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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首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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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爱已成两刃的利剑,瞭解彼此最能一挥就见血。【舍得·王唯旖】

微雨濛濛。

圣上于长秋宫大闹一场,天也可变色,更何况这深裹着爱恨痴嗔的洛河皇城。

动静一闹,便沿着诺大皇城里的一条条宫巷甬道、随着一把把手里的雨簦逐渐传延开来。一次又一次的交头接耳里,有唏嘘不舍的窸窣,有明目张胆的批判,有忿忿不平的理据......总有隐晦的也有不怕死的——圣上与废后之事,坠入耳里,人人各自表态不一。

雨丝仍旧敲打在飞甍墨瓦上,长秋宫门也依旧紧闭。

短短几个时辰便可传遍深宫的话,还是用这高高筑起的灰色宫墙隔绝开来得好。如今萎在凤榻上被施于急救的人,最不需要的,便是听见这些话了。

“依程宫令指示,卫尉府立马换来了新的守卫。还有,宫门……是否该重新落锁?”

细雨中,小女娘怔怔地立在寝殿外的石阶上,仰着头望向晦暗的天幕,阶下赶来通报的小黄门依旧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回应。熏红的眼眸,分明的羽睫,颗颗微小的润珠,被雨水沾湿的发丝也紧贴着苍白的肌肤。

这雨,是在为自己再也落不出泪水的眼睛流泪吗?

适才在兵荒马乱间一个趔趄,磕在石阶上划开了口子的左手已被小医官细心地包扎好。而今伤口生疼,空洞的眼神缓缓垂下,发现被雨水浸湿的裹布也染着轻浅的血色。小医官临走前还嘱咐过的呢,伤口切不能碰水。

这天色暗得似乎也将小女娘沉沉压下。

“程宫令?”

“不用锁了。去吧。”

她早已打开宫门,不该帮的不该伤的全都做了,如今又何需再锁上?亡羊补牢也无济于事。

小女娘对裂开的伤口不以为意,侧过身拄起拐杖进入寝殿。殿内烛火已燃,通明的室内分明是为了榻上的人在提心吊胆。橙光中,暖意未觉,一踏入寝殿,小女娘灼灼的目光便直透过屏风,企图延伸至內寝。只是朦胧不清的阻隔后,是一道道忙前顾后晃动的人影,犹如烛芯上摇拽的火,捉摸不定。心头发颤,步伐也倾侧不稳,少商的眼睛甚至不眨一下——她看不见皇后。

翟媪也被医官留在了正寝,无法入内。自然满心的焦急,可当她听见身后拐杖触地的声响时,还是一个转首,却被少商破碎的模样吓了一跳,“哎哟,程娘子!你、你这都湿透了!”

小女娘这才回过神来,循声低头瞧了瞧浑身俱湿的自己,又抬起眼来,“我不打紧的。”

翟媪想要继续关切,将将张口,却又随即合上了嘴,看似欲言又止。少商看在眼里,明白翟媪不责怪她害了皇后已是幸事,她都该偷着乐了,怎还能奢望他人怜悯关心?

“翟媪,皇后如何了?”

老媪回望着她,皱着眉摇了摇头。不知怎的,那忧容似乎更愁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些。再交换了两句,一老一少就此无言。间中,不时还有其他医官或女医进出皇后所在的内寝,皆行色匆匆,无人有闲情上前关心正寝中等待的两人。

从遥遥等待中催生的焦虑和无助,是可以吞噬心智的,少商恍惚而过,无从得知时间到底流逝多少,屏风后幢幢人影的焦灼这才明显地趋缓。不多时,便有两、三医者开始自内寝步出。小女娘的眼神从涣散至聚焦,目光很快就锁定在尾末的孙医官,见他步履神态从沉重中松懈开来。

老媪急急上前,满脸心焦,“孙医官,皇后她......”

“没事了。”孙医官露出疲惫一笑,叹气道:“宣皇后与腹中帝裔,皆安然无恙。”

小女娘闻言,当即闭上了眼,颤颤地舒了一口气。翟媪更是落下心头大石般就快流涕。她于胸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感激着天神保佑、吉人天相,又感叹着宣太公与静妍郡主在天之灵,时刻庇佑着自家女公子和尚未出生的小外孙。少商睁眼时见状也是悄悄地会心一笑,只是再侧首望进内寝,却只见忙着照料收尾的女医们,背影重重,依然见不着凤榻上的皇后,突心生空落。

孙医官这时清了清嗓子,小女娘赶紧回眸。再开口时,医官的面色却已然沉下,语气凝重,“此前便已时刻嘱咐,千万顾好宣皇后。此次有孕,以皇后的年岁与如今的身子本就并非易事,加之患有心疾,更是比寻常孕妇来得凶险。所幸心悸得以及时缓解,皇后只是动了些许胎气。倘若气短延长,届时母体缺气、血供不足,恐伤及胎儿,重则致使胎死腹中,更怕要了皇后的性命。”医官老伯一个转眼,神色严正地看向少商,是责备也是嘱咐,“吉人自有天相又如何?宣皇后这悸症,是万万不可再诱发了啊!”

医官的言语意味深长,少商亦有自知之明。她默然垂首,抿紧了唇。

“此次犯病后,切不可再让宣皇后受到刺激,凡事得以皇后心绪安稳为上。”孙医官见小女娘把头垂得低低的,转而向翟媪又是吩咐道:“皇后的身子也务必养得再好些。腹中胎儿是安好了,可始终依靠着汲取母体养分为长,母体也得康健强壮才行。”

重话都交代完毕,医官老伯又叹了一气,“我从太医院拨了些人过来不久,诺院首也往圣上那处召集医官,只怕圣上......也是不太好。”他微微仰脸,似乎也接受了自身命运,“无论是因隐瞒宣皇后孕事而请罪,抑或协助院首大人医治圣上也好......圣上处,我这下都是得去的。如今皇后无碍,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请问孙医官,圣上究竟怎么回事?”少商听着眼前人的感概,忆起今午于崇德殿内的种种事迹,不安地抬起头来,“据曹常侍早前所说,圣上病了?”

“何止病了,整个皇城皆知圣上那是重病一场啊。”孙医官盯着眼前满脸茫然的两人,遂诧异地问道:“难道圣上日前病重之事,是半点也没透进这长秋宫里呀?”

少商与翟媪一番相觑,“长秋宫从来只有我到外头转悠。前些日子因着腿伤,我也从不曾出过长秋宫,故对外头之事全然无解。”小女娘突地转念一想,也无意逮到了机会严正地看向医官,是怪嗔也是诘问,“那日孙医官前来回诊,您也没说啊……”

医官老伯迟疑了一下,也些许窘迫地解释道:“圣上当时还只是小风寒,病情还算好的……”

“圣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请孙医官相告一二。”只有翟媪清醒着,一句话划开重点。

“听闻圣上自废后废储、宣皇后自请幽禁以来,心绪就一直不太好,自然也没心思顾及龙体安康。这不,月初便小小地病了一场。”孙医官蹙起眉头,哀声接着道:“圣上的病情原本将好,后来却不知怎的,突然引得了风邪入肺。炎症高热来势汹汹,圣上也吐血昏迷了数日。院首大人甚至也一度以为,圣上怕是熬不过那雨季了。是越皇后坚持,也是圣上自身意志坚定,最后才险险挺过来的。”

语毕,只见翟媪愕然,少商更是瞪大了眼。原来曹常侍在帝座上扶住圣上时说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圣上这一闹,只望......也别连累病情复发就好。”

孙医官言罢,便转头望了内寝一眼,回头时才发现翟媪和少商也盯着内寝。三人此时目光交汇,尔后又低下了头或错开目光,皆对两败俱伤之事心照不宣。最后一位女医也在此时走出内寝,来到医官身边后颌首示意皇后已稍稍转醒。

孙医官一个点头,转而告知:“这位是李女医,擅妇疾产科。我有意让她成为长秋宫主女医,也好常来长秋宫走动、照看宣皇后孕事。还望程宫令和翟媪能稍作安排。”

翟媪自然答应,少商也没有异议。听闻神谙已醒,小女娘一颗心早已飞奔进内寝。孙医官与李女医进一步与翟媪说明照料皇后的细则,她已没有心思待下去,悄悄退开、越过隔阂的屏风,安静地走向心心念念之人。

拄着拐杖,动作用力时扯得手肘上的伤口疼痛。可此时此刻,少商也无法分辨身上的疼和心里的痛,只远远瞧见神谙一眼,遂热雾盈眶——神谙侧卧在榻,衾被覆至肩头,只露出一张小脸。可远处烛火橙暖的光芒映在姣容,竟憔悴苍槁,唇色甚至惨白如纸。眼帘沉合,眉峦却紧蹙凸起,似逃不出刚刚的梦魇。

圣上的晦涩可以山洪之势悲愤喷薄,皇后的隐忍却是坚毅又自损。一身暖衾也裹不住凤榻上淌落下来的萎败之息,可见圣上的情意来得太过突兀,重而沉痛。

小女娘来到榻前,想靠近却怯怯地驻了脚步,想跪下却又牵扯身上几道伤处,只得彷徨地立在原地。“皇后......”轻声唤了唤,榻上之人密羽般的长睫随之微微一颤。

少商屏住气息,期待着那犹如幼蝶初次展翅的眼睫轻轻扇开,眼眶噙泪终是对上了神谙缓缓扬起的瞳眸。那双原本好看的眼睛啊,那双本是隐郁如酒光彩润泽的浅棕瞳仁,如今却只剩下枯竭和死寂。

她顿时被震住,皇后如秋风柔婉的眉眼,从未这般看着她的。

正寝里低声细碎的交谈声已然停骤,就连呼吸声在这一刹那也戛然而止,四周皆是沉重而压迫的寂静。愧疚感入毒蛇吐芯向上攀爬,绕着少商的颈喉,将她勒得窒息。她忽然心生惧怕,“对不住”三字也如鲠在喉,无法宣之于口。

小女娘一时忘了该如何呼吸。

“程娘子?”翟媪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震碎了沉寂。也不太顾得上少商,老媪转眼便望向榻上的神谙,满眼心疼地唤了一声“皇后”。

“翟媪......”神谙面如死灰地合上了眼,唇瓣吃力微启,“我累了,谁也不想见......”

“这......”翟媪愣了一下,侧脸无奈地看向少商,“程娘子啊,你看,要不——”

“翟媪,劳烦照顾好皇后。”少商不愿听翟媪下逐客令,倒是自先打断了。她凝视着神谙,也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我这就走。”

那是失望的眼神,那是她暗如墨夜的世界渐熄的火光。

一转身,终是忍不住,两行热泪顷刻便从黯淡无光的眼眸滚落。原来不是落不出泪,而是见到皇后,她才有生命的感知和泪水。也好,既已浑身湿透,又何需濡湿皇后曾帮她缝补过的袖口?

老媪目送小女娘瘦弱幼小的身躯拄着拐杖巍巍峨峨地离去,暗叹唏嘘。

——

烛火通明的,又何止长秋宫?

圣上寝殿,阴郁下弯檐斗拱一派肃穆,却未犹如长秋宫般压抑的死寂,而是嘶吼怒喊不绝,加之重物摔地、瓷器碎裂之声,远远便能一闻火龙盛怒,意气喷薄而出。

正寝内,内侍、太医总总十几个儿郎,竟压不住一个暴怒带病的帝王。一门之隔外的廊道上,烛灯星点,守在门外的宦官皆跪地不起,伏身低头。越姮背对着门脸色沉黑,闭目静待;身侧的三皇子文子端则面对着正寝之门跪得安分,身姿挺拔不动。

一小黄门壮着胆子领着姗姗来迟的孙医官求见,如此不合时宜,便先跪地拜见新后。

“孙医官,”越姮睁眼,低睨着伏地跪拜之人,神情不悦,“予真心佩服你还有胆量提头过来。”刻薄的一句只为道出心中不忿。见医官俯首不语,也随之叹气,皱了皱眉问起正事:“长秋宫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回禀皇后,宣皇后一时情绪波动,引得心疾复发、气短难喘。”孙医官这才敢直起身子,揖手回话,“臣已施针缓解宣皇后心悸,当下也有其他太医、女医在侧协助救治。所幸只是动了些许胎气,气短也及时恢复,宣皇后如今安好,也未有伤及腹中胎儿,今后得小心养着便是。”

又是重重一句叹息,越姮紧闭着眼转身,再抬眼望向正寝,里头又传来文寻失控的咆哮,“这两人加起来都快百岁了,竟还这般胡闹。”

话音刚落,身侧的子端却传来一记低声哼笑。越姮斜而视之,抑住心头怒意,一个转首先唤住孙医官。

“宣皇后遇喜之事,你知情不报、欺瞒圣上,以圣上的脾性,免不了一番罪责。”

孙医官倒是坦然,“臣,甘愿受罚。”

“圣上要如何责罚,予无从干涉。可你是长秋宫主医,多年来也尽心侍奉宣皇后,予会向诺医官进言让你将功补过,日后继续专心照看长秋宫。圣上要真怪罪下来,望你那院首大人能借此保你,也替你争取几句。”

孙医官惊诧于新后的仁善之举,遂再次跪拜谢恩。

“今日便先退下吧。”越姮又瞥了医官一眼,“若你现在就进去请罪,予也难保你日后还有命照看长秋宫。”

跪地之人一个告退,恭敬地退出木廊。越姮随即满脸冰冷地面对着跪地的亲子,眼神锐利。

“你适才是在笑什么?”

“母后方才说起胡闹,可宣母后一向端庄温婉,今次倒也闹得令儿臣刮目相看。”子端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解释道:“父皇在众人面前抛下帝王之姿、踩着母后与越氏的颜面,也要向宣母后表明心迹。宣母后倒是随口一句父皇失了心智,便彻底打了父皇的脸,天颜何在?想必长秋宫这出闹剧,不日便会成了宫里宫外的茶后谈资。天家尊贵,不过如此。”

越姮冷哼一声,气性一涌,朝子端的后脑勺便是一记猛扣,力道之大连带广袖将儿子甩扫至往前倾伏,“混账,这事你也敢置喙!”

“母后!”被自家母后在宫人面前这般敲打,子端也被震得莫名其妙。

“你宣母后说出那句话,是在保护你父皇!”

子端虽容颜失色,却也很快在地匍匐转向越姮,跪好后扶手作揖。

“这世上,人们都只爱听自己想听之事。连你自个儿都说了,你父皇是踩着越氏的颜面向你宣母后示爱,若她当下不说出那样的话来护着你父皇,朝堂之上那些支持越氏的诸臣又该闹得何等鸡飞狗跳?”越姮狠甩罗袖,踱了几步,厉声呵斥,“乾安王族与宣氏日渐式微,加上太子被废,在前朝本就没什么势力了。可你舅父虽被降罪,这朝上还留有不少从前的爪牙!前些日子,你父皇病重却未有立储,那些个朝臣不都日日往你皇子府去了吗?”

“母后!”子端惊得从作揖的手后抬眼,却被越姮回瞪得立马垂眸,“母后明鉴,儿臣对父皇绝无他心!”

“你是没有他心,可如今昔日与你舅父交好的诸臣都在翘首以盼,就待你父皇日后正式立你为储!”越姮简直七窍生烟,恨不能再往儿子身上踹上一脚,“眼下生了这等事,如若阿姊不编造些说法合那些个朝臣的心意,他们不还得就此事将你父皇谏个半死?你且再用你那脑子想想,阿姊这样做,不也是为了越氏,为了你吗!”

“母后教育得是!儿臣愚蠢,此话不但不顾及父皇,还冒犯了宣母后。请母后息怒!”

“你不是蠢,是心太硬!”

她与文寻成活的孩儿也就三个:二公主从小最受神谙照拂,和善通达、进退自知,长大了却时而心软偏护弟妹;子端为人是正直,却又心气孤傲自负,硬得颗顽石似的;最年幼的三公主她更不想多提,简直虚荣愚蠢至极,她眼不见为净。

越姮深吸一气,回首望了被自己筛成鹌鹑的儿子一眼后,语气终是宽和些许,“阿姊也曾养育过你,日后你对她的心,最好给我放软些。”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子端见自家母后不再气极,赶紧一个叩拜。虽然母后气性严厉,教育子女从来直捣痛处,可望着她纤弱的背影,知道她在这段姻缘里多年来的苦楚,也无法自制地惜悯起来,“今日长秋宫之事......母后也别太往心里去。父皇即使多情,对您也有多年的心意。”

越姮合上眼睛,“该不该往心里去、该听哪些话,你母后我自有分寸。对我的心,你就无需多虑了。”

与此同时,正寝却传来文寻嘶哑的一句“别让阿姮进来”,随之又是阵阵木地重摔之声。霎时间,木廊下的一只只眼睛齐齐聚在越姮身上。

“你也退下吧。”越姮却敛下了脸色,若无其事地吩咐子端,“看来你父皇今日是不会见你了。”

“那、那母后呢?”

“都说了,对我,你就不用多虑了。”语毕,便径直越过跪伏在地的儿子,不顾不管宫人们的劝阻直接推开正寝之门而入。

门砰地一声随即关上,守门的宦官们还向子端投来求助的眼神,望刚刚才被越皇后训斥的三皇子能告知他们如何是好。这不久,门又开了——正寝內的一众内侍、太医们也全数被遣,鱼贯而出的人们各个惴惴不安,诺医官还得直按自己胸口平复心情。

门又关了——曹成穿过人群来到仍跪地不起的子端面前,委下身来满脸愁容,“三皇子,您还在这儿啊?哎哟,皇后怎的就进去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子端傻眼。

——

“你来作甚?”他不再闹了,也不再关心刚刚掷去的狼毫有没有误中她,就只是冷冷地问。

人都被越姮遣到正寝外候着,无召不得入内。看着撒落满地的书简、烛台、香灰、碎片,翻了跟斗的长案,那凌乱不成形的龙榻......再看看圣上如今失魂落魄的样子,额前散落的一束发丝遮蔽着一只眼,哪有半点帝王和寝殿该有的样子?

越姮也冷眼旁观,“陛下闹够了没有?还是真疯了?”

“你走,朕不想见到你。”

越姮抖了抖袖,开始朝他走近。行走间,裙裾后摆抹上了木地上的一滩茶水,也沾染了灰,“为何?”

他立即一震,别过脸,他对她总是无可奈何,“阿姮,你走吧......”

“不走。”越姮扬脸定定地望着他,脸色沉稳,语气坚定,“妾想要知道答案,陛下为何不想见到我?”

“朕——”他被逼得无地自容,颓靡地耸下了肩。再抬眼望她时,两道浊泪随即夺目而出,“朕,对不住你......”

“为何对不住?”一见文寻落泪,越姮也遂泪眼盈眶,可她坚决不肯与他于此刻落泪,而是倔强地仰着依旧俏丽的脸,“是对不住从前乾安老王爷提出以姻亲为盟时,陛下跑回丰饶老宅把家里人都问了个遍,妾身为你新妇,却是你最后一个才过问的人?还是你明明对我说了不想娶,你回寿春答复的几日后,得来的消息却是你与王府的宣家娘子定了亲?”

宫檐细雨滴答,殿内未被他打翻的另一樽暗金锦鹤香炉正吐出袅袅沉香。

文寻听后痛苦地闭上了眼,本还是白皙的脸色迅速涨红。他又咳嗽了,泪水更是汹汹滴落,在他沧桑的脸上如殿外清雨。

可越姮还未罢休,而是死死地锁住文寻扭曲的容颜,“阿姊替你生下了第一个孩儿,是子昆。乾安老王爷当时便一直有意无意推挤着你,说你入主都城后该顺理成章封阿姊为后,你在我面前却总是笑着搪塞过去。可待你真的君临天下,被你推上后位与你并肩之人,不是妾,是阿姊。

“后来陛下也让两宫并立,此举乃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先例,是你给妾的宠爱,可你的心却也同样分了一半到长秋宫去。你是偏爱了我大半辈子,可你心里深爱的......是另一个女娘。”越姮哽咽,不肯落泪的眼眸却还是淌出了温热,“陛下,你到底对不住我什么?”

文寻喘不过气,按着心口向后踉跄怔怔退去。

她低头咬着唇瓣,企图忍住喷涌的情绪,可也随即仰起头,在最乱的心跳和最静的夜里,清晰而冷静地问:“你对不住我,是因为你心里......并不是只有我越姮一人吗?”

檐外仍是扯断珠线般的细雨,听凭敲在窗棂上的雨线轻呼。

文寻已然回答不了,滂沱泪水肆意地滚落。他脚跟悬浮不稳,碰撞到了倒下的插架,一个趔趄便往后倒坐在了龙榻前的矮阶上。

越姮不愿看见文寻逃开,而是更加坚定地往前一步,“陛下是对不住我,我也的确气过你、怨过你。可我气你怨你并非因你娶了阿姊、你给了她后位、你爱上了她......而是你自认对不住我的愧疚和不信任!”她来到他跟前,不忍心看他这般颓丧凄惨的模样,却还是一字一顿诵出心语,“你娶了便娶,爱了便爱,为何要这般作贱自己?堂堂一个儿郎,能扛锄头能背负天下,面对情爱,为何这般没骨气?就因为对我的愧疚?哈,与陛下执手走过这么多年,难道你就如此不信于我,也能懂你的苦楚吗!”

听那窗外细雨,听那泪水滴答,那人襟前片片湿濡未曾干透。越姮哭着吸了一口气,轻轻蹲下后凑到文寻面前,好好地看着他,也要他好好地看着自己。

“阿姮不喜欢阿兄这个样子,叫人不忍心。”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文寻的脸,手心洇上湿热,“阿姮最讨厌不忍心了!”

那是从前两小无猜的话,那是昔日情谊铭刻在心。

文寻知道了越姮的心思,终是合上了眼,靠在她的手心里安心地无声痛哭。越姮也终于按耐不住,一手揽过肩头将人紧紧抱住。

圣上疯了接近两个时辰的寝殿,除了交叠的啜泣,终迎来了静谧。

——

一片狼藉里,除了龙榻前的矮阶之外,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地儿能让两人一起毫无顾忌地抱头痛哭、一起并肩而坐了。

文寻红肿着眼睛,用袖口拭了拭唇角后安静地将药碗递回给越姮,她狐疑挑眉,“不喝了?”

沙哑的声音答道:“太烫了。”

“烫?陛下不也喝了大半碗吗?”越姮不满地问道:“这般推推搡搡的,怕那嗓子和肺都是不要了?”

文寻啧了一声,更惹得越姮不悦,一气上来便将举着药碗的手毫不客气地推回,“是儿郎就一鼓作气把药给喝了!”

文寻着实拿越姮没有办法。她既要激将,他便顺从地举起碗,扬起头一把干了。只是那药实在是苦,什么润肺润嗓、喝了抑制咳症,苦得他都快哑了。他拧着眉头、吐着舌芯把空了的碗举到越姮面前晃了晃,她也终于满意地接收下,放在身侧的矮阶上。

他往后仰靠把后脑抵在榻上,目视着高阔的纱帐和房梁,尽量不去品尝嘴里的回涩。良久,终究迟疑地问:“阿姮,神谙她......怎么样了?”

“被你个文猪蹄子气得悸症都复发了!”越姮一个抬手,发现衣袖下摆满是墨污,“陛下该拜天谢地,孙医官和一众医者全力医治,阿姊受了些苦,可如今总算安好了。”

沉默半晌,他又开口问:“那……孩儿呢?”

“孩儿也没事,阿姊就是动了点胎气,好好养着便会无碍的。陛下若要杀孙医官,那也是日后的事,现今有他照看着长秋宫,听说也派驻了女医,你就不好再去长秋宫撒气胡闹了啊。”

最后一句本是开着玩笑去的,不想身旁那人久久没有回应。越姮侧头望去,竟发现文寻又在默默流泪,赶紧轻声劝慰道:“陛下别再担忧了,太医院那里定会顾好阿姊的。若真心怀忧虑愧疚,陛下就该赶紧养好身子去长秋宫探望,好好地向阿姊赔个不是。”

睁着眼,泪水顺着眼角的细纹淌进散乱的鬓发,留下温热的痕迹,“只怕......”文寻哽咽,忆起神谙失望透顶的模样,心脏跳得急凑沉痛,“怕神谙是不要朕了。”

现下换越姮啧了一声,曲起手肘顶了顶文寻的胳膊,“陛下,骨气呢?”

“是真的。朕伤了她的心,她不信朕了。”他深吸一气,依然泪流不止,“朕满腔爱意......于她不过是些疯言疯语。”

“阿姊不说成疯言疯语,如何在满朝臣工面前保你?又如何护我新后之位?”越姮轻声提点,“阿姊一向是最周全、最有分寸的。你要说爱她,她也非得为你确保这份爱意说出了口,不会损伤了任何人。再者,废后有孕本就兹事体大,阿姊定也是还未想好绝佳对策才瞒着不说的。阿姊本就是这样的人,偏陛下还要怨她,这般招摇闹了长秋宫不止,还伤了阿姊。”

见文寻合上了眼沉默不语,越姮也无奈地背靠在榻上,摩娑着袖口自顾自叹道:“你俩也真是的,本可好好相爱,非得成怨偶。爱怎可用尽伤人的话去说?也没想过究竟收不收得回。”

是啊,他与神谙都干了些什么。文寻心念一动,任泪水恣意流淌,甚至落在榻上。爱说了出口,怎会这般失落,怎会更加难过?

“陛下,莫再伤怀了。你对阿姊气都气了,伤都伤了,还能纠结些什么?现下最重要的,是想想该如何弥补阿姊。”越姮柔声安慰,“陛下养好身子后,向阿姊郑重地赔罪,把话好好地说开,莫要让这些伤痛误会横在你俩之间,加剧隔阂。阿姊如今有孕,虽然嘴上不说,可自然也多需陛下关心陪伴的,你也不舍她把自己关在长秋宫里怀着孩子孤零零的吧?”

他张开酸胀的眼,抬手随意将泪痕都一一抹去。“阿姮,”依旧盯着头顶房梁,不去看身旁那人的眼睛,“你是从何知晓朕对神谙动了心的?”

她瞥了他一眼,微微慧黠一笑,“妾自十岁起便认识陛下,十三岁定情,及笄后嫁你,与你同床共枕这么些年,怎会不了解你的心思?”语毕,她也随文寻把头往后仰,看着他眼里的房梁,“在旁人眼里,你对阿姊敬重、爱护有加,在我眼里,却正是陛下心爱的体现。昔日在营中,你再忙再累也勤勉为学,对手谈谈不上异常喜爱却也爱日日找阿姊对弈。后来才明白,你是怕自己配不上阿姊这世家闺秀,所以便为了她时刻精进,望能在她面前变得更好。更听说过陛下时不时在军营用大锅头给将士们煮汤加菜,便也是为着阿姊爱喝你熬的汤,而搬出慰劳将士们的理由当你为她熬汤的借口吧?

天下安定后,你俩位至帝后,陛下的心意更加隐晦,却也柔情流动。朝上那些死死针对宣氏的臣工,你从没让他们好过;只要听闻阿姊身子欠安,你又哪一次不是最先奔到长秋宫去的。这次病重昏迷前,陛下坚决不肯让妾到长秋宫通报,妾知道,你是怕阿姊担心难过。”

文寻一直安静地听——越姮越是说着,越是暗叹她果然心思玲珑,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可她能这般把他的心意一一诉说出来,就这样被看穿,也有莫名的心虚。

原来他爱神谙爱得如此谨慎,越姮却什么都懂。已然抹去了痕迹,却依旧泪流潸潸,可见泪终究会寻着它的去处的。

越姮的语调也平缓了些,“还有,阿姊怀上五公主时,妾从未见你如此高兴过。”她坐直身子,伸手捂了捂文寻安在腹前交叠的手,望着他轻轻笑问:“这一次......陛下一定也很高兴吧?”

文寻虽然没有面对越姮,看似思绪远去,可说起神谙又有孕让他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可神谙那身子,怎么撑得住?”神谙的话犹在,他的笑容渐失,心中的隐隐不安只敢对越姮破茧而出,“朕是高兴,可也更加担心啊。”

“陛下,放宽心,凡事有孙医官在。况且阿姊有你,你有阿姊。”她捏紧了他的手,提醒道:“你也有我。”

抽出另一手,覆上她的手背,他轻搭了搭。他侧过脸去看她,两人目光交视,皆会心一笑。

“那陛下也对妾说说,你是何时对阿姊动心的?”

文寻回过头,略略沉思,“朕其实......也不懂自己是何时对神谙动心的。朕与你是青春少艾,情意萌动,爱来得轰轰烈烈。可与神谙,很是不同。”

他与神谙婚后,初时确实相敬如宾,他也如同至亲一样喜爱着神谙——喜爱她的温柔顺贴、她的知性、她的坚韧、她的大方;也喜爱她的谨小慎微、她的局促、她的怯懦、她的不安......直到有一天,恍然的某一天,那些喜爱在不知不觉间全都变了调,成了更加深沉的爱慕和眷恋。或许一切并非毫无征兆,可待他回神,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越姮原本满脸的期待渐渐归于平静,明白即使知晓了自家夫君对其他女娘动心的过程也毫无益处,便打趣道:“妾劝陛下还是想想该如何作答吧。若他日阿姊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却道自己不懂,倒叫阿姊会作何感想。”

“诶,朕才不怕呢!”想起神谙,他又不经意地绽开笑颜,得意却并不张扬,“神谙喜欢实诚的儿郎。”

“瞧你那神气样儿。”越姮眯着眼朝人嫌弃地瞥了瞥,便从文寻的手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又回头查看自己染着墨的衣袖,嘴里还嚷嚷着定是被文寻适才摔了的乌糟狼毫给弄脏的。文寻寻思着,心知自己也为她的心上之人,又怎会一直兴高采烈地与他谈论着神谙。

“阿姮。”他也坐起身来,轻柔认真地唤了一声。越姮回眸一瞬,即回到往日她穿着锦衣华缎坐在他的大黄牛上的模样。“朕确实亏欠了你。恐怕这一生,也弥补不了了......朕,对你不住。”

她叹了一口气,与他挨近了些,沉静地凝视着他,“陛下是亏欠了妾,可你也亏欠阿姊许多。陛下细想想,她决意与你走到如斯境地,你有多伤她的心啊。自你决定迎娶阿姊的那一刻起,你便亏欠我俩了。要我说,你谁都对不住。”

文寻心涩地垂下了眼,无言以对。

“所以说,何以把亏欠一直挂在嘴边?陛下无论对谁,都弥补不了的。如此便应该更加珍惜能与对方相处的时日,不是吗?”

“那阿姮会恨我吗?”只道平语,文寻直截了当地问,满眼恳切。

越姮眨了眨眼,轻轻地笑,“‘恨’一字,太狠了,妾虽自认狠人,然对陛下,妾是万万做不来的。可论说气恼你、埋怨你,曾经有过,如今嘛,时不时还有。”两人又相视而笑了片刻,越姮接着道:“年少时,心就只有这般大,陛下自然是我的天、我的地,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你娶了阿姊,你我从今以后便多了个人。可阿姊是多好的一位女娘啊,她是立在我俩身侧,而非横亘在你我之间。”

越姮一语道破他们的三角关系,文寻的心竟沉浮了一下。

“妾当然也怨过陛下为何不能一心一意相待,且陛下信任阿姊,更甚于妾......可又要如何怪你?是这世道赋予你们儿郎三妻四妾的权利,既选择行使,便也给了你们三心两意的便利。你与我成婚,宠爱出自于心;再与阿姊结为连理,爱护出于有责,后对阿姊渐生情愫已是后话,可阿姮知道,陛下一直是个顶好的儿郎。为郎婿,你对我俩倾尽真心,求个公平美满;为阿父,你也疼爱两宫子女,就连徐美人所出的老五,你虽嘴上、手脚从不饶他,可心里呢,不也是疼爱他的吗?”

他一番思量,自己哪有她说得这般顶好?却也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暗暗感动曾付出的苦心被他人看在眼里。但他心思复杂,笑不出来。

“要说陛下负心,何来负心?要说辜负,何以辜负?这些年,陛下的一片真心,阿姮很感激。”越姮凑到文寻面前,笑得真诚和煦,希望他能听进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阿兄,你已经够爱我了,何不能果敢地也爱阿姊一回?”

两人的目光此时再次交汇,却也有了不同以往的意味。文寻心底触动,眼眸光泽闪动。

“人们总说妾仗着宠爱有恃无恐,可他们都不懂,我为何总有理直气壮的底气。”越姮笑着笑着,却落下了清泪,“是因为陛下给我的不是宠爱,是纯粹的情分。”

他缓缓启齿,“阿姮......”

她吸气后扬起了脸,一把正经地用双手按住他的一双臂膀,阻止他打断,“文寻,阿兄,陛下,你可听好了,这情分,我越姮也是给得起的。我给得起你这份底气去遵从己心,也给得起你这份理直气壮去爱你所爱。”两两相望,她既认真又倔强,更像是不服气自己又不争气地流泪,又像年少时爱抵在他肩头上甩起晶莹任性的小女娘,“你啊,得好好地待阿姊、好好地爱她,莫要徒留伤悲和遗憾了,懂吗?”

殿外的雨声似乎更薄了些,心脏沉动的声响贯彻耳际。心思流转,顿时清明,殿内再也没有复杂的心绪,也不会再有如雷的咆哮了。

“妾可不如阿姊大方大度,陛下可要抓紧这份底气了!”泪水滑过脸颊,越姮最后故作娇气地说道。

唇角又扬起了好看的弧度,文寻终是点着头苦苦地笑了笑。落下眼帘低思片刻,他心中满是感激油然而生,“阿姮的心意,我也是很感激......”言谢间,自己越说越煽情,真真只差落下泪来了。

“陛下平日里对妾可是没在客气的。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客气?妾可折煞不起啊。”

越姮瞧着他这副可怜样,先是道歉又是道谢,真是越看越别扭,转而破涕为笑,爽性从后侧一把将又快要哭哭啼啼的文寻顺到自己肩头上搁着,要他别再哭,一副天塌下来我越姮也可罩着你丰县第一美老头儿的架势。

两人面对着眼前的凌乱不堪还能如此刻这般沉着地并肩而坐,不是身为帝后,只是昔年青梅竹马。如今也能如此和谐相对,更是多年的相知相惜。

“唉......”越姮突然感慨起来,“若不是嫁了陛下,面对着阿姊,妾虽为女娘也是要对她动心的。”

肩头突感一轻,耳边静默,转头一望,文寻没要哭了,竟噘着嘴在那儿不高兴起来。

“你可别啊!”他瞪着眼嘟囔,沙哑的嗓音衬着那副神情简直滑稽,“咱们三人已剪不断、理还乱,你可别在那儿瞎插足了。”

越姮想笑却又不敢,只得悻悻地把人揽回肩头上安抚道:“好好好,不插足,阿姊是陛下一人的,行了吧?”可这才把人稍安抚好,那头玩性又起,“陛下也真是小气,要我越姮出手,阿姊指不定也不是陛下的了。阿姊为人低调安分,妾才不会做出当众示爱那等使她难堪之事......”

“你又来了——”

“陛下莫恼,陛下莫恼。阿姮不插足,陛下不小气,阿姊是阿姮的......”

——

暮春的夜,天雨已收。夜风泛来在墨瓦上呼啸而过,略过屋脊窗檐也发出嗖嗖地低呜。

她是睡不下了。

神谙吸了一口气,忍着悸症平复后的浑身不适,强撑着自己起身。少商走后,她也遣退了翟媪,驳了她留下服侍的建议。只有李女医被允许不时入内寝查看她的状况。

她是当真谁也不想见。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面对。

将将坐起身,下腹便传来一丝抽痛。她咬牙撑着自己往后挪动,腰背稳稳地靠在隐囊后,才抬手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

“儿啊,乖。”

她柔声低吟,伸出另一手将被褥拉上,覆盖至大腿上,这才整个人松了下来。她抬眸环视了昏黄的室内——内寝的烛台留着灯火,怕她夜间出事;正寝的烛火已然熄去,怕扰她安眠。孤寂和冰冷突如潮水涌来,她与自己腹中胎儿在这一方凤榻上犹如水上孤舟,漂泊无定。

她忽然心痛起来,不是心疾,而是情感上让她剧痛。

“你父皇今日来了,惹得阿母很是伤心。少商阿姊也让阿母伤心了。如今也只有你,陪着阿母了。”她垂着头,面目温柔悲切,用双手虔诚地轻抚自己的腹部,“可我从未与你好好说过话、从未好好待过你,还总说着若你要走,我便不留......今日,真怕你走了。”

一滴眼泪倏地落在手背上,“阿母不想你走了。”

终是潸然泪下。

人生在世,求的便是能够顺心顺意,毫无顾忌恸哭一场也是畅快。可对神谙来说,却是奢侈的。从前被后位禁锢,有端庄大度为枷锁,她能流泪,却无法哭。此刻的她是顾忌,怕情绪波动再次诱发心悸,不敢哭得用力。

她如今有了该守护的小人儿。

“今日是你第一次见父皇,他也第一次见你。可他发了好大的脾气,你可别被吓着,你父皇其实——”

轻轻喘了一口气,说不下去。

她听到了孙医官在正寝说的话,她亲眼见他一次又一次剧咳的模样。她的心在痛,他怎可这般堂皇地闯进来说爱她?他怎可怪她隐瞒,自己却往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曾诉说?

“你父皇其实......就是个糟老头儿!伪君子!”神谙泪如雨下,意气用事却又碍于理智让她于心不忍,缓缓慰道:“儿啊,阿母这是迁怒之言,不作数的。你父皇也不是这样的人......”

你父皇是个柔情体贴之人,是至诚至情至性之人,是深爱不敢言说之人,是......

“阿母心悦之人,明知不能。”

曾爱他恍然如梦,也曾伤得、痛得无以言说。宫门曾锁,想要今生今世永不再晤,心谷则空,忘却惊心的触感和温度。

今日,却突然什么都有了。放手,还舍得吗?

美目仍有泪降落,如沉入静水,铮铮有声。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是围脖上无意中看见 @大福-If 太太的神谙剪辑 “【童蕾·宣神谙】版本一(舍得)” 太喜欢了而催生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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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许处引用王唯旖歌曲《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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