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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八首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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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月更选手回归,和大家说一声抱歉久等了!

对文谙还是很热爱的,奈何我更文的时间速度和脑细胞不及我热爱的程度

就连这节都已经来到1万字了,还有剩下的1/4我卡文卡了小半个月写不出来,最后只好把它拆开分成中、下节了(writer's block is a b!t$h)

希望我能赶紧渡过这个写不出来的坎儿,把下节生出来后我就能安心(虐文谙)让文谙好好耍朋友了

请大家慢慢食用哦!

—— 自问到底舍不舍得,舍不舍得爱一瞬都成恨了。【舍得·王唯旖】

春末皇庭,止不住地风雨飘摇,熬过了霖雨,终是悄悄入了夏。彼时晴飔初动,又微微卷起宫道上的细沙。

宫巷尽头,长秋宫门闭合。

锁早已落下,人却未来敲开宫门,倒是永乐宫越皇后所送的药材名品在圣上大闹长秋宫后的第三日便如潺潺流水般涌了进来。

多年来神谙虽自觉愧疚,却也一向看重与越姮的情谊,从未驳过她的面子,如今倒是头一次不领情——那些成箱成堆的补品刚送到长秋宫外,就被宫人们给一一抬回。隔日,越姮让几个较机灵的宫人再把箱子送去,总之放下箱子撒腿就跑。怎知不出一个时辰,自家宫门才跨出一道,就远远看见那些箱子被整齐地摆放在永乐宫前,原封不动。

越姮自小是被骄纵惯了的,不达目的自然也是个不死心的。头两次不成,便再送去第三次、第四次......越姮此时不能出面,怕自己惹得神谙更加伤神,亦有文寻那张牙舞爪的前车之鉴,尽是施软的,有一次永乐宫的宫人全都跪了长秋宫外一地,说箱子要是再被送回怕不好向越皇后交代,赌的就是神谙心软,较的就是那股持之以恒的劲。又有谁料到,那一次竟是由翟媪亲自领着队伍将箱子全都抬回永乐宫。面见新后,翟媪苦口婆心,又是赔罪又是劝慰,说自家皇后有愧,实在不敢收下此番心意。越姮气呼呼的,本想用皇后威仪压迫一番,却眼见翟媪吁吁喘着气,可怜她一个老妇日头当空还要随着大队一路从长秋宫步行至永乐宫,顿时心生内疚。赌的神谙心软,竟是自己先败下阵来。

最后,那些心意还是由二公主文子靖以永乐宫子女的名义亲自送到长秋宫的。这一次,神谙向来疼爱子女的心是被实实算准了的,尤其永乐宫的三名子女当中,就属二公主与神谙的母女情分最为深厚。

子靖亲自捧着一盒东南远国进贡的尼亚燕窝立在长秋宫寝殿外,珍品再贵,也不及自己嘴上嘤嘤求着宣母后莫要推拒子女们一番孝心来得抗拒不得。自小多由神谙抚育,子靖不仅嘴巧舌甜,聪慧细腻的心思自然也更懂神谙。心知神谙定感负担,特意向自家母后献议将箱子的数量大大减少,先拣选几件上好的名品药材由她亲自奉上,若神谙真的收下,再多的箱子随后慢慢送去也不迟。统共就六件箱子,加上那一声声柔软的“母后”,子靖终是迎来了敞开的殿门。

少商以宫令的身份立在一侧,颔首为难地面对着二公主的柔情呼唤。听见身后的殿门终是开启,已然人身自由不再拄拐的小女娘仍旧忍不住颤栗,似有风自殿内倏然吹出,能将她一把刮倒。

翟媪步下石阶来到子靖面前,行礼后无奈又恭敬地接过贵人捧在手里已久的珍品,再默默地转交身侧候着的宫婢。

子靖欣喜得几乎热泪盈眶,“儿臣就知道,宣母后一向是疼爱咱们这些儿女的!”

瞧见翟媪微笑着附和,又与二公主相处融洽,少商眨了眨酸涩的眼,复又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履。自那日以后,少商便不再于殿前伺候神谙。虽然神谙从未表明,少商也自觉皇后并不乐意见到自己,便识相地待在殿外,乖乖地、安静地……赎罪。

从前是能近身服侍皇后颇得喜爱的程家娘子,如今皇后身边只有翟媪。从前亦是掌管长秋宫上下,事事皆能与皇后直接商量汇报的程宫令,如今倒需要翟媪次次替她传话。就像此刻,能够替皇后接待二公主的也并非身为宫令的自己……

“公主、皇子的心意,皇后怎舍得推拒。”望着贵人身后随行的宫人和箱子,翟媪叹气,知晓这多半也是越皇后的心思,吩咐子女上阵总是胜算更甚,“这些,皇后就都收下了。老奴替皇后,谢过越皇后与贵人们。”

将将委身要恭下的礼却被子靖一把截住,人被轻轻地扶起,“翟媪,宣母后可好?”

“回二公主,皇后安好。只是孙医官一再嘱咐皇后必须再卧榻休养些时日,怕是不便见二公主了……”

“翟媪不必为难,我此次前来本就意在给宣母后送上这些补品,母后既肯卖我面子,已然幸甚,我不曾想打搅母后休养安胎的。适才就是心焦了些,母后定是被我这般喧闹吵扰到了,还请翟媪替我向母后表达歉意。”子靖语气和善,却也不免几声叹息,“长辈之间的事本该留给长辈,做儿女的,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只是母后如今身子欠安,又怀有身孕,我实在担心。”

“老奴感激二公主挂心,但圣上这一闹,真真是......”翟媪哀声道:“如今外头风声四起,难免有些不入耳的,皇后实在愧疚给永乐宫添麻烦了。”

长秋宫闹了这般大的动静,圣上疯魔、越氏难堪、宣氏有孕,如今皇城之内谁人不知?

始能自行行走,少商便久违地出了长秋宫走动,风言风语自然灌入耳丛——有批判为情大疯大悲的圣上此举并非明君所为,亦有腹诽圣上这等性情中人有此行径也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让圣上这般癫狂的竟是为了无宠的废后宣氏?受尽陛下多年宠爱的越皇后倒是比以往更加低调,这些天流水般的珍品送入长秋宫想来也只是故作身居后位该有的大度;再者,越氏一族本因圣上仁慈而未被小越候之事多受牵连,如今倒是因此颜面尽失,更有者已开始揣测圣意,此前呼声颇高的三皇子究竟会不会被立为储君。还有诽谤宣氏因后位被废不甘堕落与人暗通款曲而怀了孽种的,又有一知半解者知情废后腹中胎儿乃是龙嗣,却道人狐媚惑主以不明不白的身份怀上帝裔。

宫道一路走来,少商的脸色黑了更黑,竟还有不知趣者走到她跟前来搭话,实实想要探听一二。就连袁慎那只老狐狸还特意在她回长秋宫的路上等她,满脸忧色问她过得好不好。

「连圣上都因病谕令休朝、何人不见,免得自己被群臣的唾沫淹死,你不用上朝、不能面圣,还要入宫来堵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她家皇后被她气得心悸,如今被医官勒令卧榻休养安胎,她已数日未曾见到过皇后,还要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和编排,她焉能好?

「我——」

「袁善见,我谢过你,且滚吧。」

子靖朝翟媪摇了摇头,声色柔软,“人烟处,自有人语。父皇已下令对散布谣言者严惩不贷,且那些本就是闲言碎语,切莫让宣母后听进了去。至于永乐宫那里,也请宣母后勿挂心,我母后说了,现下应以宣母后安心养胎为重。我今日带来的这些药材补品都是问过了医官,说对宣母后和胎儿都好的。劳烦翟媪多多看着母后,我等就静待小皇弟、小皇妹的到来了。”

“这......”翟媪窘迫,面露难色,“二公主心善乖巧,也时刻记挂着皇后,老奴有些话......便对二公主直说了。皇后凤体孱弱、多年亏空,对诞下皇儿之事本就不抱期待。孙医官也说了,皇后此次有孕多是凶险。皇后对自己腹中胎儿之事多是闭口不谈的,宫人们如今也不敢太过高兴,就怕终是落得空欢喜一场。二公主对皇后有心,就够了,还望二公主见谅。”

语毕,老媪行了一礼。这一次子靖并未拦着,只是心疼地抬眼望向眼前的寝殿。

子靖落寞一笑,“我明白的。妊娠之事本就不易,即便想要心想事成,也得听天由命,就是......辛苦宣母后了。”再一次望了望那合上的殿门,子靖淡淡道:“那翟媪便这般说与母后,我带来的这些啊,都是我与弟妹想给母后补身益气的,望母后能休养好身子,这往后的日子也能和乐心满。”

翟媪动容得眼脸微搐,再施一礼后想要送送二公主,贵人却摇了摇头,善解人意地要她赶紧回到寝殿內照看神谙。二公主吩咐好宫人将带来的箱子安置稳妥后,转身就要走,少商依旧一刻也未有抬头。

“少商妹妹。”

小女娘身形一怔,行了一礼,垂首不语。

子靖轻柔低叹:“你也多保重。”

待少商直起身子,仰脸一望,二公主的身影已然走远。

对于早已外嫁的二公主,少商是如此的陌生,面缘几回,左右也不过就是皇家子女同在的那几次场合。她从不知晓二公主与神谙这般亲厚,从前在长秋宫聆训时也未曾见过永乐宫的子女来此走动。如今亲身耳闻目睹二公主能够在面上一声声求着喊着柔柔的“母后、母后”,音色里也能听出似是一次次昔年往月里对亲近的长辈撒着娇,突有思悟警醒,少商心弦一紧,如窒息般难受。

皇后偏爱程少商,可程少商是能被替代的。

皇后能有翟媪陪伴,有二公主疼爱。若不是自己在皇后自请幽禁时求她让自己留下,程少商是没有理由存在的。

程少商,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

纁夏寒莹,日光烂漫。檐下铁马叮咚,惊扰歇燕,振翅而逃。

暖风起时,神谙的身子也好些了。

李女医终允她下榻走动,但她所行之处皆无少商的影子,自己也未有主动要少商前来,两人之间的互动一再搁下。只从翟媪那里听闻少商身上的伤皆已痊愈,不再拄拐了;又听说少商现下按时生活作息,宫内翻造之事依旧,宫外采办外务周到。偶有翟媪替小女娘呈递上来要她过目的奏表与账簿,也能看出事事料理齐全。

“咱们宫里,无人为难少商吧?”

“那倒没有,初时定然有三言两语不满程娘子所为的,后来皇后也并未处置程娘子,不就是变相警惕着宫人们程娘子无罪。”翟媪一边回着神谙,一边将热乎乎的吃食从食盒里取出,“皇后自己都没有动的人,他们怎么敢动啊。”

神谙淡淡一笑,“也未必是我。我看少商平日里对待宫人们也挺好,以真心相待,他们也不会对少商落井下石的。”

“就是程娘子愈发安静了些,宫人们都不敢上前攀谈呢。”

神谙对少商之事稍为宽心,便对着一一摆到案上的吃食提起兴趣来,“可是少商做的?”

“宫中膳房送来的,是越皇后的意思。皇后赶紧用膳吧。”

敛下浅淡的眸子,神谙举起筷子夹起了时蔬,送进嘴里细细咀嚼。黛眉一皱,心中暗忖,还是少商给她做的对味些。

那边厢,孙医官念着神谙的身子才刚好,便定了三日一回诊。孙医官被罚了半年俸禄,连带太医院副院首之职也被削夺,但在越皇后与诺医官力保之下,至少人头和长秋宫主医之位都保住了。

宫外之人能时常来走动,与宫内之人一处时倒也不免唠嗑些。翟媪把从孙医官那里打听到关于文寻的事都说与神谙听,她家女公子虽然主动提及自己知晓圣上病了之后便什么也没再说,可老媪心中了然,神谙心里头这是记挂着人的。

说圣上自长秋宫大闹一场之后,复咳了几日,也仅仅让三皇子代为处理国务几日,尔后便又复了朝,虽说越皇后主张圣上应当再休养些时日,圣上也是执拗不听。至于前朝那里唇枪舌战了些什么,翟媪就不说与神谙了,不然本意是想让她听了心安的,说了倒让她更加忧思。

只是翟媪并不知晓,神谙的心思也不全然在文寻身上。

那些话里的话,皆是越皇后。

子靖来过了,那么,越姮也该来了。

——

宫中膳房依越皇后懿旨向长秋宫传膳传了几日,神谙未能将膳食用尽便有几日。

那日翟媪将未动几口的食案从正殿撤出时,少商已然立在石阶下等候。

“翟媪,皇后又是没用完膳吗?”

老媪幽怨地抬了抬下巴,示意着食案上空了的汤碗,“至少是个爱喝汤的。”

一老一少对着满满的食案各自叹了口气。

翟媪见小女娘垂头丧气,道:“皇后有孕后,闻不了油腻重味,胃口一直都不太好。越皇后也是好意,想着膳房做的膳食比咱们宫里的庖厨做的更全面些,可实在不合皇后孕期的口味。还是程娘子从前做的啊,皇后更爱用些,尤其是赤豆羹,皇后甚是喜爱。李女医也说了,皇后如今不可多用甜食,但也不是完全不可,用那一两次也是无妨的。”翟媪最后朝小女娘笑了一笑,“程娘子下回不妨给皇后做些赤豆羹?”

“皇后如今怎会想吃我做的......”少商抿着唇,声音低糯,尔后失落地瞥了一眼殿门,“我想,皇后不日便要将我遣出宫去了吧。”

“程娘子啊,”翟媪闻言正声道,“皇后确实是气着程娘子,但无论何种境地,皇后绝不会弃了你的。”

少商勉强一笑,知道翟媪这是在宽慰自己,可也显得多么苍白无力。翟媪走后,一个小黄门却跑进内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程宫令。

“何事要你如此慌张?”

“程宫令,越皇后来了!”

“什么?不是吩咐过,宫门已去了锁,如今开门让任何人进来以前,都得先向我汇报的吗?”

“可、可越皇后说了,若再不打开宫门,便要用攻城杵将这宫门撞开!”

想来攻城杵还未及用,守门的侍卫便已按耐不住压力,屈于新后威严之下打开了长秋宫门。少商眉心微蹙,稳稳地目视着已从不远处款款而来的越姮。她的威仪飒飒,珠钗穿戴乃至宫人仪仗,如今皆是皇后用度,气势确实比神谙在位时更甚。

少商忍不住心中荒涩。

尽管从前两宫并立,后宫权势实则相等,但在她眼里,圣上身侧从来只有一位皇后。如今后位更迭,不想新后更甚废后,少商很难不去想到神谙的难堪,她的愧疚隐忍,以及十几年来顶着凤冠之下日以继夜的反复折磨。

世人皆认为宣氏当初就是明明白白地夺了越氏的后位,就连神谙自己亦然,可少商从来不想苟同。然此时此刻,越姮却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少商委身俯首、抬手作恭,念了那句“皇后毋恙”,第一次对越姮行了跪拜大礼,越发觉得自己眼眸酸涩。

“免礼。”越姮的声音轻快,却威严深厚,还有些许不耐。

长秋宫内院里,少商和一众宫人们缓缓起身,目不视贵人,恭敬从然。却在越姮刚想举步跨上台阶之时,少商疾速一手隔阻,偏身微微地横在了越姮面前。

“程宫令,”越姮的目光冷冽,斜视着少商,“予,你也敢拦吗?”

“越皇后恕罪,我家皇后现下怕是不便见客。”

一句“我家皇后”让越姮嗤笑出声,目光终是全全地扫在少商身上,“程少商,莫不是予猜错,你家皇后不便见客之时,你不也领了圣上来此吗?”

少商也毫无畏惧地回视着她,却眼眶越发熏红。当初霍氏忌辰的家宴上她便知道,如若自己在越姮面前稍有不慎,定会被她言语疾力筛成人肉,自此除了因五公主和珑园一事多有得罪,从不敢过多交际。可如今她敢横在她面前,便是更怕越姮来此不善。

纵使从前后宫琴瑟相合,帝后妃的相处还算和谐,不过如今时过境迁,一帝一后一废后,而圣上还曾在此处,真真在这内院里,抵着天下人的难堪对神谙发出那豪豪肺腑之语——一切仍历历在目,无处不在地提醒着少商,自己已经深深伤害了神谙。她不能再加害神谙。

越姮面若冰霜地趋近,就在少商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之际,新后的脸又柔和了下来。越姮直视着少商,眼底清澈,“予知你护阿姊心切。可如今在这满城风雨之际,予还敢踏及此处,不也是因为护阿姊心切?”

小女娘的眼眸生生眨了两次,表情微触。

“你若是担心,待予入内后,这正殿之门你尽管敞得开开的。若有半点声响传出,予许你立马冲进来维护。”

少商安静地望着新后。不多时,终是无力地收回手,垂眸侧身,让越姮前进。

正殿上首的神谙跪伏案前写着字,羽睫微垂、目光清淡,对殿外动静早已摸清一二。待殿门真正敞开之际,她也只抬眸望了独自走近的越姮一眼,便再次垂下目光,放下手中狼毫后抵着案头缓缓支起自身。

步伐仔细地从原地挪开,神谙站立在案侧,一如以往端庄从容地恭手作揖。将将就要委身跪下,越姮早已打断,“这才多久,阿姊便与我这般生分了?”

神谙定了定,既然越姮不受她的跪拜大礼,她便依然恭敬地福了一礼,“妾宣氏见过皇后,皇后起居毋恙。”

“阿姊是知道的,我越姮从来不在乎这些虚名。”

“圣上既然已昭告天下,册立新后,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宫之首,妾便不敢怠慢。”

越姮郁郁地妥协,也一眼便瞧见神谙有意用阔袖遮蔽自身隆起的腹部,顿时满心不忍,“那阿姊不必多礼了,还是快些坐下。”

神谙依旧垂眸有礼,一手拈着衣袖,另一手伸出袖口在案上轻轻示意,“长秋宫本是中宫,皇后来此,自是要坐在正殿上——”

“宣神谙!”越姮终是忍受不了,郁闷地想卸了神谙所有的恭敬和疏离,“你与圣上这是嫌皇城过于太平,闲得慌,非得一个一个地闹?”

神谙终是抬眸望向越姮,眼波淡而微转。

“阿姊,你给我坐下!”越姮提起裙裾,一支箭步趋前,上至首座便将这软软柔柔之人扶至原处再一把按回蒲团上,虽是气恼却又动作轻细。随后一个转身,又瞥见在殿门外蓄势待发就要冲进来的少商,想起自己的许诺,便又气急败坏地一手指向小女娘,“你,给我出去!”

少商就这样被越姮一句话生生钉在正殿门外,一条腿才刚跨过门槛。也就是这一句话,终是让她见着了心心念念的皇后,神谙也一眼便对上了她的目光,小女娘却先羞愧地错开眼睛,退出殿门。

越姮安定好两人之后,甩了甩裙裾在神谙面前跪坐了下来。

“既然阿姊不再将我视作阿妹,我也没必要再顾及姊妹情分。”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长案,越姮的眼神却从未离开过神谙,“阿姊自请废后,让圣上立我为后。好,如今我贵为新后了,乃中宫之主,长秋宫这事儿,我就绝不可能放任不管。”

“皇后......”

“你敢再唤我一声‘皇后’试试?”

神谙叹了一口气,“阿姮妹妹,你这又是何必?”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和圣上到底在想些什么?结为夫妻二十几载,这男女感情之事,居然闹到如斯境地,竟比子晟负了程娘子还不堪!”

一提及子晟,神谙的目光立即投向殿门外的少商,只见小女娘依然低着头矗立不动。神谙收回担忧的眼神,颔首正了正脸色。

“我知圣上与阿姊的心结就在我身上,我阿姮再如何不愿意,如今这说客我也是当定了。”

“妹妹不必当这个说客的。”神谙开口时声色沉稳,案下的手轻抚着腹部,“我与圣上不该再有纠葛,废后、废储无论于江山社稷,抑或于妹妹与圣上,都是最好的选择。后位本该是你的,储位也本该是越氏子孙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越姮愕然地看着神谙,“对江山、对圣上与我、对越氏是好了,那对阿姊呢?对长秋宫的子女与你如今腹中的孩儿呢?”

神谙的手在腹前一怔。

“我以为在永乐宫时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圣上他心里,是有阿姊的。”

“阿姮妹妹——”

“阿姊!”越姮铿锵有力的一声疾呼,断去了神谙想要给自己与越姮的退路,“夫妻多年、相濡以沫,圣上深爱阿姊,那是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的,为何阿姊看不见?”

“如今看见了,又如何?”神谙温和悠悠地问,“圣上那般张扬的爱意,不仅毁自身帝王威誉,还寒了越氏一族的心,更伤了妹妹的情意。妹妹今日要来,我其实早有预料,饶是至今仍心中有愧无法好好面对你,你又要我如何好好面对圣上的情意?”

“阿姊说过,自己未曾想要圣上在你我之间比个高低深厚,如今圣上与阿姊表明心迹,为何要你愧疚?为何不能坦然接受?”

“圣上是妹妹的郎婿,妹妹难道......愿意瞧见我与圣上情深意浓、恩爱两不疑吗?”

神谙轻轻地反问道,抬眸一瞬,竟叫越姮一时哑口无言,默然地跪回位子上。神谙面容平静,湛亮的眼眸是破釜沉舟后的平和冲淡,可与之相对的越姮,却是越感陌生心荒。她记忆中的阿姊,总是温煦如阳、暖如秋曛,何曾这般清淡过?

良久,越姮浅浅地笑,几分恍惚间又有几分决然。“有些事,我想阿姊不知。”她安静地说,“今日,阿姮便要与你说说。”

神谙舒舒地吸了一气,低眉敛目,洗耳恭听。

“当初老乾安王提出姻亲为盟时,给了圣上十日考虑,十日之后,乾安王府为王妃设寿宴,圣上届时该给答复。圣上赶回丰县老家把家里人都问了个遍,叔母说娶,因她一向对我不喜;叔父说不娶,他要圣上别误了阿姊,皇族贵戚对他们这些没落宗族来说,高攀不起。圣上问了他长姊,长姊却说,他该问的人是我。他最后才赶到了饶县越家,门还未进,就先被我几个留守家中的阿兄痛殴一顿。他来我面前时,我只问了他想不想娶。他说,他不想娶。可他回寿春答复的几日后,我于家中等他手书一封,等到的却是圣上将娶乾安王府的宣氏嫡女,文宣两族自此亲上加亲。”

浅棕眼眸倏地一抬,神谙凝视着越姮泪水渐聚的眼睛,静默不语。

“我气圣上对我出尔反尔,为了权势误了另一个女娘,也怨他既选择娶了阿姊还要对我愧愧疚疚的,一点都不坦荡。我讨厌他,以至于你们成婚三年,我都不愿与你们团聚,你们终于把我从饶县娘家接过来时,你与圣上待我极好,我也不愿与你们亲近。我那时还心想,阿姊和圣上还真是相配,也是个傻笨性子软的,明明自己平日里拘谨又不爱笑,偏偏我还是个任性的臭脸色,阿姊为何还要对郎婿的元妻这般好?可也就在那年冬天,战情严峻,长兄、次兄先后死于战役,圣上受了伤,我也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热泪自越姮眼中汩汩而落,她也只是吸了吸气,迅速用袖角拭去了泪,接着道:“阿姊那时才产下大公主不足六月,却依旧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天寒地冻的,你怀里的小娃娃一直嗷嗷哭着,你还要哄我喝药,我难受得哭了,你还得抱着我,我病得迷迷糊糊时,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走。圣上伤好后来看我,你俩便坐在我床榻前一直哭、一直哭,我都听见了......”

忆起往事,神谙也为之触动。长长的羽睫下,眸中逐渐沾染一层薄雾。泪水不由分说,终于逼到眼眶,安静地溢出。

“我还听见......你哭着对圣上说,‘阿姮醒后,一定要对她更好更好,不能再失去她了’。后来我醒了,我睁眼之时,阿姊是第一个映入眼帘之人。”越姮隔着长案向神谙缓缓地靠近,润湿的双眸恳切地望着眼前的女娘,笑了笑,“阿姊可知道,当下阿姮真觉得,阿姊是上天派下凡来救我的仙女。”

仙女一词,倒惹得神谙破涕为笑。她羞涩地瞥了越姮一眼后,抬手拈绣为自己擦拭泪水。越姮欣慰地笑着,趁机向她伸出双手。神谙见状怔愣一瞬,随后也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放进越姮的手心里。

案上摊开的的竹简上,两位女娘的手肌肤相贴,惺惺相惜。

“从前阿姮在阿姊面前偶有与圣上抬杠时,总说起往事。我得承认,有时我是故意而为之的,可我也就是想激一激圣上,绝非是要让你难堪的。”越姮握紧了神谙的手,心中热潮迭起,涌到眼眸顷刻间再噙热泪,“阿姊,圣上永远都把我当作那个将墨灌进他的秧苗田里、日日嚷着要宰了他的大黄牛煮汤的淘气阿妹来宠爱,而你是我的仙女,是如同亲阿姊般爱我护我之人。你与圣上都是我阿姮至爱的亲人,见你俩这般心意相通却又相互折磨,才真真是我最不愿瞧见的。”

神谙望着满眼真挚的越姮,瞳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曾经的愧疚和亏欠繁复重叠,在心谷堆积如雪皓三尺,她不是不信越姮能做到这般坦然大度,只是……她能让自己信吗?

“阿姊,你答应我,切莫再因我而伤心伤怀了,好不好?”似乎感觉到神谙的迟疑,越姮随即哽咽复道:“好不好?”

或许很多年后,此时此景,也会化成她们口中的从前往事。

往事可跌宕多变,可亘古弥新。

可在那日初夏时景,神谙在夏季依然冰凉的手被越姮捂热,平静的心被她逗起涟漪。有千般思绪萦萦绕绕,有万般心结看似逃不过去,可她落下目光、点了点头,唇角一抹的笑意温润如菊。越姮也扬起苦尽甘来般的笑,灿烂如昔。

“既然情意相合,那阿姊可愿将这手......再交给圣上?”

那双好看的眼睛蓦然抬起,幽静如深潭,又有荧光粼粼,好似看得透彻,又有些许不解。越姮是执了神谙的手,可也未能将她攥紧。

神谙的掌在她手心里,生生脱落。

那姣好的容颜又恢复以往的淡静,“今日与阿姮妹妹一叙,我甚是欣喜,可我现下有些乏了,妹妹还请回吧。”

纤手抵在案上,人就要起,越姮一个心急向前扑上用双手按住,“阿姊,我求你再听我说。”

“若妹妹是想劝我与圣上的……”神谙黯下眼眸,微微一笑,“妹妹还是别浪费唇舌了。”

“阿姊,我是真心想看着你与圣上和好如初的。”

“阿姮妹妹……”

“那阿姊便听我说,我说完后,阿姊往后欲与圣上如何,我越姮绝不再插手。”越姮仰起脸,殷殷切切,“可好?”

神谙抿唇思量片刻,叹气后复地跪坐回去。越姮也缓下了心,小心地退至长案的另一边。

“阿姊,我绝不敢说圣上对你我毫无错处、从无亏欠,可他对你我皆有情有义,比作其他妻妾成群尚于花丛间左顾右盼的儿郎,他已算是顶好的了,不是吗?”

神谙会意,又轻叹一气。

“他娶了我俩,享受齐人之福,若要挑错处,便是多情不满,两个女娘都亏欠了;若说对自己所娶之妇有情有义是错,那也说不过去啊。”越姮目光璨璨,随后语调一个咬牙切齿,“如若圣上当初娶了阿姊后还对你无情无义,我阿姮才真是要讨厌死他了!”

神谙的娴静总是与她一体,生成从前为后的端庄大度,成就今日的了然于心。

此刻,她倒是希望越姮真能讨厌死文寻。

“阿姊决意自请废后,以为只要自己转身离开,便会对圣上好?不,只要阿姊不好,圣上也不会好的。我已许久未曾见到过他这般失意难过,圣上是真的在乎你,甚至比你我认知的更加深沉。”

“妹妹,可我与圣上并不如你们来得存粹。”神谙轻声应道,觉得自己有必要打断越姮,“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否裹挟着那十万兵马之盟与我舅父有诺,抑或也有他对我多年无法道明的怜悯和爱意,我与他之间,不是一句在乎便能抵消所有的。”

这些天表面冷静,内里的她无不在刨根究底,想要挖出在心底盘根缠绕的文寻两字,想要问问自己。

可就如她从前所说,自己与文寻离得再远再进,也隔阂着一纸盟约,即使宽如天海、即使薄如蝉翼。她也深知自己爱的是那个曾经的年少儿郎,俊朗恣意,眼有落寞有真情。可如今的帝王高处不胜寒、小心翼翼,偏要跌落九重宫阙说深爱她于心。

他已经负了越姮,如若自己离开,他就不算负了自己。

她与他,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可这世间情情爱爱,又有哪些真的存粹极致?”越姮坚持不懈地问道:“不存粹的感情,便不能算作情爱,没有一丝真心吗?”

神谙调开目光,口中呼叹。也并非她不认同越姮所言,只是腹中孩儿稍微一动,案下隐匿衣袖里的手掌更是紧紧攀覆腹前。

“圣上有件事……我今日也必须说与阿姊。”越姮深吸一口气,在这漫长的叙话里,终是娓娓道来,“许多年后,我也已经放下对圣上的怨愤,才终于问起他当年对我食言之事。”

神谙朝越姮转眸一凝,眉心轻皱,不卑不亢。

“我问他当初是否真心不想以姻亲为盟,他说是。可当我再问他与阿姊素未谋面,最后却应下与宣氏结秦晋之好可是为了那十万兵马时,他却道不是。我一再追问,他也嘴硬死活不肯透露,瞧他那副神经兮兮的模样,跟守着个宝贝似的,我便再也不过问了。”

越姮转眼凝视着神谙。

“阿姊,圣上一直守护着那个娶你的理由。他在心里对你藏了个秘密。”

眼神的慌乱一动,这才注意到面前安置的书简上有一滴溅开的墨痕。定是方才越姮来到时手中狼毫还未及收,笔尖墨汁饱蘸,在她定神之际悠悠坠落。

她安静地注视着那点狰狞的黑色。

风在檐枋下,那日朱明,如此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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