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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莺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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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十三分,陈林醒了,太阳没出来,天还很黑,把脑袋伸出窗外倒是也能看见星星。这个季节的天气早上还有些凉,但中午就会变得很热,十来度的温差让陈林早上喜欢穿个外套,中午一脱里面就是短袖。

陈林吹着早晨的凉风,他现在的心情处于一种奇怪的平静。昨天被那么一闹过后,他没什么伤心了,也没有什么讨厌和恨。这是他的精神给自己加的一层防御,就像给自己上了一个安全锁,把那些情绪锁在里面,暂时让理性来操控全身。

但是他又看到那月季。凉风吹在陈林脸上,他眯起眼睛,觉得对面人家楼顶的储藏室像一个港口。那家人也有蓄水池,就在月季旁边,风吹得大了,吹起波涛,他觉得那就像海面,传来流动的水声。他的玫瑰也在风中招摇,绿油的枝条摇动,像少女墨绿的裙摆在风中蜷起又舒张,像绿色的海浪,扑面的风都那么清新。陈林忽然觉得死亡是一件好事,砍掉某部分自己后是巨大的自由。

他突然理解了,22岁,要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离开。

陈父的房门依然紧闭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陈林轻轻地开了锁,又关上,好像这门不曾打开。他又打开防盗门,重复刚才的动作。陈林轻手轻脚地走到隔壁的小屋,拉上他空荡荡的行李箱,和玫瑰裙摆一样的墨绿色。

再见,我的威尼斯。

陈林心想着,按下活扣把拉杆压入箱体,再将整个箱子直接提起。箱子很轻,不轻易发出声响。陈林轻手轻脚地下楼了,鞋底踩在水泥台阶上的时候没什么声音,或许只会激起小小的灰尘。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不想听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也不想让他们听到自己的任何消息,或许两三天之后,他们才会发现人已经离开了。所谓的亲戚不正是这样,批评来得汹涌猛烈,关心却迟钝无力。看起来感情好得不得了必须去做,其实压根不会管平日的点滴。感情基础疲乏绵软,竟也要高高在上地指点人生江山。他们都是义愤填膺的战士,囚犯么,留口气活着就行了,谁管你痛不痛,想不想去放风。

陈林走到楼下,他母亲的小店已经开了门。陈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已经成了习惯。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在楼下睡。陈林感觉他的家庭就是如此琐碎,每个人都相互隔开。陈母用手机播放舞蹈视频,跟着上面跳操。

陈林习惯下楼很晚,但他其实醒得很早,五六点、六七点醒是常态。他只是不想下楼,不想离开自己的小屋,所以陈母以为他常常在睡懒觉。对陈母来说看到的才是事实,十一点下楼就是十一点才起。

今天陈林醒后就直接下来了。没有磨蹭,也没有拖延。尽管箱子很轻,但拖动起来轮胎还是会发出响声。生意人总是要灵活一些,陈母看到陈林这个时间出现,就已经明白了已经,更何况还拖着他的箱子。

“出去也好。我也不想你继续在这儿了。他陈庆那个嘴脸真是恶心,像个神经病。咱不受这气。”

陈母暂停视频看着陈林。其实陈林也有犹豫要不要给母亲道别,但她毕竟是陈林的母亲,而且这是陈林去车站的必经之路。

“嗯。”

陈林低沉地哼了一声。

“可你之后去哪儿呢。”

“先去我同学那儿住一会。之后的再说吧。”

陈林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其实他有一个天真的计划,但他有保留地对陈母选择隐瞒。

他熟悉自己的母亲,陈母是个不太能保守秘密的女人,容易把告诉她的东西拿去做与他人的谈资。陈母认为自己性格开朗健谈,是家庭的外交官,这点不错,但一体两面,随之而来的是嘴巴有点大。陈母本家这边的一些亲戚有一些事也会刻意地避着她,一般来说大多是不光彩的事情。因为一旦陈母知道了,没过多久她的朋友街坊就都知道了。

其实昨天陈林本可不必如此受伤。可就在不久前,陈林把自己的梦想告诉了陈母。

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一根脐带牵动的血脉相连,陈林曾在她的身体里诞生。这个国家好像有一种默认的社会习俗,只要子辈到了年龄,就必须要把自己的规划和盘托出,接受长辈的指点和审查,这样他们才能满意,才能放心,不然就会陷入一种未知的惶恐。

尽管母亲曾多次出现过让那些亲戚们忧心的“泄露”情况,但陈林还是抱有一种希望,这希望来自于他身体的全部。他的所有肢体、器官,似乎还深深记着在母亲子宫内依存的温暖,驱动他相信母亲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便把那天真的,第二次树立的理想说给了母亲。

他曾经喜欢作画,想成为一名画家或者插画师,但被父母以不好找工作养不活自己为由狠狠地拒绝了数次。他曾抗争过,鼓动老师帮自己说服父母,赢得了一个学期短短的理想自由。那时是在高中,之前我们说过,陈林在高考前一直是个刻板的“好学生”,还是比较守规矩和听话的。后面陈父和陈母又后悔了,陈林便沉默地听从了他们的吩咐。毕竟读书就是为了好找工作,好走康庄大道。陈林从画室搬走的时候就跟他进去时一样轻轻的,好似他从未来过,只是大脑补偿了他一阵小小的幻想。

只有学校画室老师那欲言又止、纠结失落的表情留在他眼中。老师曾感叹过他的天赋,素描是基本功,画到第三张的时候他已经能画出一个完美的人头,在此之前陈林从未接触过系统的练习。停止陈林的学习后,陈母一个开画室的同学有次经过来叙旧,陈母把这第三张画给他看了,而据陈母转告,那位叔叔评价说和他的女儿画得差不多,而他的女儿如今在国家中央美术学院就读。

陈林觉得应该是在客套,毕竟他才刚开始学,怎么可能和从小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相比。他真的有天赋?如今陈林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了。不知道这位叔叔的话是不是给陈母带来了荣誉,她在陈林跟前提过不下三次。每一次陈林都尽量压抑着自己没有缘由的烦躁,草草敷衍着母亲,想尽快离开。

有一次陈母打扫卫生时,看着陈林空荡荡的书柜顶端,她想放点什么。她拿掉了陈林仅有的玩偶,把陈林扔在角落里不去看的那些旧画拿了出来,站在陈林的书桌上,堆叠在一起立在柜顶,面上正是那张人头,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陈母觉得就应该这么摆出来。

她是否会想,这样孩子会不会高兴些?不,陈林只是陷入了深深的崩溃。陈母跟他对话时他每一句都像是在吼,脑中翻滚着不知从何而来、无法描述的压抑。他暴躁不安、一只脚不受控制地抽动,在地上跺出快速的、富有节奏的重响。他的双手是环抱在胸前的,可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肉,在两条手臂上拧出深深的凹陷。陈林想冲上去把那画撕烂又因为母亲在旁而极力克制,陈母有点被陈林的眼神吓到,陈林低吼着重复了两次“把它盖上”后,陈母把手里的这叠素描画纸翻转了过来,横放在柜子上。那只狂躁不安又无力的幼兽终于松弛了一点,它手指按压的坑变得浅了,脚也开始停下,只是响起沉重的呼吸。

现在那堆废纸安静地横陈在没人会去碰的高处。从下根本看不到里边的内容,只能看到伸出来的一条边,一个角。像陈林看不到结果的抗争和在这个家注定死去的梦想,沉默地堆叠在那里,等着岁月落灰。

长辈总说,等高考,等大学,等以后再说,等以后去做。他们总认为时间是无限的,认为激情可以暂停,什么都可以延后,不要搞错人生目标。可是要延到哪儿呢,退休吗?

那“决定人生”的大考终于结束了,陈林在网上报了个班,因为便宜。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要听进去那些绘画内容比仅仅一年前得额外花费数十倍的精力,因为他总是想呕吐;总是听到一半就要额外抑制自己的不知何起的暴躁;总是对自己不宽容,画面效果不好就想把自己锤烂,只有在画面完成的那一刻能有些许满足和开心。

他再难获得之前那动笔就有的纯粹的快乐了。不过好在时间能够让他麻木,进入大学两年后他尝试重新捡拾起这种纯粹,终于能凭借自己慢慢摆脱寄生在心底那难缠的烦躁。陈林把自己大学里的新作发到了朋友圈,他把那当相册,反正统统三天可见还不占内存。但是某次陈母让他帮忙弄手机时,陈林发现他的画被母亲存到了微信收藏中。

母亲为什么要收藏?陈林难以形容这种感触。他没有感到欣慰。只是像摆画那晚上一样爆发了奇怪的症结,他沮丧、沉默、压抑,强烈地想要把什么碾碎。他在心里啸叫,只觉得难以言喻的难受。

现在的我不是你们想要的吗?为我放弃的那一部分骄傲,是什么意思。

但陈林也没资格说恨。毕竟陈父陈母只是不停地谈话和诱导,是陈林选择的放弃,是他自己没能坚持。

从那之后,他一直没碰过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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