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声音在帐中带起的振动，圆形大帐的四壁不由分说地爬上了一层薄霜。时值盛夏，这帐中虽说有着通风的秘法，到底也是炎热，故而在座的宾客，多数都是一身轻薄衣服。徐竹琛的冰霜铺开，便引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凤龙坐在高处，饶有兴致地低头看去——徐竹琛没有抬头，雪白的长发仍旧规矩地束在头顶，一丝不乱，她的头很圆，白发在夜明珠的照射下显得相当莹润，像一颗剥了壳的白煮蛋。

徐竹琛在想什么呢？以她对徐竹琛的了解，这丫头痴于武道，多半是在想方才赵君瑜脱身的法门。

这倒也简单。李凤龙揉揉鼻子，用手帕揩去鼻涕，想：以赵君瑜那种极致的金属功体，改变一面墙的构造，做出仅容她一人通过的通道，简直易如反掌。

赵君瑜的功体是经过改造的，自然不可能形成的极致金属性。过量的金属改变了她的□□，她的骨骼被涌动的金属包裹着，身体比其他人要沉上数倍，行动也更加吃力。那些锋利的金属不但沉在她的骨骼里，还时刻挑动着她的情绪，无论上一刻她显得有多么温和，下一刻也可以轻易地翻脸不认人。

这样乖张无常的人，若是没有郭明玉，只怕她无论如何也是请不来的。

李凤龙想着，往郭明玉的方向靠了过去，相当自然地把身体的重量压在郭明玉肩膀上。郭明玉嫌弃地推她一把，没推动，便任凭她靠着了。

二人虽然一言不发，却都明白，对方心里现在想着的，都是同一个人。

但出乎李凤龙的意料，斗兽场中的徐竹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王赫真是狗胆包天。

西北一带，善因镖局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无数江湖传说里，镖局一面靠着武林的力量，一面又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这座镖局的实际掌权人，是号称九世煊赫，出将入相的“江淼兰家”本家排行第三的“兰知清”夫人。

徐竹琛虽说平日里都是以江湖人自称，待人接物也并不拿什么架子，但“善因镖局”与“兰家盐帮”的继承人身份，才是更多人对徐竹琛的认知。正因如此，虽说徐竹琛的武学天赋相当之高，但作为新的“天下第一剑”，她的剑术却一直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

若说王赫今日骗到斗兽场的，只是一个在江湖上小有声名的后起之秀，那芷阳的豪强顶多说他一句“怪异”。但他偏偏动的是徐竹琛，那便不是古怪，而是狂妄了。

他的行为，分明是没有将镖局放在眼里。徐竹琛的目光扫过台下，台下的黑暗像一层薄雾，能看到薄雾，说明你已经身在雾中了。

这百十号人，今日能够出席寿宴，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不成，他们一个二个，都是共犯？

若是只有几个人，倒也不难处理，交给镖局便是。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王赫敢于做出这种事，那他的狼子野心，便已经昭然若揭。

难不成，今日，王赫并没有打算让徐竹琛走出这顶大帐。

徐竹琛想明白了这件事，心中反倒释然了不少。她的确因如今的处境而感到焦虑，却并不觉得自己今天会输给王赫的手下。今日毕竟是王赫的寿宴，倘若他尚且残存着一些理智，就该知道，和镖局唱对台戏只是自取其辱。

镖局不会输，徐竹琛更不会。徐竹琛要做的，不过是让王赫认识到这个现实。

一方面，她需要王赫主动服软，来彰显镖局的大度。另一方面，徐竹琛作为镖局的代表，也该让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知道，镖局的力量并非他们所能抗衡。

想法明晰后，如今萦绕在她心头的，只有一件事——李凤龙在这次的算计中，究竟参与到了哪一步？

她刻意不去看西侧的厢房，背身走了一步，却听见一声清越的铿锵金铁敲击声，她回身一点，湛露射出寒芒一道，方才的半截红绸之后随即飞出一个人来。

那人筋骨结实，蜂腰猿臂，壮硕的肌肉几乎要将短衣撑破，手中苗刀却纤细修长，状如禾苗。徐竹琛撤剑防身，女子的苗刀几乎与她同时行动，蜂飞蝶舞一般，轻轻盈盈地追到了徐竹琛颈侧。

这女子块头够大，饶是徐竹琛身法精妙，腿上到底有伤，一时也越不过她的阻拦，二人刀剑相抵，力道相拼，徐竹琛无意硬拼，脚步不断后撤，不多时竟被女子逼到了斗兽场一角。

眼见来人并非等闲之辈，徐竹琛提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端详起女子的功法来。这女子浑身黝黑，面庞通红，看样子四五十岁上下；握刀的手指粗而长，上面遍布着老茧和伤口，有些茧的位置却不像是练刀所致；她的力量大得惊人，行动起来虎虎生风，和徐竹琛打斗时，却用着暗杀的轻盈身法。

倘若她没猜错，这应当是一位隐退的杀手。

江湖上声名显赫的杀手组织，北雁山、南雨宫，天下杀手多少都带着这两个组织的影子。从女子的身法来看，她应当师承雨宫的缦立仙子，擅长以诡谲而迷幻的步调来迷惑他人。

既是如此，应对的方法就简单多了。

徐竹琛不再与杀手比拼膂力，剑身一撤，带着女子向前不由自主地冲了两步。她趁机侧身抬剑，剑柄直直打向杀手的腹部。杀手反应也极快，一手护住腰腹，另一只手仍未放下苗刀，而是斜斜劈砍下去，作势砍向徐竹琛的左肩。

徐竹琛却丝毫不在意女子的攻势，湛露上凝结了几层白雪，不多时便成了一根尖锐的冰锥。冰锥尖头闪闪，带着十足的危险气息，哪怕女子真能挡住，也得付出一只手的代价。

徐竹琛脚下轻功腾起，浑身煞气凛冽，抬头时，周身仿若狂风卷起一地雪花，充斥着毫无道理的压迫感。

女子看出她的图谋，知道自己一刀砍下，无非拼得个两败俱伤，徐竹琛顶多伤到皮肉，她却会被内力震荡肺腑，以至于影响功体。她终于不再试图与徐竹琛博弈，手中苗刀急转到自己身前防守，脚下轻盈后撤几步，拉开距离，作势要与徐竹琛再战。

却不想一瞬之间，形势陡变，女子的身子方才后移出几丈远，脚下的地面却瞬间滑得无法站立。

她终于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原先她以为是地面的位置，竟是一层与地面颜色相似的白雪，而白雪之下，是已经无法行走的坚冰。

她的轻功足够做到“踏雪无痕”，可徐竹琛一路追来，周身的剑气吹飞一地雪花，饶是轻功再精妙，杀手也无法与可以控制冰雪的徐竹琛在冰面上对抗。她一刀杵进地面，好容易站稳身子，拱手道：“后生可畏，是我输了。”

徐竹琛倒没想到她有如此的礼数。她见女子礼数周全，便也解了轻功，回礼道：“承让，在下只是对于轻功稍有了解。据我所知，缦立仙子所创的幽影迷踪步极为轻巧稳定，却难以掌握。完全掌握该步法的人，又会忽视对于地面的观察。我投机取巧，贻笑大方之家了。”

杀手哈哈大笑一声，摇摇头，又抱拳行过礼，这才取出苗刀，在冰面上一步一步走出了斗兽笼。

此时，徐竹琛的实力如同斗兽场的坚冰，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剑风吹开雪花，整个斗兽场的地面已经完全被冰层封住，光滑的冰层之上，唯有冰雪功体的徐竹琛不受影响，行动自如。

帐中一阵压抑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几个与徐竹琛内力同源同属的人咬着牙跳进了斗兽场。他们的实力的确不错，但与徐竹琛周旋了一阵，便一一出局。其中一个男子修的是纯粹的体术，一身紧而轻薄的短衣，在冰上行走时尚且不至于滑倒，但没过多久，就已经冻得伸不开五指。一轮下来，这几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撑过徐竹琛十个剑招。

眼见他们一个个落败，大帐中的气氛反而稍稍回暖了些。对于徐竹琛出场的惊疑、对于杀手身份的猜忌，都被徐竹琛的强大所掩盖，几个年纪尚幼的孩子甚至已经聚在一起，小声地开始讨论起怎么变得像“白发姐姐”一样厉害。

几乎所有人都要以为，这座斗兽场中发生的一切，是徐竹琛为王赫献上的节目，是善因镖局与王赫交好的证明。黑暗中的一处，王赫紧攥的手也悄然松开了。

“倒是没想到，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也真有几分实力。”王赫抿了一口新茶，眼神落到跪在一旁的王默、王舜二人身上，“但是，这一场节目，我从未听说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默跪着，浑身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舌头发麻，什么也说不出。王舜在一旁低头翻了半天手中的册子，才瑟缩着开口道：“义父大人……这……这是西城药行，周齐、小周掌柜献上的节目……”

王赫的目光又转向舞台中央的徐竹琛：“周齐，就是周妩的那个女儿？哼……母子两个，都不是省心的货，看她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才容忍西城药行活到现在，现在竟敢和李凤龙勾结在一起。”

他的声音沉稳温和，手中的茶盏却在内力的催化下不断摇动，杯中茶水如同滚沸，不断向上冒泡破裂。

地上王舜与王默不断应和着吐出污秽的话语，王赫听了一会，摆摆手又问道：“既然你们知道她们不是与我们同一条心，又怎么容许她们将这节目搬到今天？毁了寿宴是小事，若是真的与善因镖局因此交恶，你们谁又担待得起？”

他话音落下时，场中又是一声铿锵，徐竹琛正擦拭着湛露剑上的雪水，片刻之间，她又淘汰了一个对手。

王赫的眉头越锁越深，地上的二人也越是噤若寒蝉。屋里正沉默着，一双温暖的小手抚上的王赫的太阳穴，开始轻柔地按揉着。

“父亲，”王炻声音轻缓，“周妩母女献上了手抄的三千份佛经，为父亲祈福，女儿感念她们心诚，便给了她们一个机会。您若觉得不好，来年便不再请她们出席了。”

王赫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他握住王炻的手，点了点头。

斗兽场中，已经良久没有人再敢去发起挑战。王赫盯着徐竹琛的背影，盘算着，这次虽说措手不及，但能得到镖局支持，倒也不算坏事。

圆台上，徐竹琛捋了一把有些散乱的头发，心境与王赫却迥然不同。西面的厢房中已经久久没有动静，徐竹琛瞥了一眼厢房，尽管她的腿已经没有什么知觉，她却仍旧做不到径直走出斗兽场。

她不愿意让镖局与王赫沾上关系，哪怕不是为了李凤龙。

但若是继续这样耗下去，只会使王赫得利，这是她最不愿看到了。

仿佛有人听到了她的心声，徐竹琛方要转过视线，余光中却捕捉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如此熟悉，徐竹琛尚未意识到自己心中翻涌而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手中的湛露已经挥了出去。剑身上银白的冷光乍然亮起，与从天而降的红色光芒相抵，倏然间炸出万千金光。

而随着黑衣人落地，又一道红光自徐竹琛身后奔袭而来。徐竹琛回身转剑，终于认出了女子的身份——

黑衣之上，是一幅青红相间的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好累……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感谢每一个喜欢欲灼冰的朋友，比心~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