看，”红衣女孩仰着头，任由花瓣落进她的手心，“我要是下来，这些花就没法继续停住了。”

在徐竹琛的人生中，有无数个人，无数朵落花，在此之前有，在此之后也只多不少。可唯独那一场花雪，那一个人，那惊鸿一面，刹那间撞进她的眼中，如同碑石上的铭刻，自此之后，千年万岁，都将久久地烙在徐竹琛心中。

徐竹琛深吸一口气，想要伸手抱住那个女孩。但她动弹不得，如同被红衣女孩定住的花瓣。

她的梦要醒了。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抽离出了十二岁的自己的身体。徐竹琛听见自己的声音，疑惑的、憧憬的、欣喜的，十二岁的徐竹琛走上前，踩着一地落红，问那个女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女孩低头看向她，忍俊不禁：“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显得像是被我吓怕了一眼。”她走到徐竹琛身边，脚步很轻，皮肤温暖，脸上带着笑意，抬手摘下了徐竹琛白发间的一片花瓣。

“我是这里的主人。”她指着后院的那棵楝树，笑道，“你可以叫我萧楝。”

徐：这种活动以后不参加了哈，不是破防了，也不是因为只有梦里才能见到老婆，我肯定是没事的，但是我的一个朋友就不一样了。我可没有破防哈，我是有老婆的人，但我朋友看完有点汗流浃背了，删了吧姐，我替我朋友说的，天杀的老娘要报警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