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ter，请下令。”

Lancer淡泊的声音回响在空寂的石室内。立香猛然抬头，枪之英灵已经走到水槽前面，武器的尖端对准了躺在里面的少女。在她手背上仍残留一道令咒的如今，无论遭遇为何，都是必须击杀的敌人。

“等一下，Lancer。在她没有还手之力的状态下袭击，我可不能赞成啊。”

查理曼抢在她的御主之前说了话，同时用手中的剑横向挡过去，“而且，我的Master要留她活下来赎罪。就没有可以让她出来，说服她放弃令咒的方法吗？”

“你们是这种打算啊。”安德森有点受不了地抹了把脸，“那就把水槽打碎，强行叫大小姐起床吧。不过，直到现在Servant都没现身也太不寻常了，搞不好是在利用Master当作诱饵。总之所有人都要小心脖子后头，可别被偷袭了！”

高声提醒完，他对着Lancer打了个手势。枪兵顺从地改变了手腕动作，长枪优雅而凌厉地勾勒着水槽的侧边，一道弧线划过。玻璃发出一声清响，整块滑到旁边的地面砸碎，浸润诅咒之身的毒水哗啦一声涌出，周围的虫子像被惊动一样疯狂逃窜，离得近的接触到蔓延的液体，直接腐蚀成灰。Lancer在割开了水槽的瞬间就轻盈撤回，带着她的Master避到台阶上方，而佩戴抗毒护符的剑主从则不惧侵蚀，淌着没过脚背的水，谨慎地接近了还躺在那里的少女。

“间桐？”立香试探着喊她。

“…………。”

纤细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间桐凛睁开眼睛。立香看着她从水槽里坐起，除了湿透的头发之外，身体其它地方居然没有一滴水珠。她不动声色地撩了一把湿发，那双没有光的瞳眸暗沉冷淡，斜睨着剑拔弩张的两对主从。

“被找到了就没有办法了。请吧。”

她在恢复视觉的当下就把握了状况，那是无处可逃的绝境。然而清冷的声音依然不含任何感情色彩，无奈、不甘、嘲讽、悲凉，会从将死之人那里释出的任何一种情绪，全部没有。虚无得令人毛骨悚然。

“间桐凛！”立香心头一把无名火起，“回答我，昨天晚上死在公园的人是你杀的吗？还有——先前在学校布下的结界，也是你的所为？”

水属性魔术，诅咒与剥夺，不计影响，哪怕人命关天。所有的齿轮嵌合在一起，在他的脑中轰然作响。

“因为被看到了所以非杀不可。”不去点明被看到了什么，少女的言语里带着冷硬的尖刺，“至于学校，那不是很明显的事？我所知道的Master在那里，不杀掉还等着被杀吗。”

“……什么。”立香先是一愣，然后益发火大，“你是说……结界的目的是为了杀死远坂——！你、你可知道她一直都想保护你，为了让你不至于落败，还让Rider去掩护你的Archer，至少这个你是很清楚的吧？！”

“那又，与我何干。”

面对少年的怒意，薄唇吐露的回答分外刻薄，毫无动容。

“另外，Archer已经不是我的Servant。他早就破弃了与我的契约，我现在是没有Servant的孤立之身，令咒也只是装饰罢了。”像是浑不在意地暴露出最致命的短处，间桐凛面无表情地扫视当场陷入震惊状态的众人，“那么你们还在等什么？”

立香怔愣半晌，条件反射地扭头去问身后的魔术师男人：“没有Servant的Master不会失去资格吗？！”

“如果Servant战败退去了，一般是会的。但这种中途切断契约的方式，由于Servant总数没有减少，她或许还可以和其他的无主Servant重新缔结契约，所以保留了御主的资格。”安德森闷闷不乐地回答，“她的Servant确定是Archer了就不奇怪了，弓兵多数具备单独行动的技能，就算没有御主，也可以存活一段时间吧。”

该解答的都已经在当面对质中疏通，接下来便是处决的时间。立香反复握拳又松开，迟迟不能做决定。查理曼执剑而立，不让Lancer动手自己也不出剑，湛蓝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平静肃穆，正如画卷里守护的圣骑士。

“……查理。”

他最终等到了他的御主不动不摇的声音。

“俘虏她，带回去找Caster。她的生命我不需要，也不该让她用这种东西赎罪。……她必须留着为所有的恶行服役，去承担比死亡更重的东西。”

“命令收到，Master！”查理曼一跃而起，如盘旋之鹰，飘然落在间桐家主的身后。他注意到少女的表情在闻听自己御主的话语后露出了极细微的惊诧之意，不禁轻笑一声。

“原来还是有人的心啊。不多也没关系，之后总会有办法的吧。”

一个潇洒的手刀呼啸劈下，间桐凛应声而倒。查理曼把那具瘦弱的身体扛起，走到了立香的身边。失去知觉的少女面庞苍白，几缕湿淋淋的秀发贴在颊边，清秀而惹人怜爱。藤丸立香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片刻垂下眼眸，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卿本佳人，奈何……命运无情。

回归的路上，间桐凛被写有密密咒文的布条捆起来，扔在后排座位上交给立香和查理曼看守。幸而面包车是七座的规格，两人仍有位置可坐。

“Archer那家伙，始终都没有出现。”查理曼对那位舍弃御主的从者恶感极大程度地上升，沉着脸看向窗外，“因为御主身负诅咒，无法让他随心所欲地战斗吗。英雄的品格没有不说，连作为侍奉者的忠心也无从谈起。对这种家伙，我是绝不会客气的。”

“但是，间桐为什么能允许他另寻主人？”藤丸立香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还有一道令咒不是吗。”

“正是因为只有一道令咒才最难办。”前排的安德森运指如飞地敲击键盘，一心二用地回答，“试想你的Servant要离开你和别的御主订立契约，用掉唯一的令咒可以阻止这件事，但他也可以紧接着就宰了你。这种情况下，要么放他走，赶快契约其他Servant保护自己，要么命令他自尽。失去这名从者的事实，已经无法避免了。”

而间桐凛没有选择让Archer自裁。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意？立香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说到底从者背叛御主这件事，他从召唤查理曼至今，就一丁点都没考虑过。

“我的Servant是查理真的太好了。”他百感交集地再度慨叹。

“那是当然的，立香！我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不管怎么说你可是在我眼里最帅气的Master啊。”身旁的骑士眨眨明亮的眼睛，对他绽开杀伤力十万伏特的灿烂笑容。

“嗯……查理也一样是最帅气的。”少年的音量小了不少，却透出明耳人都听得出来的暗喜，以及一点羞涩。

……年轻就是好。安德森远眺市景，不咸不淡地浅笑。

“很温柔的人。”身旁的Lancer开着车，冷不防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是吗？”她的御主意识到什么，立刻侧头给自己的Servant递了一个眼神，“没关系Lancer，慕强之心人皆有之。若是那样温柔强大的灵魂，你可以尽管寄予自己的好意。”

枪之英灵一顿，稍显困惑地摇摇头：“……很为难的。我的心是……只给那个人的……”

“唉呀，无须非要拘泥于一种情意。”男人笑意加深，循循善诱道，“接下来我们就要一起战斗了，你会在那之中发现他作为骑士的光芒吧。我认为，单纯地喜爱着武勇之人的精神与气魄，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哦。——毕竟，原本你就是『英雄的陪侍』。”

Lancer没有再回答。她只是看了自己的御主一眼，又低下头，有些迷惘地握紧了方向盘。仿佛是想要用那个动作，压抑住胸口荡漾着的细小的火焰。

……

抵达市中心诊室的时候已是接近后半夜，周围商家尽数打烊，也未见一个路人，看来新闻报道的恶性事件对平凡市民威吓程度不小。立香和查理曼把间桐凛搬下来，交给了身后的Lancer，让她暂且帮忙抱着。

“这里有Caster的防护结界，对不认识的御主和从者会发动攻击的。请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去让她暂时解除掉。”立香对着她和她的Master说道。

“我的Lancer好歹也是有对魔力的Servant啊。”安德森摊摊手，“也罢，麻烦快去快回，我可不想被巡街的警察当作可疑人士带走。”

“Master！！”

在他们对话时已经准备开门的查理曼突然一声大喊，吓得立香一个激灵，连忙拔腿飞奔过去，“怎么了，查理？！”

“………结界不见了。”查理曼的手还扶在门把上，轻轻一推，门毫无阻碍地滑开。大厅一片黑暗，那种曾经已经习惯的带着寒凉感的空气，此刻消散殆尽，到处沉闷而燥热。剑士快步跑进诊室直奔楼梯间，推开安全门，随后剑就铮一声弹出了鞘。

“到处都没有了，Caster的结界。连她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随着他的第二句话出口，先前那股不祥预感灵验般扑袭立香的全身，他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头到脚流窜下去。严防死守的结界消失，Servant的气息消失，那意味着——

“快去四楼！爱丽丝她们……！”

顾不得再管被晾在门口的枪主从和间桐凛，立香大吼着一步三阶地就要往上迈。查理曼直接将御主一把揽住，如第一次造访时那样疾步而上。然而一路过去，没有任何术式残留的痕迹，所有埋藏在这里的防卫系统，都已经随着主人失去的行踪而一并蒸发。

“Caster！爱丽丝！！你们在哪里？！！”

少年凄厉的嘶吼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四楼楼道。没有灯光，平时会在他出声之后就微笑着迎上来的科尔基斯公主也再没有回应。四处可见被魔弹打出的孔洞，地面纵横交错着也许是龙牙兵劈砍造成的裂痕，立香慌得呼吸凌乱，他跟着查理曼冲向爱丽丝的病房，不顾一切地将门拉开。

内里的景象不需要太多理解。或者该说立香在目睹的当下，已经失去了用来理解的思考能力。查理曼站在他身边，也如同雕像一般突兀地静止下来，久久没有动作。

那是超乎想象的如台风过境般，被摧毁得彻底的房间。内间与外间的隔离墙被轰出一个大洞，家具被炸成大小不一的块状满地散落，布料碎得看不出原来属于什么，地面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已经半凝固的鲜血，触目惊心。里面靠着墙的，爱丽丝常时休息的床严重变形，不见那位少女御主的身影。一枚红得乍眼的竹签，像在嘲笑着房间里的二人那样，斜插在床的正中间。

冰冷的、令人潸然泪下的痛楚与懊悔，狠狠地撕裂少年的心。就像身边的王，曾站在龙塞沃的山丘上放眼望去时，那无声地哀恸的心情一样。

“啧，好惨啊。这可真是恶战一场。”

身后传来中年男性咂嘴的声音。安德森蹑手蹑脚地绕过站在原地的剑士主从，拿起了床上的竹签，似有所悟地念叨着：“鞍马寺的灵签？……刻意留下这东西，是知道你们会回来吧。Assassin那家伙……比我想象得还要恶劣啊。”

“……是Assassin干的吗。”

查理曼的声音低沉而干涸。立香有一度差点以为自己的Servant要暴跳如雷，但他并没有。

虽然没有，但骑士的声线里压抑着风暴来临前的阴冷气场。谁要是胆敢在这个时点与他对视，大约都会陷入极可怖的噩梦。

“我觉得没有别的可能了。”安德森环顾一圈，表情也难得地严峻，“这里经历过多激烈的魔术战你们也看出来了吧。能胜过魔力A级别的Caster的，也只有Assassin了。以对方那个性格，会这样耀武扬威地留下信物也不奇怪。当初我们和那家伙对战时，就是一副高高在上好为人师的样子啊。”

句句在理，立香一时想不出哪里能够反驳。联想起初次遭遇Assassin是在附近的游乐场，被摸到据点的位置并不奇怪。他们在防备方面太过保守，总以为Caster擅长阵地做成，就可以留在最安全的工房内，殊不知在圣杯战争里，进攻才是最佳的防御。能够保护Caster主从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有威胁的其他阵营尽早排除，一个不剩。

“我们失约了，Master。真是……太逊了。”

他听见身边的白银骑士满怀懊恨的声音。立香扭过头，查理曼的表情看得他眉头紧锁，不由得抬手握住对方的手臂，彼此都在同一刻，感到了对方因愤怒而轻微的颤抖。

“是的，我们没能保护好她们，查理。那么就……不去报仇不行。”

与圣杯战争的胜负无关，只是血债血偿，天经地义。立香深知自己从者的特性，手上力道加重，“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所有的，全部的。”

“不可以因为一次疏漏，就觉得太逊而变得弱气，查理。我不允许，我们没有消沉的时间。你要像平时那样全力以赴，和我一起去替她们把这口气讨回来。否则哪怕用令咒，我也要让你清醒过来！”

“……立香。”查理曼微微瞪大眼睛，注视着年轻御主坚定的神情，以及与自己相似的蔚蓝双眸。

——是同样的神情。是同样的意志。

是那双曾经在自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振作起来，笔直向着前方前进，只是这样就已经非常帅气了”之后，绽放出光彩的眼睛。虽然自己不过是诉说事实，诚实地赞誉那人身上本来就有的东西——

而如今，这份真正帅气的力量，又从他那里传回了自己的身上。

挺直了身体，查理曼点点头，轻拍立香的手背，多余的话就都不用再说。不该铸成的结果已无法挽回，失去同伴的痛苦没有消失，未能及时救助的悔意也仍留存。只能怀抱着这些前行，忍耐、坚持、绝不服输，背负起自己身为英灵之身应尽之职，行该行之事。

这才是，传闻中应有的英雄的姿态。

“……打扰了。”

轻柔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两人都差点以为是美狄亚失而复返，刷地看过去。视线里却是有些迟疑的Lancer，手中拿着什么站在门口。

“怎么了Lancer，刚才都没有见到你。间桐凛人呢？”安德森走过去问道。

“她在隔壁的病床上休息。”枪之英灵微微欠身，“方才我在搜索走廊其他的房间，其中有一间……想必是Saber你们的屋子……门后放着这个。因为注意到有细微的魔术的气息，所以带过来给你们……还请过目。”

“唔？”立香惊奇地走过去接来，发现是红色封皮的精装绘本。《Alice in Wonderland》，优雅的花体字下，绘制着和爱丽丝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在童话的国度里欢跑着。

“这是——”安德森凑过来一看就呆住了，“Lancer，这不是魔导书吗？”

“是的……是魔导书。”通晓魔术的女武神淡淡地解释，“先制作书本并编写术式，再以令咒赋予实现的魔力……与其相似的东西是『伪臣之书』，能够执行……对Servant的控制权。但这本书……并非用于施展魔术。”她伸出修长的指尖，轻点书脊，“这是为了保存……一段特殊的魔术刻印而造。”

“魔术刻印。魔术……刻印……”

立香轻声细语地重复，摩挲着书的封面。淡淡的温暖的感觉在指腹萦绕，仿佛曾经抚摸过的少女的头顶。他翻开绘本，在普通的书页间，夹着一张似乎长在里面的书签。

“咦……？！”

指尖触及书签的瞬间，如同激活了预先埋设的某种魔术，从那一页突然投影出了美狄亚的幻象，端庄地立在众人面前。

“Caster？！”立香不禁失声。

“——立香先生，查理先生，当你们看到这个的时候，我一定已经遇到了无法保护Master的危机。这也是没办法的，圣杯战争里，早晚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是对我们来说，应该也会有知晓情况的人追寻而来。所以，请务必不要自责。”

浮在空中的美狄亚的幻影，带着柔和的笑容平静地留下最后的话语。

“有一件事情，直到最后都隐瞒着你们，很抱歉。爱丽丝小姐的身体，并不只是普通的人造人。她也同时是……这次的『小圣杯』，容纳战败Servant灵魂之『器』。想必在Berserker回到她体内的时候，爱丽丝小姐自己就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爱丽丝是圣杯？！立香如遭雷殛，他有满腹疑惑想追问，但一伸手也只能徒劳地穿过那淡薄的影子。

“随着Servant逐渐回归于圣杯，她的身体会越来越无法承受。人造人的身体终将损毁，圣杯暴露，爱丽丝小姐的灵魂与人格就会彻底消失。所以，她所希望的，能和更多朋友在一起的愿望，是不能以现在的状态实现的。”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立香泫然欲泣，颤抖着捏紧了绘本。他终于明白爱丽丝消失的令咒拿来做了什么，而被书所保存下来的魔术刻印又是什么。

『传延』的魔术起源，包含着灵魂的刻印，继承在以绘本为躯壳的容器内。灵魂不是物质，书无法说话，也不再有感情，熟悉的音容笑貌，统统只能凝刻在固定的绘图上。

可这依然是『她』。爱丽丝就在这里。

“我能做到的，实在太有限。最后也只有以这种形式，让她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对不起，立香先生，不得不托付给你——但是只有你，才能真正成为爱丽丝小姐唯一的朋友，在未来漫长的时间里陪伴着她。已经不再是圣杯的她，或许会将我们忘记，但一定有机会回到人类的模样，真正地交到更多的朋友。”

魔女的表情变得寂寥而伤感，而微笑依旧。

“立香先生，查理先生……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这几天，实在是非常感谢。美狄亚，要先走一步了。”

“爱丽丝她……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