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没想到康熙会发现得这么快，嗫嚅不敢开口。

康熙此刻胸中涌出一股怒火，有对自己的，也有对胤禔的。

是他不好，耽误了这么久，才发现胤禔不对劲，白白让胤礽遭了罪。

他就不该松口将胤禔接进宫，要是一直在宫外，也没了这档子事。

康熙哀莫大于心死，语气低落地对胤禔说：“你如今不过八九岁，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恨他？朕对你很失望。”

胤禔无可救药，七八岁的稚儿就有这样的心，是谁在背后教他的？

康熙有心清查，“跟朕去乾清宫。”他带着胤禔，路上恰巧碰见了梁九功从惠嫔处回来。他看着梁九功呈上来的东西，心底冷笑一声，真不愧是母子俩个。

“去把惠嫔也叫过来，让她看看她的好儿子都做了什么。将延禧宫的所有宫人都送去慎刑司，严加拷问。问完了，全部带到乾清宫前的广场处，杖毙。”

惠嫔知道事发，多少有些惊慌。一见到康熙，便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她的贴身宫女全被梁九功带走之后，顿时只觉得今日怕不是凶多吉少了。

康熙任由这对母子跪在乾清宫大殿内，对她二人不理不睬，反而催促着梁九功：“去拿个火盆来。”

他要将这些魑魅魍魉，一个一个亲手烧了。

烟慢慢起来了，呛得人只想咳嗽，可谁敢在皇帝面前失了仪态？

康熙不说话，待烧完了才看向跪在他面前的惠嫔与胤禔。

“惠嫔啊，你说胤禔这个年纪，进了宗人府，还有几年活头？”

康熙语气冷得厉害，一股寒意从惠嫔的心里生出。她心里发慌，胤禔这么小，她绝对不能让她儿子进宗人府。

胤禔到底是年纪小，听了康熙的话，手撑在地上，身子抖得不成样子，不自觉地朝他额娘看过去。

康熙见状，倒是笑了：“现在知道怕了？做之前，怎么就没想过后果呢？”

惠嫔见康熙这样子，更是惶恐不安：“皇上，嫔妾错了，都是嫔妾一个人的错，求皇上饶了胤禔。”

“求皇上开恩，胤禔也是您的孩子啊。皇上……”

惠嫔拽着康熙的裤腿，不断给康熙磕头。康熙向来宽和，太子已经完了，皇帝难道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去杀一个活着的儿子吗？

康熙一脚将惠嫔踹开，“别碰朕。”

胤禔见惠嫔倒地，到底还是担心她，便伸手想去搀扶惠嫔。

惠嫔被康熙那一语惊到，只觉得大事不好，她低估了太子在康熙心里的地位。当下也顾不上胤禔，只继续磕头求康熙网开一面。胤禔见状，同惠嫔一起求康熙饶恕。

康熙瞧她俩这个样子，更觉得讥讽：“你们倒真是母子连心。”他闭上眼不再看，只等着梁九功将证词呈上来。

一时间乾清宫只有惠嫔与胤禔的磕头声，伴随着僧侣木然低沉的诵经声，这里倒不像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了，反而是个冷冽逼人的阎罗殿。

直到康熙等得不耐烦了，梁九功才回来，将那些人交代的东西都呈予康熙。

康熙攥紧了手，指甲在手心里生生戳出两个血窟窿来。他声音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阴沉沉的，活脱脱像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厉鬼：“太子没娘？”

他一巴掌打在惠嫔脸上，力气大到让惠嫔嘴角出血。康熙几辈子活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对他的女人动手。从前不管皇子们再怎么争，康熙都不会迁怒于后宫。除了良妃，因为胤禩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动了皇权与太子。

胤禔见状，一下子哭出声：“皇阿玛，您饶了额娘吧？儿臣知道错了，都是儿臣的错。”

康熙心烦，根本不想听到胤禔的声音：“给他绑了，堵了他的嘴。”

胤禔是皇子，便是犯了错也不该让宫人们折辱。惠嫔面色惨白，只觉得皇帝是动了杀心，当下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只跪下来哭着恳求康熙：“皇上，胤禔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嫔妾的错。他也是您的儿子啊，是臣妾不好，被猪油蒙了心，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康熙冷笑，“你们倒是母慈子孝，怎么就不知道太子如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朕也会痛不可忍。”

他又看着胤禔，声色俱厉地斥责道：“朕本以为，这辈子你年幼，对皇位之争尚且懵懵懂懂。朕满心期望着你长大以后可以好好辅佐太子，成就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如今看来，倒是朕对你期待过高，一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一个皇子，得了不忠不孝的评价，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然而此刻，两人都不敢反驳康熙。

康熙眼神阴晦地盯着她俩人，“只是不知你们母子，到底有多情深？”

惠嫔与胤禔俱是一愣，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冷颤，只见皇帝伸手将墙上挂着的短剑取下来。

皇帝摆了摆手，让室内诵经的僧侣停下来。梁九功人机灵，此刻接到暗示，让魏珠带着这些僧人悄然退出。他怕再晚一会，这些人都没命了。

康熙坐在椅子上，来回抚摸着那剑刃，连自己手指上被划了几道出了血都不管不顾，反而朝着惠嫔与胤禔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来：“惠嫔，你也为人父母。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朕觉得你应该和朕是一样的想法。”

“你跟他做了这种事，朕总得罚一罚，不然怎么向太子交代呢？”

“朕记得和硕肃亲王豪格，他死后福晋就被叔叔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纳了。朕早夭的兄弟多，牛钮、奇绶、永干，可怜他们年纪轻轻魂归地府，朕如今是于心不忍。”

胤禔年纪小，不明白康熙在说什么。惠嫔只觉得皇帝这是羞辱，皇帝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年幼早殇、连个封号都没有的人。

皇帝是要杀子吗？

惠嫔心里慌乱，不，不会的，大清从来没有杀子的皇帝。

却不想皇帝下面的话，才更让她心惊。

“你说朕是将你们全部送到宗人府打死为好呢？还是留你们一条命，过继出去？惠嫔你虽只是个侍妾，朕也还活着，不过朕并不介意。你说，你是想去谁的府邸呢？你挑一个去。挑完了，让胤禔从剩下的几个再挑一个。”

“只不过，两个人都活着出了这乾清宫，朕觉得不好。总得死一个，才好过继呢。”

“惠嫔，你说是不是呢？你也跟了朕几年了，朕先让你选。”

皇帝将那沾了血的短剑扔到他们面前，兵器与地面相接触的声音在皇帝听来是如此得悦耳动人。可在那跪着的母子二人看来，这就是催命符。

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贵妃进来时就看见这幅场景。

孝庄原本在东暖阁守着太子，听到兵刃的声音，这才出来瞧瞧，却不想又碰到了太后与皇贵妃。太后因着皇帝搜宫一事，对皇帝生气，想要去慈宁宫告状。又发现她头顶的大山不在慈宁宫，这才嚷着要来乾清宫。皇贵妃作为晚辈拦不住太后，便只能跟着一起来了。

三人一进殿，便觉得皇帝像是变了个人，只听见皇帝在说：“胤禔啊，你额娘不想选，不若你先来？”

孝庄不明白康熙让胤禔选什么，但也不妨碍她此刻明白皇帝动了杀心。这几年，皇帝处理朝政十分用心，唯一的不好便是偏宠太子。但瑕不掩瑜，她也不会因为这事苛责皇帝，但如今皇帝逼着妇孺自裁，他日史书上该如何写他？

孝庄走到康熙面前，看着皇帝发辫不束、衣衫不整，嘴唇发干裂皮，手上全是血迹的样子，质问他：“你就是这个样子出了乾清宫？一点帝王仪态都没有。”

康熙直视孝庄，今天谁都拦不住他！

他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讥讽道：“朕什么样子？朕的儿子都快死了，朕要帝王仪态做什么？”

“梁九功，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贵妃回宫。”

小太子不知道乾清宫大殿内吵翻了天，他刚刚苏醒不久，此刻正看着一个人。这个人比他阿玛还大，也穿着皇太子的服饰。

“你是谁？”

宫女们不知道太子在同谁说话，便小心翼翼询问。小太子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只有他能看见。

他是神仙！小太子顿时满心欢喜，有神仙在此，他不会死了，他阿玛也不会害怕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废太子胤礽。

胤礽只觉得自己上一刻魂归西天，却不想此时又有了意识。他脑海里的记忆乱得厉害，一幕幕画面闪过，有被康熙圈禁的，也有康熙禅位的，更有康熙临死前他伏在床头痛哭的场景。

圈禁的场景，他熟悉。但后面的，他就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不过也无所谓，总归浮生大梦一场空，胤礽嗤笑一声只想转身离去。

小太子见他要走，只想着要拦下他。当下就不出声，在心里说道：“你是神仙！你别走。”

胤礽听到这话，不置可否。神仙？这世间哪有神仙，他只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但看着这个小孩凄凄惨惨躺在这床上等死，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你要死了，我也救不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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