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龙离开后，芷阳的天色便阴沉起来，没过多久，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徐竹琛捡起湛露，用衣袖擦拭了几下，却始终擦不掉上面磕出的一道擦痕。她叹了口气，离开了宅院。

方才那一路上，她追得太投入、太认真，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如今暮色四合，四野的景象仿佛都变了样，越发叫她找不到回耀阳武器行的路。

她用衣服包住湛露，一面淋着雨，一面寻找着回去的路。

雨声渐大，打在道旁阔叶树上，滴滴答答。徐竹琛在逐渐黑沉的夜色中行走着，忽然开口，轻轻问道：“阿楝，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办？”

她身后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红衣翩翩的影子，黑发在雨丝风片里飘摇着，脸上还带着笑意。徐竹琛伸手去抓，却只抓住几滴雨水，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萧楝没法说话，她身侧只有雨声蛙鸣，一声接一声。

徐竹琛只好自问自答道：“对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去坦然面对的。”

她叹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扰动她心绪的红衣已经消失。徐竹琛从口袋中掏出一颗夜明珠，灌入内力，夜明珠便莹莹亮起来，照亮了她眼前的竹林。

“好，我知道了。”她看着那颗夜明珠，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我会去面对的。”

等到徐竹琛回到武器行时，天已近乎全黑了，只有她的房间里还亮着一盏灯。徐竹琛拧着头发上的水珠，在房内发现了与昨天如出一辙的字条，她笑了一声，放下湛露剑，擦了擦头发和身上的水痕，却没有去后院，而是往李凤龙的房间赶去。

走廊不长，徐竹琛却在心里排练了几次自己的说辞。等她走到门前时，李凤龙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

徐竹琛抬手敲了敲门：“凤姐，我可以进来吗？”

屋里一时没有答复，过了半晌，李凤龙才哼了一声，道：“请进。”

徐竹琛推开房门，室内的李凤龙已经散开头发，换了便衣，正盘腿坐在床上。她一手算盘一手毛笔，眼前的小方桌上点着油灯，灯下并排放着两本册子，徐竹琛扫了一眼，是武器行的账本。

徐竹琛身上还沾着雨水，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李凤龙床前。

“凤姐，我不应该和你发脾气，也不应该瞒着你。”她看着正对账的李凤龙，“我来芷阳，并非是专程来拜访你，而是为了找一个人。但我对你说的话，每字每句，都是真的。我没有想过利用你，你是我的朋友，我是真心想要帮助你。”

她生怕李凤龙误解，紧接着补充道：“是我太急功近利，没有考虑到你的立场，我不该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凤姐，我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也真心实意地请求你原谅我。”

床上的李凤龙忽然停住笔，转头看了她一眼。

“你还错哪儿了？接着说。”

徐竹琛没想到她会提问，好在提前准备过：“我错在，我不应该瞒着你，也不应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你扣帽子。我还错在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加在你身上，还有，我不应该对你提剑……”

李凤龙听她给自己一条一条列出罪己诏，反而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我说的不是这些。”她终于清算完账目，把红色的毛笔一转，用笔杆敲了敲徐竹琛的头，“你啊，我昨夜让你去看着红烛街，红烛街出事了；今天让你守着书院，书院又被烧了。安排你做的事，你这丫头是一件也没做成。”

她收回毛笔，见徐竹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实在忍俊不禁。

“好了。今天的事，我也理解你。一次还是巧合，两次都在凶手的逃命路线碰到我，换做别人也会起疑心。”她推开桌子，转向徐竹琛，“所以我回来之后重新调查了一遍，这才发现我先前搞错了。”

“你所说的那个凶手，应当不是王赫的部将，而是‘韩令’的人。”

徐竹琛听到韩令的名字，猛然攥起双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吐出来，才开口：“……韩令，这个韩令，他究竟是什么人？”

李凤龙看着徐竹琛的眼睛，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竹琛，你确定要卷进这些事件里来吗？”

徐竹琛毫无犹豫地点了头：“是的。我的力量不大，但只要你开口，我会尽全力帮你。”

李凤龙沉思了一会，终于幽幽开了口。

“竹琛，你先前说过，王赫此人不除，芷阳必定大乱。正如你所说，我也不能容忍他的暴行继续下去，我，和武器行的众位姐妹们，一直在为此筹谋。”

“然而，在我们以为计划可以推进时，那个‘韩令’出现在芷阳。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和王赫两方，被算计、策反者，不计其数。”

桌上油灯的烛火一摇一晃，把李凤龙的影子映得犹如鬼魅：“那个韩令自称‘大将军’，对芷阳的局势堪称了如指掌，一时之间，无论是武器行还是王赫，都怀疑起了这位‘韩令’出自对方的阵营。但很快，我们双方都接到了号称是对方寄来的银环索命信。”

徐竹琛皱着眉头：“雁山银环蛇，一次只接一个人的委托。且她付完定金后不可撤销，交出人头前不会罢手。看来这韩令并非王赫所扮，否则，岂不是千金买自己的头？”

李凤龙点点头，接着说：“收到索命信后，我们两方暂且排除了对方的嫌疑。为了对抗这个‘韩令’，也只得先联手。”

徐竹琛有些不明白：“既然如此，白天时候，王赫那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李凤龙也有些无奈：“还能是怎么回事？王赫的势力到底比我大许多倍，就算韩令看不惯他，一时也不能斩草除根。若是他们两方斗起来，到时候反而是我们得利。说到底，还是对我们存有疑心。”

徐竹琛听完，彻底了悟：“所以，你的意思是——”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双拳出击，一个不留。”

得到了同样的结论后，二人眼神相会，不由得会心一笑。李凤龙紧接着补充道：“不过，这件事也不能急，当徐徐图之。”

徐竹琛点了点头。她往黄杨木的椅子上一仰，就听李凤龙问道：“她是谁？”

徐竹琛看着头顶的房梁，一时有些放空：“什么？”

她紧接着反应过来，便回答道：“哦，就是阿楝，我和你提过的，镇南的萧楝。”

李凤龙有些意外：“你还在找她？已经六年了吧。”

徐竹琛点点头：“对。希望再渺茫，我也会找下去。”

她说完，两人各自陷在思绪里，室内一时寂静下来。还是李凤龙先打破了沉默：“好了，夜深露重，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把徐竹琛送出门，看她的身影渐渐走远，才回到卧榻，吹熄了蜡烛。

在李凤龙的书架后，缓缓打开了一扇暗门，一个黑衣覆面的女子走出来，将一个包裹交到李凤龙手上：“凤姐，请您验收。”

李凤龙掂了掂包裹，笑了。

“很好，今天干得不错。”

徐竹琛洗漱完毕，回到房间，很快就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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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依旧是熟悉的镇南府，十二岁的徐竹琛正站立不稳，有什么人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啊，谢谢你，我刚刚有点不小心了……”

扶住她的人没有答话，徐竹琛便猜测应当是乌鸫。乌鸫是母亲的心腹，比青鵺更加年长，相应也更沉稳。徐竹琛平日里和青鵺更加熟悉，怎么开玩笑都不担心，面对乌鸫时就有些惧怕。

她想起母亲教导过她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时，缄口不语能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徐竹琛深以为然，便不再说话，任由“乌鸫”将她扶进客房的厅堂，扶到一处桌椅前坐下。

算起来，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走出这座宅院了。

她有心事，“乌鸫”也不开口，气氛一时诡异地沉默起来。徐竹琛浑身僵硬，硬着头皮接过“乌鸫”递来的果子，摸过一个茶杯，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徐竹琛听见了青鵺的声音：“大小姐，您在哪里？”

徐竹琛心里一喜，刚要起身，却听见身边的人后撤几步，一溜烟跑了。

徐竹琛有些奇怪，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句：“乌鸫？”

乌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小姐，有什么事？”

徐竹琛这才意识到，刚刚扶着她的并不是乌鸫。她有些紧张，手在桌面上一扫，却摸到几个刻进石桌的笔画。

徐竹琛仔细摸过去，发现那是几个刚刚刻下的字，字迹很浅，桌面上还留存着内力的痕迹。她用手遮住字迹，对乌鸫和青鵺扯起一个微笑：“没事，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青鵺上前几步，笑语宴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石家奶奶给咱们家奶奶寄了封信，奶奶叫您去看呢。”

徐竹琛快速思考着，勉强拼凑出了一句话：“哎呀，可是，我现在看不见……要不然过一会吧，我，我等下再去，或者青鵺你读给我听吧？”

青鵺和乌鸫都愣了一下，还是乌鸫下了决断：“好的，我们会回禀夫人的。”

待到两人都出了门，徐竹琛才终于移开了手。

方才，她在心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摸到的笔画，终于确定，桌面上的字是“三更”。

徐：老婆！我的老婆！你终于要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