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好好考虑下。”

沉默了好一阵的陈父留下这句话就回到了他的卧室。他是否会有些愧疚，也会觉得过火？反正陈父留下这句话、这个烂摊子、这段碎裂的关系和满桌的碗筷后，就出去了。

像逃避似的，他也会躲藏吗？

叮。叮。

陈母在收拾碗筷，陶瓷碗碟碰撞出清脆声响。陈林帮母亲收拾饭桌，这声音便混着母亲的言语一直在陈林耳边碰响。他在陈母身边帮忙清洗碗碟时也不停传进耳中。母亲说了什么？陈林不解，他脑中一直是这声音。

洗完碗后陈母回到了她的小店。家里只有陈林一个，晚春的天已渐渐的有些热，毕竟临近夏季了。陈林的耳朵里又响起嗡鸣，像无数的飞虫扇动翅膀，像一大群朝生暮死的蜉蝣汇在他的耳朵里。多年前陈林就有了耳鸣的症状，他说过，但陈父陈母没人当回事，认为是小孩子嘛，偶尔一次而已响完就没事了，可这持续了很多年。

陈林没由来有个念头，他突然很想把一切都收拾一下。因为疫病，他的大学时光有一半是在家里度过的，就连毕业也没能亲自收拾自己的物件。学校里的教职工一边说会负责把每个同学的东西都寄回去，一边催命似只打两分钟视频的问这个要不要不要直接扔了，根本没时间想起自己还有哪些不能扔，等他们都被扫到角落和垃圾堆，才猛然想起，啊原来还有那么重要的东西没找到。

陈林就是倒霉蛋中的一员，花了两百多的邮费，被扔了少说两千多的物件。他拉开角落里的行李箱，放了几件喜欢的衬衣、袜子，轻薄的笔记本、鼠标、充电器，两本书，和自己一直以来记录那些灵感乍泄的语句的笔记本，还有大胡子老头。

就这么几样东西，堆叠在箱子里连一半都没装满，轻飘飘的，可能还不到十斤，一只手就可以拎起。就这些，陈林认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这些。陈林把箱子立起，拉好，把它推到了对面，自家没租出去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这里就是陈林一个人的储藏室，装着他的声音，他坐在屋子中央畅想的那些梦，和他空空的行李箱。

很快，夜幕降临了，陈林早早回了他房间。他坐在床边，趁着月光看对面的屋顶。他们这地方虽然常常降雨，但夏天很热，所以这里的人家都有个习惯，在屋顶要建个大平台当蓄水池，这样可以给房子降降温。不过也是因为多雨，雨水里很多灰尘和细菌也就慢慢沉积到池里，不出一年，水池里必定又黑又绿。黑的是厚厚的积灰，绿的是滋生的水草。这里的人们只管降温，杂草长就长了，反正冬天一样会死。

但是那家人不一样。陈林卧室正对着的那家，他家的屋顶上长了一朵月季，只有一朵，也就那一朵，长长的根茎稍稍有一点弯曲的弧度，但是依然挺拔，茂盛的绿色叶片炸出旺盛的生命力。陈林的窗台反倒像一个取景框，正正把这朵花框进他眼中。他身在原处却体会到了异域风情，陈林也经常在脑海中对自己笑称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小镇威尼斯。月季是红色的，鲜艳浓烈，陈林借着月光朝那朵独枝的花望去，像遗落地球的小王子看他不会说话的玫瑰。

突然咔哒一声，有人在转动门锁，陈林知道是陈父回来了。虽然已经反锁了自己的房门，但陈林还是条件反射地立马就朝床上倒去，下意识开始伪装。他其实有点讨厌自己的这种应对方式，陈父的脚步渐渐远了，又传来另一声咔哒声。

陈林又知道，陈父也关上了他自己卧室的门。陈父和陈母已经分房睡很多年了，陈母对陈林说，是受不了陈父的呼噜，但真实原因陈林也能猜到一二，没必要遮遮掩掩。陈林其实一直对这些有很敏锐的知觉，但说出来好像谁都不好看，他便也装作什么都不曾有过，扮好一个家庭里懵懂无知的孩童，让父母双方心安理得。

陈林的思绪从这里开始，然后飘了很远，渐渐地，他有些抓不住那些飘散的意识了。

叮——

陈林耳边又传来碗碟的碰撞声，他感觉空气也跟着这声波一起扭曲，它们飞速扩散、震荡。陈林以为自己是困得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产生的幻觉，然而紧接着，眼见一切随着音波溶解成一块一块的色彩在他眼前飞速后退，未命名的光彩接踵而至，迎面向他扑来。这感觉像穿越一条奇异的甬道，他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耳蜗中的嗡鸣无限扩大，直到又是“叮——”的一声，飞速穿梭的光彩泛起一阵涟漪，扭曲的空气趋于平整，像砸入石子的湖面终于平静。那些混杂的光彩在陈林眼前分离成一个个色块，在空间的布料中铺开、舒展，固着在一个个物体上。

叮——

竖琴和小提琴的乐音响起，困扰陈林多年的耳鸣消失了。他感觉手掌被牵动，陈林还没完全从空间的扭曲感中抽离出来，他的身体顺着手掌上力的方向转了一下。

“先生，您怎么了？”

那只手还在顺着弦乐牵动他的肢体。耳旁响起一个柔柔的女声，陈林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只手的主人。他的舞伴有着柔顺的浅金色头发，和她的声音一样柔；眼睛和礼裙一样闪耀着蓝色的光，却更加深邃。少女娇怯地望着他，饱含关心。

“您是累了吗？我们去休息区坐一下吧。”

“啊……好的。”

陈林正愁没借口离开，天知道，他一点也不会跳舞。再待下去指不定就要踩很多下这位少女的脚了。

“萨维尔先生，十分感谢您上次送来的那些珠宝。我非常喜欢，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少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看向陈林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仿佛这样才能将她的情感传达给这位先生。他们穿过舞池，陈林在玻璃窗的倒影中看到了此时的自己：一头稍微卷曲的棕色头发将将垂到颈部，眼睛是海一样的深蓝，他的皮肤有些苍白，却因礼服衬得更加高贵。黑色的外套上别着宝石做的胸针，做工华美而不夸张，应该造价不菲，因为这位女伴每每含羞带怯望向他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往他的胸前瞟上两眼。

“您怎么不说话，是我有哪里让您不愉快了吗？”

难道是自己的眼神太直白，让他发现了？少女突然有些紧张，她羊羔皮做的手套攥住裙摆两侧的绸缎，掐出些好看的折痕。

“没有。如您所说，我只是有些累了，或许我需要去盥洗室一趟。”

陈林按照印象中西方贵族说话的腔调应付。他尝试着接受自己此时的身份，但萨维尔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一无所知，只想赶紧找个理由遁了。

“这样啊……”少女躲闪的眼神重新变得温柔，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对陈林说：“盥洗室在左侧的走廊尽头。您早去早回，别走错了。”

陈林向她点点头，他看得出之前少女有点慌张，不过他也半斤八两，好在互相糊弄过去了谁也没怀疑谁。大门口有侍者守着，从那儿出去有点张扬，陈林虽然不知道那位少女跟萨维尔是什么关系，但是他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来到走廊尽头，推开玻璃窗往外看了看。这里是一楼，还种植有草坪，很好，那跳下去应该没什么声。他抬起一只脚搭在窗台上，正准备发力把自个儿蹬上去，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一阵风，盥洗室的门开了。

走出来一个男士，跟他大眼对小眼。

陈林：“……”

男士：“……”

男士：“萨维尔爵士，您这是在做什么？”

陈林：“系鞋带。”

男士：“您系靴子的鞋带把腿在窗台上……？”

陈林：“顺便压腿，跳累了歇会儿。”

本来计划被打断就有些烦躁，此时陈林更是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只想赶紧把这人打发走了，语气也变得非常随意。陈林听到了一声笑，来自另一个人，他斜着眼睛，瞟到一头白毛。

怎么又来一个。陈林觉得脑门一阵抽痛。不对，刚才盥洗室有声响吗？这人哪来的。

陈林对他保持着警惕，而这位白色头发的男士好像看出了他的意图。他眼珠移了一下，轻轻拍着另一位的肩，说：“好了先生，让这位绅士有点自由放松的空间。对了，萨维尔爵士。”

陈林听到他在叫自己此时的身份，有点不耐烦地挑了一下眉毛，用鼻子哼出一个带疑问的“嗯”字算作应答。

“您的叔叔亚瑟爵士正在花园的凉亭里等您商谈事务，他派我来催促您尽量快些。至于您的女伴，我会派人转告她您是去做什么的。”

白头发的男士压着另一位的肩膀将他带离现场。末了，他像想到什么似的，偏过脑袋来看了陈林一眼，没忍住笑。

“对了……噗。这次请走正门，报上您叔叔亚瑟内侍大臣的身份，没人会多问的。”

……………………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林感觉脑门儿更痛了。感觉自己的意识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一来就马不停蹄地跳舞，想跑被抓个正着，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还莫名其妙挂了个任务条，要去找什么见鬼的叔叔？

天啊。他现在一听到叔这个词就觉得有电钻往脑仁儿钻，什么脏东西也敢进你爷爷的耳朵。但陈林隐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既然是在梦里，那有什么好怕的。照他看网络小说的经验这种密谋指定有什么大事，凭陈林跟他八斤反骨一样重的好奇心非得上去瞧瞧。

陈林按照白发男子说的方法报上了内侍大臣的名号，很轻松就混到了花园。花园里只有一座凉亭，陈林准备去瞧瞧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叔叔。走近一看，他眉毛又跳了一下。

“怎么是你？”

陈林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自己坐了进去，正好口渴，端起桌上乘好的温茶就往喉咙里灌去。

“怎么不能是我。”

陈林对面的人笑了笑。他白色的头发在月光下仿佛有一层银光，纯白的礼服勾着金边，左肩到胸口挂着红色的穗花儿，胸针上镶嵌着火红的宝石，仿佛在燃烧。这个不知名男子正用他那比金边更深的金色眼睛打量着陈林。

“那你动作够快啊，办了那么多事儿。找着借口把我约到这儿来，结果比我还先到，你这人挺神奇。找我什么问题？”

陈林一边顶回去，一边拿起托盘中的饼干就开始啃。下午没吃多少东西，他感觉有些饿。不过意识到这是梦境，陈林的言行也变得大胆了起来。不像初来乍到时在那位小姐跟前一样保持礼数。甚至有几分我就这样你想干啥的意思。

“没什么，感觉您挺有趣的。”白发男子眼睛里金色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他还是直直地看着陈林，仿佛在从他身上剥出什么东西。

“谢谢您嘞，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

陈林吞下托盘里的最后一块曲奇饼干，又灌了一口茶水，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

这梦挺真。陈林在裤腿上抹了下手。还能搁里边儿吃饱。

“不，您会来的。”白发男子眼中的金光又转了一下。“下周五王宫会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请一定要携您的女伴前往。”

“啊行，到时候看我做梦能不能续上吧，续上我给你绑来。”

陈林毫无责任心地敷衍着，而他对面的先生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胡言乱语。

“那就说好了。”他说，“三天后，我等着您，萨维尔爵士。”

真是个敬业的NPC，陈林心里边感叹。他眨了下眼，男子消失不见了。

对了嘛，这才像做梦，终于有点没逻辑的地方了。

陈林站起来伸了下懒腰，他又感觉有些饿。他忽然很想念大厅里诱人的肉块，想起那味儿几乎就使他垂涎欲滴。这想法促使着他回大厅里去，赶在梦醒之前再多吃几块那美味。侍者们朝陈林点点头，毫无阻碍地让他通行。

陈林一进到大厅就朝餐桌奔去，他也不知道这肉块勾动了他什么，总之就是非常想吃上一嘴。陈林把勾起他食欲的食物都夹起堆叠在盘中，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在盯着他，但陈林无暇顾及其他。就在陈林乘好准备享用时，那位少女又出现了。

“原来您在这里，萨维尔先生。”少女抚着胸脯微微喘气，她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我还担心您和亚瑟爵士谈完之后直接跟他同行，一起回家了呢。毕竟您之前与我约好了，我父亲今夜要和其他学者开研讨会，也就是只有我一个……”少女欲言又止，用那特有的含羞带怯的眼光望向他，脸上浮现起粉嫩的娇羞，说到最后语音更是小了又小，像在透露什么隐秘。

陈林好歹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没吃过这事儿也看过小视频。他叉着肉块的叉子都惊了，还有这种事，梦里捡老婆？此时陈林只想跳脱出来给原身两拳骂他真不是人啊！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搪塞能完美解决不至于伤到少女的自尊心，突然发现少女的目光又悄悄地往他的胸针上瞟了一下。他悟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玩意儿应该能帮他摆脱别人未过门的老婆，于是他指了指胸口烨烨生辉的宝石，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女，看得她脸更红了，说：

“喜欢这个？那送……”

君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更何况这是得一枪干到顶。凭陈林二十多年浸染的思想只能感叹梦里人你们真开放我溜之大吉。他想说一句送你了，然后借口有事远离这位少女。但话还没说完，他又感觉一阵奇异的扭曲，音波在震荡，少女的声音融进色块里，一起催化成熟悉的未命名光彩，这次他被推着向后走，仿佛甬道把他吐出。

嘀嘀。

陈林醒了。手机的消息提示音想起，他摁下开机键，屏幕上是一个阅读软件的弹窗。

今日推送：

“To be a sailor of the world bound for all ports.

做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的港口。”

“《死亡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