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薄的影像随着美狄亚礼数完美的一鞠躬而完全消散。神代魔女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业已不在，只有那寄托了爱丽丝灵魂的绘本仍握在立香手中。

再见了，美狄亚。藤丸立香于心底向帮助自己直至最终的，友善的魔女告别。对方留下的那个秘密仍给他不小震撼，实在是无法相信，爱丽丝本人就是圣杯这一事实。

“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啊。”安德森早就察言观色地透视了少年的震惊，“Caster指的是她的御主的身体，容纳圣杯之『器』。没想到『小圣杯』居然也是御主其一……”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圣杯还分大小？”立香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地问他。

“啊……这可说来话长。”那就尽量长话短说，安德森双手交叉，开始给门外汉的临时盟友科普降灵知识。“简单来说，圣杯战争里的圣杯有两个。真正能够实现愿望的是隐藏于地脉的大圣杯，而小圣杯则是负责容纳六位Servant的灵魂（魔力），将其完成的『器』。打个小学生也能听懂的比方，小圣杯就是大圣杯的『钥匙』。积蓄了足够的英灵之魂以后，就可以借助他们回归英灵座的力量，在世界的外层打开一个『孔』，将其固定，连接根源的同时带来浩瀚的魔力。魔术世家所期望的抵达根源也好，其他魔术师用来圆梦的庞大资源也好，都是借此实现的。”

“那么爱丽丝她……”

“嗯……被造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用途吧。可以确定对方是不会杀死她的，”反正灵魂和身体已提前分离，对手捡到的不过是傀儡的躯体，“毕竟那是重要的小圣杯嘛。应该只是掳走，安置在能够召唤出大圣杯的，具备灵脉的地方了。”

“还有办法让爱丽丝回到属于她的身体里吗？”立香将绘本抱在胸前，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就别想了。圣杯之器已经容纳了至少三名Servant的灵魂，也差不多该呈现出原本的样子了。”安德森略显同情地摇头，“何况，为什么要坚持选择破败的躯体？人造人的容器想找总是有办法的。”

“真的吗？！”少年双眼一亮。

可太好懂了。魔术师露出社会人的精明眼神，狡黠地笑笑，“这就是旅行的好处了，初次见面时也和藤丸你说过吧？我喜欢日本的寺庙文化，在各地除了观光，也会偶尔干点工作上的事，比如说，人力中介部门的活动等。”

“所以，还请你遵守约定和我们完成与Assassin的作战，藤丸。那样的话，帮得上忙的人的名字，我或许可以考虑提供给你一个哦？”

……

两位御主交谈时，旁边的英灵们也没闲着。查理曼恢复了镇静，正在现场仔细勘察，直觉告诉他还有可疑之处，这方面他从立香一开始的微表情里也读出了近似的意思。

“Lancer，能问你些事情吗？”

“是，请讲。”女子的声音温雅贞淑，带着恭谨的浅浅笑意。

“你和你的Master跟Assassin交战过吧。”查理曼在墙壁上的伤痕前站定，“在你看来，这些痕迹像是Assassin会留下来的吗？”

所有的激烈战斗被封锁在建筑的四层之内，并未达到足以摧毁整栋楼的程度便宣告结束。倘若对方动用了比魔力A规模还高的大魔术来强杀Caster，其波及范围和破坏力绝不可同日而语。

“……说得是呢。”Lancer也跟着转过身，“这……并不像那位从者。我曾与其近身交手过一次，那是……迅即如影的枪术……以及太刀斩。……这些是剑痕，而且太过沉重了。”

“果然啊。”查理曼蹲下身，从满地废渣中捡起了一颗弹壳，“这东西我也有印象。Master是不会愚蠢到对着英灵开枪的，伤害Servant的子弹只能来自同为从者之身。”他将其紧握在手心，湛蓝的眼睛里灵光乍现。

“袭击这里的是Archer，搞不好也有他新的Master。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让他突破了Caster的魔术，但我不想搞错要斩首的对象。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

“——如果真正的凶手是Archer，他的新御主为什么会知道Assassin在鞍马寺这件事。”

目光落在颇有推锅嫌疑的红色灵签上，十二勇士的王挠挠发尾，暗自发起牢骚：这种平素应该交给奥利维去头大的事为什么非要自己亲力亲为不可？现在的灵基里，要是再多混点能派得上用场的脑子就好了。

“查理！”

立香离开安德森，向他的从者走来，“发现什么了吗？我刚才听到你说，真凶是Archer？”他打量了一下骑士的面庞，“不要一个人闷头想啊，说出来吧，如果我可以一起商量的话。”

……刚才到底在烦恼什么，能够作为智囊支撑自己的人不是就在面前嘛。查理曼展颜一笑，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了解，Master。虽然这样说有点对不起Lancer的御主大叔，但是如果不先把真正的仇人手刃，我也没有办法安心地和Assassin作战啊。”

“我只有三十二岁而已，请叫我成熟可靠的大哥哥！！”那边传来男人怒不可遏的抗议。

接下来的计划更近似于走一步算一步的见机行事。等待天亮将间桐凛送至教会，剥除她的令咒使其退出圣杯战争，再让善后人员处理她的诅咒，避免未来伤人事故重现。

Archer的行迹仍在迷雾之中。遗留的血液仅属于彻底退去的Caster，无从追踪。然而他重新契约御主一事，圣堂教会也该负起追查的责任。毕竟身份不明的只剩Assassin的Master一人，出现了『规格外』的新御主，身为监督者的神父总不能置之不理。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老好人，藤丸？”

安德森接过立香递给他的治疗药，将其液化后注射给病床上的间桐凛，“反正很快就要送去教会，也是和我们不再有关系的人……”还要坚持将所剩无几的药品为她施用，你的补给源可是早没了啊？

“是有经常被人这么说。”立香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带她回来是想借助Caster的力量治疗，现在却行不通了，她用于抑制毒性的水槽也被我们破坏了。那样的话，这边至少要尽力缓解她的诅咒，直到她真正得救为止。……是很奇怪的想法吗？”

“是会在圣杯战争里害死你的想法。”男人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可不能期待好心得好报。这女孩再次睁眼，也绝对会继续视你如仇，你不会想不到吧。”

“那是她的选择。”少年抬眸扫过昏睡的间桐家主。

“我阻挡了她作为参战者的路，被憎恶也无可厚非。只是我所做的选择和那无关，回报也好，结果也好，都不重要。”

仅仅是因为，当下不施以援手的话会看不下去，这样再简单不过的理由。

真是拗不过他。并非同路人的男性魔术师收拾东西起身：“注射完成。你们也去休息一下，我就在楼下的车里。出发之前，过来敲窗户即可。”

“谢谢，安德森先生。”

送走了临时的同盟者，藤丸立香回到这层楼属于他们的房间里。内部没有遭到破坏，显然Caster在战斗一开始，就为了掩护寄放在这里的绘本而引开了对手。这将是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明日诊室就会回归它应有的功能，但愿在公众热议之前，战场能够尽快被教会清理干净。

立香收拾完东西躺在床上，绘本被妥善安置于背包的最里层。距离天亮不足四个小时，可他睡意全无。

“…………”

拿起手机，无意识地点开相册。在那里一张张排列着他们曾与少女主从在游乐场欢笑的幕景，像幻灯片逐页推过，直到定格在最终那幅如梦似幻的，四人的合影。

“……、……………”

泪水转瞬溢满眼眶，鼻子酸涩不已。

——不可以，才劝过别人现在不是消沉的时间，岂能对自己双标。立香抬起手臂压住双眼，竭尽全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将喉间翻涌的哽咽死命吞回。

任何时候都不能指望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拥有三百六十度无懈可击的心。理智试图修筑起刚强的堡垒，感情仍会如细砂从缝隙间渗入，在心底流泻出往日亲近的回忆。正因不会遗忘，其失却之痛才更加沉重。

“Master。”

手臂被有点强硬地拉开，承载记忆碎片的设备被抽走。立香睁着雾蒙蒙的泪眼呆呆望向俯视过来的白银的骑士，月光恬淡地洒落，为他坐在旁边的身影披上一层柔软的光华。剑之英灵眼波温暖，透出毫不掩饰的关切，凝望着罕有地暴露出脆弱的御主。不等立香有所反应，另一只手便落到脸上，被布料包裹的手指带起一丝熟悉的阳光的气味，替他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哭出来没有关系的。”

声音凝重真挚，像在哪里的梦中曾贴在耳畔传达的言语，“悲伤的时候，就应该哭泣。我会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眼睛越睁越大，徒劳地想要盛下更多的眼泪而无法如愿。世界陷入一片模糊，却还是可以看见那双澄澈的蓝眼睛，以及对自己张开的双臂。

“立香，过来。”

那是饱含着鼓励与抚慰的，令人沉溺的劝诱。

“——”

最后一根拧到极限的名为逞强的弦终于应声绷断。立香猛然扑向查理曼的胸膛，双手环紧骑士的肩背。同时泪水决堤，随着零落而出的低泣的声音，被对方尽数深拥入怀。痛悼友人的逝去，哀伤于不能再见面的事实，以及在这之上终于必须正视的对面前之人的不舍与依恋，全部的全部在此倾倒而出。

“查理……，……查理……！！”

“啊，我在这里，立香。”紧紧回抱住抖得厉害的身躯，查理曼偏头亲昵地磨蹭他的鬓角。

“这副样子……实在是，太、逊……”

“你很帅气，自始至终都是最帅气的，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嘛。”

“不想看着你像Caster那样……消失……还希望、可以和你……”

“我知道。”

“对不起……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明明很清楚……”

“不要为那种想法道歉啊！”有些忿忿地，剑士惩罚似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真正分离的那一刻，会哭得如此不像样吗？藤丸立香想道。一定，还是会强迫自己以微笑告别，因为至少在最后想给彼此留下最深印象的，理应是璀璨的笑脸——曾那么多次从中得到勇气的，帅气的表情。

那么就当是预支了到那一刻为止的诸多心酸，来许可这一段为时不长的任性。立香抱紧他的从者纤细的身体，埋下头去靠在他的心口，聆听着仍宣告此人存在于世的心跳，泣不成声。

“原谅我，查理……我、…………”

究竟是为产生那份不该有的心意本身而道歉，还是为不能将其诉诸于言语的懦弱而道歉，抑或两者兼有？正当他连思维都乱成一团的时候，忽地感觉查理曼握住他的肩膀向后一推，和他分开。——总归是英灵，力气再大被挣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立香想要抬手擦擦眼睛稳定情绪，脸却被对方轻轻地双手捧住。

“……都说了不要道歉了。”

怜爱地注视少年御主泪痕尚存的面颊，查理曼低下头，与他额心相碰，鼻尖微触，声音缱绻得宛若深夜里海浪摇曳的轻响。

“真是的。所以才说我不擅长这种情景啊——……”

有点没辙，又像是撒着娇地轻声嘟囔。不解其话中意的立香只能任由他托着脸庞大脑放空，而后像是要使出杀手锏似地，查理曼埋首下去，满怀柔情地覆上眼前近在咫尺的双唇。

“……！”

足以将全身融化的亲吻，暖洋洋地漫过所有纠缠不清的想法。查理曼的气势全然不输给前两次另有用途的场合，热切深沉，又细腻轻柔，仿佛在催促他忘记一切。眼泪一秒吓停，本能也马上投诚，指挥着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触觉神经上。双颊燥热，呼吸急促，心跳虽快却已不像尚且生涩的时候那样紊乱，只是单纯地为之兴奋，欢欣鼓动。立香不管不顾地闭上眼睛，将不知放哪里好的双手伸出去，绕过肩膀抓紧对方的披风与衣服。刚表达出迎合的意图，就被发现端倪的圣骑士帝一举拿下，压倒在床上激烈掠夺，连残存的泪水也一并吻去。

……这哪叫什么不擅长。

意识逐渐变得昏昏沉沉，立香迷迷糊糊地思忖着，可恶的法国骑士，不仅很会亲吻，说不定也很会骗人。不然怎么总能这样……双重意义地张口就来。

……

“Master，醒醒。时间到了。”

大约是眼睛微肿的部分还没有消退，撑开眼皮着实有些费劲。立香闷哼一声侧过头，发现躺在身边的查理曼正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嗯……几点了，查理？”

心脏紧张地一缩，象征性扑腾两下，接着慢慢复归平静。他清清嗓子，轻声问道。

“六点十五分。要赶上教会八点钟开门对吧？该出发啦。”

本以为发生那样多事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结果在被Servant之身的查理曼结结实实汲取了一大口魔力——诚如字面形容的一大口——之后，当即产生了足够的倦怠感让他陷入深度睡眠。眼睛一闭一睁，数小时便在弹指之间流逝。

……很难不认为是故意的。

“我知道了。”立香抓过手机，睡前居然被贴心地接上了充电器，此时电量充足，他不禁放心地吁了口气。见御主已经清醒，查理曼便从床上起身离开。立香边快速地整装，边检查着四处还有没有遗落的东西，嘴上还不忘问自己的从者隔壁病房的昏迷人士状态如何。

“噢，叫你起床之前我拜托Lancer过去看了，她还活着，虽然没有恢复意识。”在恪守不擅入女士卧房准则这方面查理曼也不愧为圣骑士表率，“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毕竟那个诅咒只要没有根除就早晚会发作，就算用再多的药都没有用啊。”

“尽快让圣堂教会的人为她处理吧。”立香闭了闭眼，“这是上届圣杯战争遗留下来的东西，总该有些办法才对。”

七点整，众人出发前往教会。间桐凛的脸色憔悴得骇人，灰败暗沉如土，被Lancer小心地放置于后座。安德森咯嘣咯嘣地咬着类似能量饼干之类的东西，见藤丸立香和查理曼已经坐稳，往少年的怀里也丢了两包。立香致谢之后，仔细地将应急早饭吃得一点不剩。战时特殊，他对味道的要求迅速降级，能填饱肚子就是很好的一餐。

“安德森先生，你之前说研究过吹雪市的圣杯战争。”立香在路上探询道，“10年前的圣杯战争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获胜吗？为什么下一届这么早就开始了？”

“连你都觉得不对，可见这次是真的大有问题。”安德森拍拍手上的碎屑，“圣杯战争的周期通常是60年。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地脉根本积攒不了足够的魔力召唤那么多英灵。但是上次圣杯战争是个例外，因为圣杯还没有完全降临就结束了。”

“什么？”立香困惑地歪头，“难道最后没有决定出胜负？”

“恰恰相反，是其中某位年轻的女性魔术师压倒性的全面胜利。根据记录，她不仅击败了其他御主，还将其中三骑英灵收归至自己手下，其中就包括Assassin塞弥拉弥斯。其他的参战各方，根本没有余力和她对抗。”安德森的脸上也写着难以想象的表情，“那是怪物吧。你真该庆幸我们没有以她作为对手。”

“她……她是谁？”立香心底闪过一个自己熟知的姓氏。明知不该侥幸，还是试探着追问。

“当时本地知名的魔术世家，沙条家的长女。名字应该是叫……对了，沙条爱歌。”

“……。”

无端端打了个寒颤，他想起无辜被害的凛和樱两姐妹，以及沙条文夏那自暴自弃的面容。

“听起来好像是个很强的家伙。”查理曼在旁边接话，“既然都赢到最后了，为什么不使用圣杯呢？”

“谁知道。在圣杯战争结束后，沙条爱歌就彻底失去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家的父亲和弟弟对她为何会失踪，去了哪里，都一无所知。根据现场情况的勘测，唯一被画了重点的是，那次的圣杯『没被允许』现世——没错，沙条爱歌自己在消失之前，亲手将大圣杯关闭了。”

“普通的魔术师可以做到那种事吗？！”

“所以才说那不是一般的怪物啊，就算认为她已经达到了魔法使的境界也不奇怪。被关闭的大圣杯就这样又等待了10年，才再次开启了新的召唤仪式。我们现在所参加的，指不定是上次遗留的加时赛呢。”

魔术师世家的夙愿，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力量，统统在最后一刻放弃。下落不明的沙条爱歌究竟看见了什么，又是为何做出如此决定。立香直觉地顺着这一切，感应到了来自那座大圣杯的某种无声的恐怖。

围绕过去的圣杯战争的谈话似乎就在这里告一段落。没有人注意到，负责驾驶并全程旁听的枪之英灵，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在微微地动摇着。

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预想，——真正被召唤至这次战场的原因，她也多少意识到了些许。

但在圣杯尚未显现之前，从者们也都别无选择。只有如被操纵的『棋子』那样走到棋盘的尽头，才能看清必须『将军』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