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晏几道有词曰：从别后，再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徐竹琛悠悠醒转过来时，竟一时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只有心口一阵一阵的隐痛提醒着她，萧楝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内息，看着天光才刚刚放亮，便穿戴整齐，往后院的练功室走去。

遥远的天空上还未褪去深蓝色，几颗星子闪闪烁烁，像闪着寒芒的剑锋。四下无人，游廊上昨夜积的雨水还没有人清扫，徐竹琛远远望了一眼，李凤龙还在休息。

她走进练功室，没有取出湛露，只是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把等长的木剑，便开始练起剑来。

钩、刺、挑、劈、抽、击、截、洗，她没有用内力，室内只有剑刃破风的呼啸声。徐竹琛练好基础的剑招，擦了擦汗，换掉伤痕累累的木人，开始练习自创的剑法。

她的剑法名为“广寒”，已经有了八式，分别以雪命名——起势曰雪意，寒气弥漫，凝水为冰；其二曰雪起，雪粒乍出，如撒盐空中；之三雪风，之四雪飞，其五雪骤，其六雪漫，第七雪涌，第八雪肃。一整套剑招结束，云霁雪停，天地一白，徐竹琛收剑而立，寒意凝聚在她周身，白发增色，红瞳似血，恍若一尊雪砌神像。

这厢她收起剑，刚刚敛住内力，门就被扣响。徐竹琛开门看去，门外的是纸蕉，一身深绿的襦裙，丫髻乖巧。见到徐竹琛，她还没说话，便被屋里冲出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喷嚏。

“凤姐说，阿嚏！请姑娘、姑娘，阿嚏！到病房来，阿嚏、阿嚏！”

徐竹琛连忙在身后关上了门，对纸蕉说：“你先去吧，和凤姐说，我擦洗一下，马上就来。”纸蕉领命而去。

徐竹琛回到练功室，先清理了室内的霜雪，收起湛露。等她洗完澡到了病房，里面已经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这女孩身子结实，虽然受了重伤，躺了两整天才缓过劲来，却生龙活虎，拉着李凤龙的衣袖，哭天抢地地要她收徒。

“恩师！”女孩挣扎着抱住李凤龙的手臂，一面流眼泪，不住地往她身上磕头，“恩师！恩师！我是雍城兴烨宗宗主之女，我叫罗挚。我的母亲去世后，宗门就一蹶不振，弟子也走光了。我背着剑出来，想要闯出个名堂，却被奸人所害。如今剑也断了，盘缠也丢光了，求求你，求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徐竹琛坐在一旁，喝了口茶，继续欣赏女孩的表演。

女孩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我在来的路上，被山贼劫道，都见到阎王奶奶了。阎王奶奶一头白发，要带我去阴间，我不愿意，挣扎了两天才活过来。恩师，您救了我，是我们之间有缘分，求求您收我为徒吧！”

李凤龙一手被她抓住，另一只手还要扶着罗挚，不让她乱动，以免她摔到地上。她的衣服已经沾满了罗挚的鼻涕眼泪，放在床头柜的茶杯也被罗挚乱飞的肘子打翻，现场一度十分混乱。

李凤龙转头，看到在一旁喝茶偷笑的徐竹琛，指了指：“你说的阎王奶奶，是不是那个？”

罗挚转过头，吓得直接摔在李凤龙怀里。她左右看了一圈，两眼又蓄满了眼泪：“我果然还是死了吗……”

李凤龙摇摇头：“你活得好好的，而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见她了吗？那是新任的天下第一剑。”

罗挚一刻都没有犹豫，从李凤龙怀中爬出来，扑向徐竹琛：“恩师！”

徐竹琛看了一眼李凤龙，无奈地放下杯子，吓唬她道：“别听她瞎说，我就是阎王奶奶。”

罗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摇了摇头：“您不是！您是我的恩师，求求您，收我为徒吧！”

这下换李凤龙偷笑了。徐竹琛心中有些无奈——眼前的这位罗挚，恐怕图的只是她“天下第一”的名头。

“天下第一”真的能教出一个天下第一吗？不见得。

影响这件事的因素太多了，比如家庭环境，比如练武氛围，师资、伙伴、天赋、悟性……种种因素，缺一不可。

徐竹琛最开始习武，是跟着韩伯伯学拳掌功夫。韩伯伯幽默爱笑，作为老师却十分严厉。徐竹琛学了三个月崩云掌，几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是卓玉槐看到竹琛的骨骼清奇，长手长脚，才主动提出要带她学剑。果然，徐竹琛拿起剑，如同本能一般，和卓玉槐学了几个几个基础的劈砍，她便领悟了其中奥妙。

她擅用剑，因为她本就高挑强壮，剑器轻薄趁手，剑法多而精妙，最适合行走江湖。李凤龙擅使长枪，因为她自小强健有力，筋骨结实，长枪威力最大，对镖师来说就是保命的家伙。至于罗挚，尽管她断裂的剑看起来十分昂贵，但她体格娇小，内力稀薄，不是练剑的好苗子。

想来，应该是她说的那个兴烨宗，以剑法起家，便不分体质地要求门下弟子全都练剑吧。

这样的小宗小派，天底下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个，亏得罗挚能这么骄傲地说出口。想来，她行走江湖应当真的没有多长时间。

然而，罗挚的“蛮不讲理”，却让徐竹琛想起了幼年的自己。为了和卓姨学习剑术，她偷偷翻墙钻洞也不是一次两次，在母亲看来，恐怕也是不懂事的表现吧。

她的确弱小，的确幼稚，但她想要变强的心，确是真真切切的。徐竹琛想着，竟笑起来。

罗挚闹了这么一通，失去力气，便坐回床上，讨了墨竹手中的茶。她喝了几口，看见徐竹琛笑起来，便问道：“恩师，你是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吗？”

徐竹琛笑道：“罗姑娘，你可知道，你眼前的这位凤姐，正是芷阳最大的武器行主，不但擅长十八般武艺，还会铸剑。修补一把断剑，对她来说小事一桩。”

“该拜谁为师，你应该知道了吧？”

/

罗挚养伤的日子里，也不知李凤龙是不是真的被她缠得脱不开身了，给徐竹琛指派的任务也轻松了许多。

不是帮助街巷邻居抓猫找狗，就是去追跑丢的马。反正现在她们在明，王赫和“韩令”在暗，徐竹琛的身份人人都知道，也就不必顾忌。

今日依旧风平浪静，徐竹琛帮助两个车夫修好轮毂后，见二人不急着要走，便与她们攀谈起来：“大娘，您要到哪里去？”

年长些到车夫先开了口：“我们住在下面县城里，就在西边。看着今晚是到不了了，在这里歇一阵，明天再出发。”

徐竹琛好奇道：“您说的是霏县？现在才刚过午，快马加鞭，入夜前怎么会到不了呢？”

两位车夫对视一眼，说道：“到不了嘞。现在回霏县，要从五街绕，这一绕，路就远了。”

徐竹琛有些惊讶：“为什么要绕道五街？走三街化雨书院，不是更近吗？”

她这话一出，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半晌，年轻些的车夫开口道：“姑娘是外地人吧？这话还是不要和旁人说了，那个书院……不吉利。”

徐竹琛拱手道歉：“实在抱歉，我有些年没有来芷阳了，不知有这种忌讳。”

年轻车夫摆摆手：“不，不是什么大事，在芷阳也不是人人都晓得。我也不是有什么忌讳，只是觉得那些孩子太可怜了。”

她摘掉头巾，看向化雨书院的位置：“听人说，那个书院叫‘化雨’对吧？化雨、化雨……怎么着火的时候，没有求来雨呢？”

徐竹琛心里一惊：“大娘，您说的起火，是四天前的那次吗？”

车夫看她一眼，有些惊讶：“最近还有书院着火了？我不晓得。我说的是两年前，就是那次。”她拍了拍年长的同伴，“姜姐，你还记得吧？”

姜姐点点头：“记得咯，烧了两天两夜，房子都烧成灰了，只剩几根柱子。里头十几个孩子，一个都没跑出来。可怜的嘞，我们赶路的，都绕开那儿走。”

年轻车夫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有人说，是王大人的手笔。”

烧成灰？孩子？二人口中的书院，明显不是徐竹琛见到的那座建筑。徐竹琛压下心惊，问道：“您二位所说的书院，究竟在哪里？”

两位车夫又对视一眼，还是姜姐拿出一张地图，在上面的一处画了个圈。

徐竹琛比着李凤龙给她的地图，发现这座烧毁的书院的确在三街，但却和李凤龙标出的位置分列街头街尾。徐竹琛在经过时，并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她知道李凤龙有自己的筹划，便要走了地图，谢过二人后，直奔罗挚房间而去。

李凤龙果然在那里，甚至在病房的美人榻上加了一张小桌，方便她处理事务。罗挚不在，徐竹琛便直接推门进了屋。

“什么事？”李凤龙没有抬头。

徐竹琛将两份地图摊在李凤龙案头，坐在榻上：“凤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芷阳会有两个化雨书院？为什么前几日，我去看守化雨书院，会有我儿时用过的家具？”

李凤龙停下手中的毛笔，她扫了一眼两张地图，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没发现呢。”她看着徐竹琛，“那座新的‘化雨书院’是我所建，是我在芷阳，和王赫分庭抗礼的起点。”

“至于两年前烧毁的那一座……竹琛，你自己去看吧。”

忽然降温了，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