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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九首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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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哈喽哈喽,半夜也要更文,希望看官们起床时能读到此篇为《星之彼岸》之分居夫妇共渡的四个夜晚...

13k字的快乐献给各位看官,谢谢你们的等待。云到最后不知所谓,写得不好,请见谅~

另外这也就是这个月的份量了,下一节我们就下月见了喽喽喽!哇哈哈 ??

——

此文以【星汉灿烂·月升沧海】BGM《星之彼岸》为灵感并以此为章节命名,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她知道他会来。只是,她没想过会那么快。

远远便能瞧见立在正寝里的背影,仍旧是那副她熟悉的气宇轩昂、背挺意姿。登时心鼓声声鸣击,脉搏似在耳畔激烈跳动,血液在肌肤底下沸腾……神谙沉得住气,却安不下心。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撩拨她的心弦,尽管她不愿意。

双手负于身后,文寻的纹丝不动在她一步一步趋近时瓦解。他俐落地转身,带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先瞟了来人一眼,那转而嫌弃的目光最终落在少商紧紧挽在她腰后的手上。

所以神谙也知道了,此刻的他并不是很高兴。

一从偏殿里出来,她便见到曹成和一众随侍被留在寝殿外,平日里守着殿门的宫婢也被撤走。入殿以前,翟媪更是自觉地留在殿外并未随自己入内,无处不在助长着自己心中疯狂滋生的不安。她倒是庆幸少商一路紧随自己,并不是她需要搀扶,而是需要少商这根定心柱。

向来心细少语的结果,她心里知道的事很多,唯独对文寻的下一步总是捉摸不透——前有大闹长秋宫,这回呢?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眼前至尊依旧一派严肃森然。于礼于尊,少商还是怯怯地朝那人施以一礼,唤了声“陛下”,那位陛下却闷哼一声回应。

文寻怎会猜不到,瞧那小女娘双眼肿胀鼻头红透的模样,分明一副刚哭过的样子,神谙定又是在哄这位小女娘了,哄着哄着,准是又跟人进屋子里去了。思及此,他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朕每次来找皇后不在,都是窝在你那屋子里。程少商,你就那么喜欢拐跑皇后啊?”

“臣女——”少商被这般冤枉,顿时又恼又惧,更是不明所以——自己本就帮了圣上打开长秋宫门,如今虽不是讨站队有功、论功而赏的时机,可也不带被圣上这样怪罪的;但想想,皇后也确实常待在自己的宫室里,圣上从前就诸多抱怨来着——一时转不过什么应答的话来,小女娘便没往下说,神谙却感觉到那一只扶住自己手肘的小手紧了又紧。

“陛下摆驾长秋宫,这未能远迎之罪,妾认了。可陛下也未让人通报,倒不好将自己的不满全推撒到旁人身上。”面容平静,语气却是冷诺,神谙头一次没了周全的礼数,并未对文寻恭礼。

文寻自然也知道神谙这是在替小女娘暗讽自己,只是许久未见,第一句话便是这般针锋相对,于是他也倔强地错开眼神,气不顺地干咳了两声。

神谙见状也毫无波澜,只是镇定地接着问:“不知陛下此次夜访长秋宫,有何来意?”

他在昏橙的阴影里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把些许凝聚的泪眨碎。他背对而立时,身后响起她第一声的脚步便能让他心头一颤。他回头见到她的第一眼,见到她腹部的轮廓……

想见你。心谷底思音萦绕。哪怕一个晚上什么话也说不明白,也想见你,就想见你。

他转过头来面对着她,短短时数,思绪飞奔万千。他想起那日将落晖里的长生栽望得泪眼酸涩,是历经两月有余锥心的思念,想起那日风疏雨骤后的大病初愈,是南屏亭轩下她的身影再次落入眼帘时的悸动。

他不能再放任她看不见自己的心。

唇瓣微启,刚想好好说明来意,那边厢神谙已下逐客令,“夜已深,陛下不宜于废后居所久留,还请回吧。”

话一撂完,神谙这一次倒也记得向文寻委身福礼了。文寻谑笑,既乃九五至尊,便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这不立马赌起气来,瞬间一脸笑靥盈盈。

“朕啊,今夜便在长秋宫安歇。”

少商老早觉得圣上这副模样看着瘆得慌,这下更是惊诧万分,面对帝王本该揣着的心绪全都一览无遗。小女娘第一时间瞥向身侧的皇后,只见皇后虽睁大了眼,但面色沉稳,倒不如自己诧异。

“陛下夜宿长秋宫,恐再遭人非议,陛下还是请回吧。”

“遭什么非议?他们又敢议什么?”文寻双手掐着腰,虽理直气壮,却还是尽量好声好气,“朕乃天子,这座皇城哪一处不是朕的?朕爱宿在哪儿便宿在哪儿。”

神谙面对强词夺理,一贯吁了一气便作算,“那妾这就唤人将偏殿的宫室收拾出来——”

“朕万金之躯,神谙让朕睡偏殿?”

“是让妾歇下的。”神谙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接着被打断的字句。

文寻不甘示弱,再问道:“朕宿在长秋宫正寝,神谙身为一宫之主,竟不留下伺候?”

得,有些人就是摆明了对皇后死缠烂打。少商暗暗替自家皇后翻了个白眼,随后扯了扯神谙的衣袖,凑近低语,“皇后,偏殿的宫室收拾出来还得花费时间,您看少商那屋子现下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皇后今夜不若与少商同寝?”

偏偏文寻耳聪目明,一听见小女娘那番言语,什么故作的淡定全都揣散了,立刻高声责问,“程少商,你竟要皇后与你同寝?!”

“从前又不是没有过……”少商咕哝着,竟没意识到自己已然脱口而出,气得文寻几乎磨碎后槽牙。

“好你个程少商啊!”文寻寻思着,突然将双手按在腰腹前作状,警告道:“你再不滚,朕就要宽衣了啊!”

“皇后……”少商撇了文寻一眼后便躲到神谙身后,糯糯地唤道。

文寻这下真真受到了刺激,直接在身前一番动作。腰封一解,腰间的配饰随即甩落在地,叮当作响。小女娘见此状尖叫了一声,没想到圣上最后居然动真格,愣是吓得连礼仪和自家皇后都顾不上了,直接提起裙裾落荒而逃。

神谙见少商生生被文寻吓跑,殿门随即从外头被合上,遂感觉自己又被推着落入他设下的圈套,终于没忍住怒意,回过身来朝文寻厉声呼道:“陛下!”

文寻朝合上的殿门奸邪一笑,可随即敛下神色,没了程少商那个令人糟心的小女娘,面对着神谙只有原始的晦涩。神谙眉心紧蹙,美目在烛火中映着澄亮的愠怒。夫妻多年,她很少对自己动怒,如今她这般望着自己,说他不愧疚,是假的,说他不委屈,也是假的。他不愿与神谙对峙下去,这下直接脱去深衣,转身径直朝内寝侵近。

神谙也焦急尾随,眼睁睁看着文寻一路上将自己层层褪去,衣物跌落满地,还来不及张口制止,眼前之人已经光着膀子,只着裈裤,一个翻身上了她的床榻。

“陛下这是何意!”

凤榻上,他只是跪坐着,双手反向压在腿上,看似若无其事地望着她反问:“神谙选里侧还是外侧?”

“既为天子,陛下怎可如此恣意妄为?”

“那朕选里侧。”语毕,文寻倾身上前抖弄摆在里侧的薄被。

神谙看着他的动作,终是忍无可忍,“陛下!”

“神谙如今身子重,不好再动怒。”

“陛下为何如此待妾!”

“朕想你了!”

他被逼急,动作一撒,被衾揉在手里乱作一团;她一时凝噎,回望着他,眼神直勾他的瞳眸。字句与目光狠撞时,时间是静止的。两人似乎都有理,亦无理,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夏夜里的空气潮湿而暧昧,黏腻得令人难舍又难受。

是他先低下的眼眸。

“也想孩儿了。就想......来看看你。”他淡淡地接着说,双手不安地翻了翻被,“神谙莫要动气了。我不想要神谙生气。”

他再一次抬起的目光,饱含歉意,也有爱意,那般阴翳柔软、深情款款,并非如此前剑拔弩张时的猛烈,势要次次攻进她的心房;而是绵绵缓缓的悠扬,以一种不可捉摸的姿势,让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泛起泪光。

他的服软,并未达到预想中愤怒时该得到的快感,却也没有她渴望的平静。那是一种深沉的感觉,厚重心暖却几乎令人窒息,似毫无涟漪的水面下暗藏的漩涡,可磅礴汹涌,可与之沉沦。

她微微抿着唇,垂下眼帘时深吸一口气,默然道:“陛下也不该宿在这里的。”

“那神谙可管不着了。”

见她态度并未完全软化,文寻也不想逼迫了,爽性一个扑身用肚腹贴着床榻,卷压着被衾胡乱滑进里侧,面朝内趴着歇下。

她想启齿,却对一个装睡的人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气性被浇凉了一大半,可与文寻同榻而眠,断是不可能的。神谙无奈之下,踱着步伐来到东侧室,幽幽地望着自己床榻上的背影坐下。

浓夏悠悠,清月无尘。

夜阑人静时,蝉鸣催尽,大地万物安静地睡去。只恨这夜太长,她已将同一卷典籍阅了两遍,又着手练了一会儿字,天昼未来,他还未醒。

他当真是在她这儿安稳地睡下了。

说她还算平静,可他睡下时,间中还咳了几声,她从东侧室抬起头来,些许担忧地遥遥望去,那人依旧背对着她,睡相极差。他曾大病一场,实实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她虽未亲身与之经历,他还跑来长秋宫胡闹,但后来才知晓此事,又怎会不心疼?说她心中依旧有气,气他虚伪,自己重病也选择隐瞒,还反过来怨她不曾告知遇喜之事;气他失了分寸,撇开他深藏爱意不说,夫妻间多年的相敬如宾也被撕得粉碎,没了体面。可真见到他时,气着气着也气不出什么动静,他还要叮嘱她当注意身子,莫要恼怒。

她无法否认,想着要见着他时心里杂碎的情感在蠢蠢欲动,想要亲眼看见他,想要确认他的安好。当初既能来长秋宫胡闹撒泼,如今瞧着也能把可怜的小女娘吓跑,他的身子是好了许多的。

今夜的他想来,宿在她的床榻里,也是带着同样的心情吗?

神谙醒时,是被翟媪在身侧一面晃着叫着的。颈脖处传来肌肉的酸痛感很快就让她眯上了眼,缓缓抬头,这才感觉到脸侧的酸麻,被枕着的右手也麻木不仁。她细细地呻/吟着,忍着僵硬的身姿渐渐苏醒,恢复知觉。

原是自己昨夜不知不觉地伏在案上睡着了。

“皇后,您怎么就在这儿歇下了?怎的不睡到床榻上去呢?”

床榻上去——她迷蒙睁眼,望向内寝——天已微亮,床榻早无人烟,徒留一团乱被。稍稍抬起目光搜寻,就这般与他远远投来的眼神撞上。

他倒好,分明霸占了她的床榻睡得足了,昨夜那副睡相还是半点薄被也不留给人的,如今还冷着一张脸凝视着她,左右举起双手任人服侍穿戴。此刻的她是有些气性在的,便毫不留情地错开了对视。

翟媪心疼地将她散落的发丝绕到肩后,“皇后,老身扶您到床上再歇会儿吧。”

她点了点头,由傅母扶着臂膀,自己将一只手按在案面上想要借力起身,腿脚的酸麻却让她生生跌坐回去。

“嘶......”她用手去握住右侧的小腿,现下居然还抽起筋来,“翟媪,疼......”

翟媪忙不迭送地帮她伸直腿脚,轻轻地揉按着她的小腿。待紧绷的疼痛缓了过去,她再抬眸时,竟捕捉到了他眼里闪过的慌乱心焦,她却顾忌着围着他转的宦官们时不时朝自己投来的眼神,而又一次先低下了眼眸,还暗暗地躲掉了翟媪再次扶过来的手。

瞧那还印着些许褶痕的姣容泛起淡淡的红晕,他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窘迫。神谙向来面皮薄,要是他再待下去,恐怕她会一直坐在那里不愿起身。忍着想要上前抱她上榻的冲动,文寻别过头,清了清嗓,还未穿戴完毕便跨步流星地出了内寝,惹得曹成和一众服侍的宦官追在身后直喊陛下。

她又怎会没意会到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小心思?小小的动容溢上心头,神谙这才握住翟媪伸过来的手,缓缓起身。一瘸一瘸地回到床榻前,翟媪帮她卸下了藕粉外衣,她扶着微隆的肚腹叹了一口气后,慢慢躺进那团乱被里。

睡在他本就留给她的外侧,她终于安心地合上眼帘。

——

她本以为有过昨夜,他便不会再来的。可他还是来了。

这一次倒有了经验,文寻是直接穿着寝衣来的。依旧没有通报,脱下蓬衣后一手丢给身后的曹成,他就直接在瞠目结舌的众人面前爬上神谙的凤榻,还识相地滚到里侧,把薄被乱扯一通盖在身上便背对着人们睡去。

少商张着嘴,姎姎堂姊和班小侯的故事她才讲到一半呢。

她懵懵地看向坐在床沿的皇后,皇后却一副处之泰然、怡然自得的模样,还俯下身拨了一勺温水往自己细白的小腿浇去。小女娘低头望了眼跟前的浴足桶,又抬头望了眼同是困迫的翟媪,再转头望了眼抱着圣上的蓬服于角落处风中凌乱的曹常侍。

曹成可怜巴巴地朝神谙恭了礼,随后朝少商和翟媪拼命地使了使眼色。少商立马意会,这才起身,却被神谙一手轻轻按回位子上。

“少商,你方才说到班小侯总到你府上蹭吃蹭喝,就是为了近水楼台,接近你堂姊。”神谙嫣然一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接着呢?”

小女娘也立刻明白了皇后的用意,便又恢复起侍奉皇后浴足的工作,“哦,我三兄与我说,这班小侯一看就不是特别聪明的样子,他的意图啊,三两下便叫我次兄、三兄看穿了去。有一日......”

曹成见皇后与宫里的人对圣上驾临都毫不在意,也只得自个儿悻悻地退下。

就这般从程姎和班嘉的故事说到了自家次兄与万萋萋身上,足桶早已被翟媪撤下,少商也在帮神谙擦拭完腿脚后伏在她的膝头上继续歌咏着程家儿女的爱恨情长。小女娘见皇后拖着自己讲了许久的家事,应是为了拖到圣上安歇下再脱身,便激灵地往神谙的腿拱了拱,还摆了摆手势要神谙凑身前来。

“皇后,”小女娘用气音细声细语,“圣上这都睡下了,您今夜便与少商同寝,可好?”

神谙轻笑,刚想作答,身后便起了大动静——只见文寻虽背向着她们,却还是一手扒拉起里侧的另一条薄被,一个俐落地向后抛去。

少商又是一怔,望了眼被丢到外侧的薄被,再望了眼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的皇后,“这......”

这摆明了又要皇后与他同寝嘛!

故此圣上非但还没睡下,还闷着头听她与皇后讲完自家兄姊的恋爱史。小女娘很是无语,一边无力控制眼脸的抽搐,一边不知该作何感想。

“程少商,你该去睡了。”凤榻里侧突然响起圣上沙哑低闷的嗓音,还不忘吩咐道:“走之前记得把烛火灭了。”

以防圣上轰然起身,又一次祭出宽衣解带的大招,少商此次很是乖乖就范,把圣上吩咐的都照做了。退出寝殿前,也不忘三步一回头望着仍坐在床沿的皇后。

她很是同情皇后。

待殿门合上后,神谙叹了一口气,耷下直挺的背,幽怨地朝背对之人瞪了一眼。

“陛下何故这般戏弄妾与少商?”

“神谙该歇息了......”里侧那人只含糊地呢喃道。

神谙有些郁闷,被迫与文寻同睡一张床榻,她心中不甚畅快;要她去睡别处,现下哪还有别处去?思量几番,她终是不太情愿地钻入薄被之下,与文寻背对而眠。

只是许久未曾同寝,加之心思浮躁,神谙久久未能入眠。想要翻身辗转,可她不想面对他,又要顾着眠浅的他,怕扰了他安歇,只能硬生生地撑到天明。

日夜交替,平旦起,五更天至,殿门便微微开启。

曹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只在殿门前轻轻唤了两声“陛下”,身后便是一阵窸窣。文寻早年从军,一向警醒,又多年受怕,自然眠浅。神谙虽合着眼,意识昏沉,却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动静,那小心翼翼越过自己的姿势,下榻前拉起她身上的薄被,覆盖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意识随即断碎,她应是睡下了好一阵子。再次听见他的动静,她微眯着眼,是见到他背对着自己穿戴的时候。

没有人服侍他穿戴。

他遣开所有人,为了让她无所顾忌,得以安睡。

他转过身时,她闭上了眼。灰蒙的室内,他高大的身形背着微光,在她身上映下一条黯影。他从床案前提起备好的配饰,她能听见宫绦玉佩间相撞的清脆,他忙活了一阵子,终是留下轻轻一句低叹。

他系不上环戴腰间的配饰,神谙是知道的。

文寻非出身矜贵,基本穿戴其实不必有人服侍,只是宫装繁复,到底不曾讲究,多年来他仍系不上腰间的叮叮当当。从前他若宿在长秋宫,她也乐得起早服侍他穿戴,虽他总会叮嘱她不必劳烦,应当多睡一会儿......此时的他就立在她面前叹气,而她在他面前装得熟睡。

他们终究活成了没有人预想过的样子。没有人想过他们会分开,也没有人想过他们会在此时此刻,依旧无限拉扯。

她等着。等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黯影离去,等到的却是头顶发丝被他轻盈地一摸。

她等着。等自己再次睁眼之时,他的身影已然走出了内寝,手里还攥着一大串的宫绦配饰。

沉重的睡意来袭,合上眼眸,那一刻的她下定决心,不想花费精力去思考。

一个轻缓向内翻身,他的气息还残留在里侧的枕头上。

——

她从湢室里款款步出时,他已然在凤榻上安睡。

依旧给她留下了外侧,方便她稍后上榻;走近一瞧,这一次他居然还帮她铺好了被衾。

翟媪领着宫婢退出寝殿前,还不忘悄悄回眸,见自家皇后已是毫无抗拒地坐到床边,老媪欣慰窃笑。圣上一连三日宿在长秋宫,不谈恩宠,只望这耐性能够磨掉禁锢着皇后的层层思虑。

神谙摸着隆圆的下腹,凝视着里侧的背影。今夜许是与他说不上什么话了,如此也好。脱去鞋履,轻轻上了榻,她拉开被衾侧身躺下。

依旧背对而眠,这一夜,却心安许多。

也是这一夜,文寻是被动静惊醒的。

他从榻上慌慌地坐起,起初的他无法确定动静的那头是什么,眼神从睡梦中骤醒而不太能聚焦,脑袋也仍是昏沉。只是在晕黄的星点烛光里,神谙所在的那一侧竟是空的。

“神谙?”他唤了一声。

湢室那处似乎传来了他分辨不清的声音。他皱着眼,立即起了警戒,把缠在身上的薄被三两下扯开丢回床上,然后跌跌撞撞下了凤榻。

一团纤弱的人影背着他缩在沃盆前呕吐。

“神谙!”

他又唤了一声,神谙却是用呻/吟和深呕回应着。他立即趋前,在她身侧单膝跪下,盲目地朝她因进行呕吐时而紧绷的背脊轻扫了扫,此时睡意全无。她的束发已经垂到了脸侧,文寻细心地帮她刮到身后,又将汗湿的碎发从她的脸颊和颈脖上拨开。

“陛下…...”神谙扶着沃盆边沿喘着气,“走开……”随即一阵咳嗽,咳着咳着又进行了另一波呕吐。

文寻没有理会,依旧轻扫着她的后背。她间中虚弱地摆了摆手,似要赶他走,他却一把握住那乱舞的手,把它带至原处,“朕不走,朕就在这儿陪着神谙。”

神谙双目紧闭,摇了摇头,尔后撑着边沿垂首,似在哭泣。他心疼地望着她,在她瞬间僵直身子,迅速俯身又一次呕吐时及时抓住了她随着动作又要跌落肩头的束发。最后一波呕吐甚至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唾液和胆汁的混合物,以及无限的干呕。他便这般一手为她举着束发,一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上。

看着她因害喜而受苦,自己却只能奢望为她传递力量,实则什么也帮不了。那一刻,他是无助的。

所幸神谙稍稍平复,微颤着喘息,文寻立即唤了人进来掌灯服侍。待宫婢奉上匜盘为神谙盥洗,他又不想假手于人,便亲自浸湿了面巾替她清理面容。神谙鼻头一皱,啜啜地哀叹起来。他心知她不想在宫人围绕下如此狼狈,便速速哄着人漱了口,随后抱着她的腰助她起身,将她带回内寝。

神谙乖巧地坐在床边,周身因出汗而黏腻,双眸也因方才呕吐剧烈而充血洇湿。说那迷蒙的湿雾是因呕吐的冲力而飙出了泪,此话不假,可说是因不想他见到自己此般情状而窘迫也真,更是因为此刻的他默不作声,给她留足体面而感动。

他让人把匜盘端入内寝,自己则坐到她身侧。她注视着他仔细地替她将一根一根的手指头擦拭干净。他让人撤下匜盘后又吩咐为她送上热茶,然后看着她喝下,帮她将又落下的青丝温柔地拂到耳后,问她口中残留的酸味可散了去,又问她可暖了胃。

比起无所适从,心底却有甜甜滋意缓慢生长。

“还难受吗?”他接过她递回的杯盏,放至床案上。

她捂着胸口,怔怔地来回摇头。

“回头让老孙过来瞧瞧,嗯?”

“不必了,害喜而已,况且李女医也时常来长秋宫走动的。”她淡静地说,“陛下切莫担忧了。”

他长舒一气,遂循着她的手望去,见她胸口平稳地起伏,那处染了一层迷人的粉色。他忽然眉头一皱,“神谙,你那领口沾了秽物。”

她放下手低头查看,还未及反应,他已唤人替她拿来干净的寝衣更换。一个转头,那双手就自然地攀上她的腰带拆解。

面对他的体贴入微,她按住了他的手,“陛下,妾......自己可以的。”

他抬起眸光,对上了她澄亮的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噎了噎,在宫婢捧着衣物来到时尴尬地错开了手,起身回转,面对着屏风暗自咒骂。

今夜,他的亲昵过了火。他怕神谙不待见。

神谙也并非不待见,只是如今这处境,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她还未想明白。可自己的心境如何,透过眼神时刻注意着背对的文寻,漫不经心地更好了干净清爽的寝衣,她知道她骗不了自己。

进来服侍的宫婢也一个个接着退下,这夜间之乱才终于得到了平息。文寻迟疑地转过了身,已坐回床沿上的神谙也随之抬眼,两人一时相望无言,又各自调开了目光。

“那个......”文寻自是那个受不了缄默的,遂开了口问,“神谙此次妊娠,害喜......这般严重吗?”

“与怀小四、小五那会儿一样,过了头三月,还会不时恶心反胃。”见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肚腹良久,她轻抚着身前的弧线,抬头补充道,“就快满五月了。”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柔软,抿着嘴连脸侧的酒窝也显现,“神谙辛苦了。”

她眨着眼眸一愣,随即淡淡道:“陛下适才.....也辛苦了。”

“比起神谙怀胎艰辛,朕做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神谙恬静地垂下目光,困倦不约而至。她抬手掩袂止不住的呵欠,动作间不经意扯开了领口。文寻忽地瞥见神谙低敞的衣领,里头的心衣若隐若现,胸脯至颈脖处在昏暗里依然泛着垂涎欲滴的粉晕。

他突感心气躁热,遂错开眼眸咳了咳,岔开思绪,“神谙再歇会儿?”

“嗯。”

他克制着心底的躁动朝神谙走近,帮她躺下后又拉上被衾覆至她腰间。又望着薄被之下她肚腹的轮廓,直至心满意足,这才转身背靠着床沿坐到矮阶上。

他发出一声长叹,神谙望着他的侧颜,再如何俊逸也遮不住眼袋的凸出乌青,疑惑道:“陛下不歇下吗?”

“不了,曹成这会儿该来唤朕起身上朝了。”

“今有朝会,妾竟还扰了陛下歇息......”

“诶,神谙,朕无妨。”他转过头来,轻声安慰,声色温和悠缓,“你啊,如今有了身子,更是要多睡一些的。快些睡吧,朕不看你。”

这是自废后以来的头一次,他们之间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对话,他们分明还未把话与对方说得明白彻底的。可他能陪在神谙身边,能看着她、能顾着她,心欢虽不怒放也盘缠心底,绵绵情意不言而喻。

他终究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神谙一眼,却发现此刻的她也在紧紧地注视着自己。

他是吓了一跳的,却也很快地浮出笑意。原来面对着自己心爱之人,再揣得如何深沉,脸侧又凹出深浓的酒窝,也藏不出要为之绽放的笑意。

从前的文寻、如今的文寻,一见到神谙,真的,就笑了。

“不是说不看妾的吗?”神谙也跟着莞尔一笑。

她终于对他笑了。

他也想起了,每每只要转身寻找她的身影,总会有那一个温婉柔情的笑靥迎上自己。

“神谙不也还没睡吗?”文寻曾努力地止住笑意,可他做不到,他放弃了,嘴角的弧度明朗灿烂,“怎么?是终于发现朕生得如此俊俏,舍不得睡啦?”

他言语里流动的暧昧,眼神里溢满的宠溺,她又如何会拎不清呢?

“陛下,”她低语,声音绵软,“趁着曹常侍还未来,也养些神吧。”

他听着她的话,顺从地闭上了眼,“那神谙也合上眼,快些睡,朕陪着你......”

文寻仰起头靠着床沿,神谙在他的陪伴下沉沉安眠。

天幕缀满星辰的第三夜,两颗跳动的心终于得以踏实安歇。

——

可连着三日宿在长秋宫的人,第四夜却并未如常而至。

已入亥时,殿门望眼欲穿,也望不了来人。神谙跪坐在寝殿的西侧室,看着小女娘为她一一清点从前的珠宝赏赐,按账入库。心不在焉地阅览账本、无实意的浅笑寡淡,绕是纵了他三日,自己也被惯了三日,可这才三日啊,怎的就这般失落?

是因为他真的捧出一颗真心来到她面前,告诉她种种皆是情真意切,是因为她知道了他们本就相爱,如今即使纠葛不清也有一丝惦念吗?

本是决意放弃与那不可能的情意对峙的。本是决意不再万事逐流的。

“皇后可是在等着圣上?”小女娘忽地一问,倒是将神谙手上摆弄着的珠簪惊得一抖。

神谙掩下无措的神色,换上一脸从容,仔细地将珠簪放入锦盒,“圣上日理万机,怎会是我等得来的?”

语毕,一阵落寞遂填满心房,只因此话似曾相似。

从前他若是无赖硬要宿在长秋宫里,不出四日她总要推着他往永乐宫去的。后来他也明了她的模式,为了不让她难堪,三日一过总会识趣地离开。更后来,她若想要他来,也开不了口了。

那日他质问她,可曾为了他替自己争取过。可原来无意中,她自己爱而不能,也曾将满心满意的他推开。

“皇后,您莫要多思,也莫要怪圣上。我想圣上他——”小女娘突然把话截住,大大的眼眸眨巴眨巴。

“少商,你想说什么?”

少商迟疑地接道:“我想圣上他......今夜是不会来长秋宫了。”

神谙微挑黛眉,“你为何这般笃定?”

小女娘咬了咬唇,顿时懊悔地委下身去,头垂得低低的,“翟媪吩咐过,不该说给皇后听的......”

“但说无妨,要是翟媪真的怪罪下来,你还有我呢。”

少商一个迅疾凑前,伏在案上抬头恳切地求她,“那皇后也得答应少商,听了之后切不可忧思多虑,昂?”

“好。”神谙娇娇地撇了小女娘一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少商深吸一气,调整好姿势,徐徐道来,“少商今日出宫采办,路上碰到了袁善见。他与说我,今早的大朝会上,圣上被一众朝臣群起发难,几乎是一面倒的攻势......”

今日朝鼓之下、五更升殿,崇德殿上群臣争辩不休的,便是长秋宫之事。

始自圣上大闹长秋宫后复朝,朝臣便已诸多微词谏言,针对的不外乎是废后宣氏的安置与有孕之事,可圣上一概不理,全数强压了过去。是以近日圣上频繁出入长秋宫,朝臣终是一举发难,要行监督之职责,势要圣上一言一行对得起天下百姓。

说是皇家应为天下表率,帝家事不宁,后宫失和,为国忧患。帝已立新后,便不该宠幸废后宣氏,即便夫妻情谊犹在,仍于礼不合。如今废后有孕,有不知全貌者听信谣言,诬蔑废后与人苟且、珠胎暗结,遭帝重罚贬官归乡,牵连全族;有一知半解者道听途说,扬言废后这是狐媚惑主、暗怀龙胎,遭五十刑杖、罚俸没收食邑、责令闭门思过不等。帝于殿上澄清分辨,帝裔乃宣氏在位时所怀,如此便又激起另一层群起激昂参谏的声浪。

其一,帝废储后而未立,江山未稳。圣上应当尽快于成年皇子当中择出储君人选、新立东宫,以稳国家之根基。未免圣上偏宠废后宣氏之子,也因宣氏如今在后宫并无位分,为保东宫无虞,宣氏新子若是皇子,便不得享有皇位继承之权利。

其二,废后恐恃子骄纵,祸乱安宁。先朝无废后产子之先例,于新朝更是唯恐违礼违纲,加之为严防日后以子壮大、氏族存有异心,理应将废后送出宫闱,迁至宣氏亲子东海王封地合乎礼数,抑或另寻别宫安置。废后于宫闱之外产子,若将帝裔接回皇庭,便不能由生母抚育,能享庶出皇嗣一切封赏,可不得皇位继承之权利;若帝裔交由生母抚育,无召不能入都,也不能享有一切皇嗣封赏,更不得皇位继承之权利。倘若废后继续幽居宫中,于宫闱之内产子,宣氏无后宫位分,帝裔应养育在越氏皇后名下,除却不得皇位继承之权利,能享嫡出皇嗣一切封赏。

“袁善见说圣上勃然大怒,表明宣皇后如今虽无后宫位分,却仍是帝妻,怒斥群臣诋毁皇后、臆测宣氏一族,乃大不尊大不敬。”少商小心翼翼道,“圣上也驳斥将皇后与帝裔送走的上疏谏言,都说帝家事不宁、为国忧患,朝臣们却正正是要毁他天伦、要人骨肉分离,稚子尚未出生,便要被这群老匹夫的三言两语定下命运......”

目光如利剑掠过整个朝堂,帝座上,文寻在歇斯底里后越发沉凝。他右手扶额,左手在御案下紧紧攥拳,用阴郁猩红的眼神睨视着满殿臣工。

这至尊之地,喧嚣辩言震耳欲聋,那一个个朝臣与他争得情绪高昂、唾沫横飞,是否之差跨上帝座撵起他皮弁服的交领,问他一句“陛下此刻清明否?”

文寻额上青筋暴起,咬着牙不动声色地自帝座上起立,周身极阴之气连一旁侍奉的曹成都不敢接近。朝服长摆扫过一层一层的玄色木阶,他遥遥走近激烈的唇枪舌战里,以自身肉/体抵挡一句句横飞如箭的参谏。他越是沉默,喧声越发转小,直到他直立玄殿中央,群臣长跽在位,都窒了窒。原是满堂震动,顿时变得压抑森凉,寂静无声。

「都说够了没有?」文寻面色晦暗,眼神渗出润泽的凶光,情绪激愤所致的晶莹挂在泛红的眼眶,「说够了,听朕说最后一次。」

炎夏的日光透入玄殿,气氛依旧冷冽。众人的目光齐齐刷来,圣上一人茕茕独立,对着满堂恶力相向,微仰起头。

「朕,只有三不!」

字句轻飘飘地跌落舌尖,却似一场狂风刮过今日的崇德殿,凶狠猛烈!

「一不,绝不改封宣氏为东海王太后,宣神谙永远是朕的宣皇后!二不,绝不送走宣氏与帝裔,朕在哪处,宣氏与帝裔便在哪处!三不——」

“——绝不放手。哪怕为宣氏得争、为尚未出生的孩儿得争,圣上也会争到底,再也不放手。”

神谙听着少商诉说,一字一句自软糯的语气呼出,落入耳里,却是铿锵有力,直直撞击心底。直至最后,只有心如刀割般的沉痛。

“群臣自然不满,喧哗又起,堂内朝会未退,可圣上直接下了崇德殿。”少商凝神注视着神谙,语调仔细掂量,认真叙述又不想让听者负重,“袁善见说,圣上今日被群攻的状态,能看出其心绪很是不稳。那绝地回击的决绝之意,似是直接在殿上提刀杀人......也在所不惜。”

一滴泪水,直接夺目而出。

“皇后!”小女娘见状顿时惊慌失措,“是少商错了,少商不该与皇后说的!您、您别哭......”

神谙低下目光,局促地拭去滑落下来的泪水。

少商怯怯地低声道,“孙医官说了,不能让皇后情绪激动的......”话一说完,自己也快急得哭了出来。

神谙稳着呼吸,抬手越过案面摸了摸小女娘的脸庞,在她抬起溜溜大眼时冲她微笑,“少商,别怕,你看我这不还好好的吗?”

小女娘噘着唇吸了吸鼻子,后又举起手背揉揉眼睛,乖巧地“嗯”了一声。

神谙又轻轻拂了小女娘的发丝,才收回了手,“少商,你将今日之事告知于我,我很是感激。”腹中孩儿在她说话时微微一动,如振翅一般轻盈,神谙的眼又酸涩地搐了搐。

“可是皇后......您是不是很难过?”

笑容渐失,神谙不想瞒着少商,便淡淡地点了点头。

“少商听了也很难受,终于明白了当初皇后隐瞒圣上有孕之事时的苦楚。”小女娘的情绪不高,愧疚之意浮现,眼中凝泪的泽亮飘摇不定,“皇后事事隐忍求全,以自请废后之举把所有委屈和言论都扛下了,早已退无可退,可那些朝臣却还是一再诉求,不肯放过皇后。想必圣上在面对这些时,心里头也很是难过的,他可是直面这些刀枪的人啊......”

文寻对她说过的,这世间的诽言谤语对女子总是更苛责些。她也是明白的,这世道礼法对女子的宽容也更是局限。

只是现如今文寻要与她共赴深海,他要为她沉入海底、为她卷入漩涡,她心有动容,可她怎能不算是将他拖拉进来?遇溺之时,她又如何能将他视为浮木,自己苟且喘息却让他浮沉水底?

他仍旧没有来。

直到少商退出寝殿前朝她恭礼道安寝,又一次叮咛她不可忧思多虑,神谙也没等来文寻。由着翟媪服侍她沐浴更衣,自湢室步出,内寝里也不见他的身影,更没有他为她铺好的被衾。

依少商所言,文寻心情不好,加之种种针对她的舆论,大抵今夜是不入长秋宫了。

神谙郁郁地躺在凤榻上,面朝外凝望紧闭的殿门,隔着薄被抚摸着隆起的下腹。半晌,她的眼角逐渐汇聚出莹亮的水珠,终是坠成沉重的弧形,安静地落下。

她轻声闷闷地问道,“儿啊,你说,你父皇究竟会不会来?”

他不来,其实她也明白的。

却还是想落泪,不免伤悲。只因天下为局、为世所困,想挣脱枝桠如落叶纷飞,却总是落入水里,身不由己。

淌过肌肤的那股温热,终如小溪归海。

远处更鼓声响,眼帘沉重地合起,任由困意席卷清明。

——

迷蒙中突感身后闷热,后背似有一堵人墙。

是啜泣声让她转醒。

文寻还是来了。

此刻的他轻轻贴着她,压抑地流泪。他微微缩着头,不让喷薄的热气挠上她的颈后;双手抱拳,僵硬地捂住眼脸,阻止自己去环抱她。

就只是这般依偎着她抽噎,弓着背的姿势,悲切地像个孩子。

他在朝堂上受了气,满腹疾愤委屈,见她被如此苛刻对待,也心痛至极。神谙心思细腻,心知满脸忧容、不高的兴致出现在她面前只会徒增她的忧虑,故趁她安歇后才敢悄悄地登入长秋宫。不想一见到榻上那安睡之人的容颜,睡梦中还蹙着眉,忍了一日无处宣泄的情绪犹如泄洪流水,顷刻间冲破所有他为她高高筑起的城墙关口。

他决意迎娶她时,他分明……分明不想让她凋零在乾安王府那偏僻的小院子里自困四方,不想再让她受委屈和苛待的。

可他不也是让她受委屈了吗?他还是让她受委屈了。

就像他们位至巅峰,他利用过她的体贴柔顺来顾全大局。就像只有在月深幽静时,他才敢这般对她吐露最脆弱的心扉。就像往年昔月里他对她深爱无法言说,直到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才敢直面心底最深的情意。

文寻,你该死啊。张开双手,如一张大网,将洇湿的脸埋进掌心里。

他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而她的心听得清清楚楚。

怎会不心痛?怎会不踌躇?

她终于等到了他,他就在自己身后,听着帝王隐忍的哭声,没有半分等来他的心欢。如今这哪是她接不接受他情意的抉择,他明明背负着天下世人。

那份情,无论对谁而言,皆太过沉重。

她该是体贴地给他留有空间,让他哭完、让他宣泄。可她等不了了。一个作状翻侧的抖动,身后的人明显一怔。

“神谙......朕......”

他下意识地退缩,她撑着肚腹在被寝之下缓缓翻身。终于面对他时,在惨暗的光线里见到他满是湿润的眼。

“陛下,朝堂之事,妾听说了。”

文寻别过头,皱着脸用掌心覆住酸痛的眼眸。良久,他才终于缓缓吁了一口气,从上至下用手随意把脸抹了一遍。

“神谙不必忧虑,朕自有主张。”声线很是颤抖,鼻音厚重。

“事关皇嗣,便是前朝之事,妾不该置喙。可这毕竟也事关妾的孩儿,陛下能否听妾一番言语?”

他缓了一下,又低低叹息,“神谙说吧。”

“妾思量,陛下不若顺朝臣之意,将妾……遣送东海吧。”

文寻立刻侧过脸,幽邃的眼神不可置信地回望着她。

她平静地解释道:“若这孩儿能平安降生,生在封地由妾抚养,便能远离皇权是非之地,也能安抚诸臣之心,平稳江山社稷。”

“神谙此言,要朕不能负天下,难道朕就该负自己的妻儿?”他悲戚道,“负了自己的妻儿,朕就能担得起天下?”

本是彼岸之人,间隔浩瀚星河,他是愿潜入那皎皎银海为她逆流而上的。

为何不能信我?

“神谙难道就那么想离开朕吗?”

昏暗里,她清柔地望着泪水淌进他的鬓发,“如此,你我便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他们之间,是清乐深幽,是温存悠缓,是凄伤之调。

一片安静的悲怆里,他在凝视着她。

“神谙可知道,你的眼睛,我第一次瞧见,便很是喜欢。”他缓慢地凑近,忍着想要再次落泪的冲动,抚上她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眼底,“很迷人,像合着星辰……”

星辰,不该跌落眼眶的。

他吻上她的眼睛时,她是没有预想到的。以至于他细密的吻缓缓落下,遍布她的脸颊,他将吻带至她柔软的唇瓣,在那饱含深情的轻吻里,她尝到了咸,才怔怔地睁开了眼。

注视着他恋恋不舍地退开,抿了抿唇,垂下了目光又灼热地抬起,对上她清澈见底的剪瞳,渗进她的深处、拂了心弦。

她想,他一定从她的瞳眸里,瞥见除了星辰以外的情意。

这一次,他凑前用双手虔诚地捧起她的脸庞,毫不犹豫地俯身而下,再一次吻上她的唇。

而这一次,她在絮乱潮热的鼻息里,合上了被星辰点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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