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读云

繁体版 简体版
搜读云 > 咏谙调|星汉灿烂·月升沧海 > 第8章 。第六首

第8章 。第六首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昨夜星河非非,今夕初日滟滟,后又遇雨水时节,洛河皇城已是连着十几日的细雨漫漫,也日走月沉了这许许多多。

其一,便是程家四娘子入长秋宫为宫令,已满两月。

恰恰是这一天,长秋宫传来了大喜事——在榻上养了十几日的伤,这小女娘终许落地了。少商可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孙医官前来回诊,便恳求中夹带着威胁让人允她下榻。如今的程少商,已然风风火火地双手拄着拐杖、曲着左腿,在长秋宫里自由潇洒地满地奔放。

翟媪见状,很是头疼。

雨天多有湿滑,少商尤其还爱到处奔走——这一下床,便半分不敢懈怠,硬是要将之前落下的宫务全都一一追查进度、加速,还三不五时地泡在小庖厨里为神谙的饮食变着花样——这般满宫飞奔、进进出出的模样,实实地认真又固执。翟媪劝不住,也自知如今是凶不住少商了,只能把自己对这不听话的小女娘的满腹忧心暗暗告到神谙面前来。

“若是知晓程娘子下榻后会这般活蹦乱跳,老奴当初就不该劝她乖乖喝药、快些养好伤,便能及早再烹制些甜食给皇后佐药了。”

神谙轻伏于案上练字,玉狼毫缠绕于纤指间,手下竹简在傅母的叨叨絮絮里细细地生出了簪花小楷。听着满宫的人都对着这小女娘既疼爱又无奈,心有暖意渐生,笑而不语。

少商被迫窝在榻上养伤的那些时日,也确实听多了翟媪的念叨——说皇后自喝上安胎进补的汤药以来,每每苦上心头也不愿让人拿来饴糖缓解一二,总是念着宫中饴糖珍贵,少商如今也不便熬制糖浆,更是不敢添了用度。又说皇后这胎确实怀得辛苦些,明明早已过了初期,却仍旧不怎么吃得下,不时还得吐上几回,人也恹恹乏乏的,不甚有力。

翟媪坐在少商榻边不时那般忘我地唠叨,尽情时还得规劝两句,“所以啊,少商君得把药给喝了,伤才能快些养好,皇后处还得你来照料呢……”人自是舒畅了许多,可也确切地让人家小女娘听得眉心紧扭成山峦一团,绵密无尽,山路得有九曲十八弯,心都揪紧了。

而今程娘子这般心切皇后,翟媪对神谙抒发完便心虚地思量,也是怪不得了。

其二,便是好在神谙那些时日的忍耐,一碗接着一碗的苦口良药,也着实把素来孱薄的身子养好了些许。

那日长秋宫里传来了程宫令终能落榻的大喜事,其实从少商的宫室里也传来了不为人知的小喜事——比起初诊时,皇后这次的胎息稍稳,也终能推定皇后确实是有孕四月了。

为医仁者,孙医官这次面上满意许多,可也总免不了仍是要危言在后:事无绝对、恐有万一,无论此次孕事凶险或顺遂,皇后都得把身子养好些、再养好些;翟媪一如以往坚守在侧,听闻医官诊断,忧心之余,暗暗喜上眉梢的样子还是道出心中欢喜颇多;只有少商挺背危坐,被衾之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料,节骨发白。

说是体形向来纤瘦,又尚能借着锦衣罗袖的宽敞遮蔽少许,遥看神谙仍不显孕态。可如此近观,有了四月的身子分明藏不住。清淡的眉眼如画,却总在不觉间含着一丝疲惫,腹部隆起的弧度已是肉眼可见,神谙却坐在小女娘的床尾淡如无形。

那般神情深深地刻在少商心底,既明瞭又困惑。

尔后连日阴雨,少商也曾有几次困于殿内。已然是宫令,也不再是从前需要恶补宫规宗祀、学识礼仪待嫁深府的小新妇,神谙却不让小女娘有机会落下学习。少商落榻才第二日,便要她每日拨出一个时辰如从前那般在自己座下自习。学习于少商来说自然折磨难耐,可面对皇后少有的威严,又不敢不从。正殿里,案上的书简直直立起,后方的小女娘用右肘支撑着自己的脑袋,因着腿伤,在书案前坐得也不甚优雅。贾谊大夫的那篇《旱云赋》从前便已读过几遍,她始终记不住,间中偶有想起皇后喜爱的实为《鹏鸟赋》,便从书简后方抬起头来望向上首的神谙,只见她面目和静、持卷细读,又是柔淡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如此,更是触痛了少商的心。

皇后一向看似端庄清冷,只有少商摸得出来,那肌肤底下酝酿着的是澎湃的温热。她看得出皇后偶然抬眸望去殿门外的倘佯片刻,落寞斡运于眼底,眨眼一瞬,心绪却又被一一压下。她也曾无意瞧见皇后一副厚貌深辞,倚附在半翕的窗前静看天幕云压雨降,窗外小雨淅沥不停,窗内皇后凝叹,轻抚自身下腹的手亦然。

她的隐忍,她的情深,她要的自由洒脱,她还在瞻前顾后。神谙有许多不可言语,可在少商眼里,那些无声的字句分明最诛人心。

少商是待不下去的,无论是自己的床榻上,还是正殿的浦垫上。她听不得也见不得神谙这般,最后也就索性抗了皇后威严,翘了自习,去飞奔满宫、去泡小厨房,宁可在看不见神谙的地方悉心照料着她,也不愿亲眼见她这般消磨下去。

她逼不了皇后去面对,也同样逼不了自己去面对这样的皇后。

长秋宫落了锁,这皇城之内其三之事,是半点风声也没随这些天丰沛的雨水透进那深厚的宫墙里的。那便是圣上风邪入肺、龙体抱恙,与这长命雨一般长久,也罢朝了十几日。

初时还好,便是这小病小痛,本来休养小几日便会无甚大碍的。不曾想,这皇城后来却是小小地天翻地覆了一遍,皆因圣上似是烧坏了脑袋,一日夜半之时,竟诡异地自行起身赤足跑到寝殿外淋雨,被几个宦官拖进来后的隔天日出便加重了病情,一路高热、咳嗽剧烈,口中喷出猩红点点缀了满身满地。直至月沉,整个人已然病至昏迷。太医院首诺医官一度想颁布病危,差点被越姮一脚踹掉了老命,嘴里说着圣上这是故作矫情得的病,转身就红着眼眸压着哭腔拽起文寻寝衣的领口要他振作一点。

漫漫霡霂势头渐散的那一日,昏迷三日的文寻也终于醒了过来。

越姮难得温柔细致地将米粥一口一口喂进文寻嘴里,见他发白的唇微微弯了弯以示感激,便问他为何夜半淋雨,他只傻笑道自己当时还真是烧坏了脑子。后有曹成服侍文寻更衣,是他大病初愈后首次更上常服到议政殿处理堆积的政务,曹成间中也问他为何夜半淋雨,他斜眼瞥了人一眼,幽怨地说自己实在见腻了曹成的嘴脸,便想着用雨水清洗清洗眼睛。后来,诺医官前来回诊,号脉时也随口问了句圣上为何夜半淋雨,他顿了一下,咳了两声,认真又虚弱地答道:朕以为夜雨有降热之效,想说不妨试试?

可想而知那一个个刀刷过来的眼神,回以他的满是不可置信和荒谬的神色。对此、对外,他尚可扮作可怜又无辜、装疯卖傻般抗住,饶是心底也同样深感不可置信,简直荒谬至极。

可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魇的还恰恰是神谙病重。梦里的他闯入长秋宫时,她已无力回天;他方才将她轻轻抱起,她便在他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不知所措到几乎无法反应,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

他也总不能说,是因为当下病中的自己真真是惧怕到理智都顾不住,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一心一意只想飞奔到长秋宫去。他更不能说,这一切的一切是因为那日殿内他想诉说的衷肠都被她泣血废后的一字一句生生地断了去。

原来最痛的,便是现实里他也没来得及对神谙说起。

朕对你……也动了心。

——

神谙确实是忘了自己何时对他动心的。

云轴滚滚铺开,水墨衍生,悠长万里的光景里,她与他之间的时光似是被刻意拉长、放缓,每一帧、每一画得以展颜。奈何啊奈何,她永远只记得他每一次的转身而离,深深的爱恋得不到回应。

她也忘了自己为何会对他动心。

他有竹马青梅的发妻、她有清明如镜的心绪,即便真有无形的红线缠绕指间,牵引的另一端是他左手的指尾,但两厢心意,又可曾相通?他们本就受人推凑,何有情意,根本缘分浅薄。

舅父当真是疼爱她的,她知道。可在天下时局面前,她亦是他放不下的皇权天势中的一枚棋子,甚至是引子。

「为何是他?」她问得很安静,心凉得很透彻。

丰县文氏乃始帝支脉,虽早已没落,但究根源底,与当朝文氏皇族当属同宗。如今天下百裂,群雄诸侯四起,名不见经传的文寻为后起之秀,自建立起丰铙联军,战功赫赫、将领之气凛然,颇有攻破帝都之势。听闻帝君已然将这位突然窜起的远房之亲视为眼中钉,每每赶尽杀绝,丰饶联军在近战中差点被击溃、死伤惨重,文寻急需联盟。可求到舅父跟前的,他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为何是他......」舅父生在乾安皇族,尊贵不凡,手持皇家重兵、杀伐果断,也曾于朝堂之上剑指曾亲如手足的帝君还能生还,然对她、对圣知却从来温和宽厚,如父慈爱,「因他是文寻。」

因舅父信他能入主都城、安定天下。疆场厮杀需要天时地利、金戈戎马,洛河上城是权势凝聚之地,要入朝堂直达皇权之巅,他现今还会需要的,便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与他并肩同行。文寻新妇仅为一方商贾之女,到底无法给予他踏足都城的顺遂,可神谙有皇戚母族、世家父族,是与文寻最为相配之人。再者神谙出身文宣两脉,虽为女娘,亦有责为世人,应当恩慈黎民,将来助文寻和定江山。

因舅父信他能护神谙周全、一生无恙。乾安皇族已与帝君决裂,如今舅父能活一日,便会誓死保全王府一日。可到底年纪已长、旧伤新疾缠绵,王府再有重兵驻守,也终将抵挡不住帝君越发的凶狠残暴。乾安王一脉死了便死,可神谙与圣知是舅父无法辜负的交托,是静妍死前唯一的牵挂。要保你们姊弟周全,舅父便只有将神谙托付与文寻,要神谙挣脱出这死局。

该是万事逐流的。可她不明白为何要她一位女娘插足他人姻缘、与郎君并肩天下,又要将她的性命交付于郎君身上。她明知不妥,她明明知道的。

「若是成婚……神谙能否将阿知也带出王府?」

茫茫当年,她也永远记得舅父那琥珀般却刹那稍有不解的眸色,最后也只轻叹了一句“能”。那般原先的不解,那般最后的轻叹,似乎也看穿了她,是颤颤巍巍的声线出卖了她。既认了要随波逐流,却还是自私地想拉上亲弟成为自己随波逐流的理由,好似如此便不会不妥,她便不会更加痛苦。

浮生浮生,流云婆娑,今梦早破。

她也不是不曾想过,若姻亲之盟,舅父要她嫁的并不是文寻,她还会爱上自己的夫君吗?

“皇后这是在想些什么?”

傅母细润的嗓音将游离的思绪丝丝抽回,又如针线般将现实缝编。神谙并未作答,空落落的眼神早已收敛自如。这下瞧见翟媪轻轻摆上案前的一盘书简小山,不免微微蹙眉起来。

“翟媪,”神谙默然,“少了两卷书简。”

“程娘子说了,让皇后少阅些书。”翟媪笑眼眯眯解释道,“如今雨季已过,也该到外头走一走的。”

神谙顿了顿,柔柔垂首,注视着自己的腹部。“也好。”言语间,她淡淡地抬起眼眸,伸手拿起第一卷书简,“读完了这些,便到池塘去喂鱼吧。”

她忘了很多,亦记得很多。

她终究嫁的是文寻。她被赋予的选择,从未有过他人,只有爱与不爱。在既定的感情里,爱如何滋长,天也难定,不知何解、不知何时,她最后还是爱上了文寻。

文寻是她此生唯一。遇见他,是她有幸。

但这一生唯一的情爱,自己融进他眼眸里的身影到底可曾有过映在他心底,自他从自己手里接过那一枚凤印起,已消殆在他们之间的悠悠岁月里。

——

少商拄着拐杖,蹬上了自己宫室的小槛,手臂夹紧施力,一个小小的跳跃助自己跨了过去。

回廊远声,她行至偏殿门口,隐隐倚在殿门上。

抬眼见天色阴翳无雨,冷阳失踪迹,雨季后的春末,这般微凉。垂眸见正殿之门紧闭,少商心口一松。翟媪入了正殿服侍皇后,那老媪一向疼爱自己,定会依她将送上的书简暗暗抽走几卷。皇后有无察觉也罢,便就是要她莫在诗文典籍里遨游过久。

眼神微转,也见內院里的宫人们各自忙活。竹梯高高立起,小宦官手轻脚快地爬了上去,梯下围了两、三几人,正替换着被漫雨浸坏的灯笼。地上积水,了了几滩,一个小宫婢远远与人交耳,手里接过物什,似是交班。

少商看她迅速地一览身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大殿门走去。脚下淌了积水,水浊染湿裙裾也不顾。

如此奋进不顾之人,少商直起身子,心生疑惑。

崇德殿内,文寻咳了又咳,胸腔疼痛。他伸手举起案上杯盏递至嘴边,眼神一刻不离面前的奏简。

都城地势优越,水落漫漫十几日,只有无尽小雨廉纤,虽叫人忧郁更甚,倒也不至于雨多泛滥。东南却不堪天漏,是遭受了十几日的银竹摧残,淋潦满尽,水涨成灾。受难灾黎百百户,是死、是伤、失踪皆有,各地上报的人数还在攀升。文寻大病已然罢朝多日,现今这般散了朝仍身着朝服坐在殿内焦头烂额,以至于沁入口中的茶水已是冰凉,也无心叫人更换。

曹成陪着圣上从上朝至下朝已有好几个时辰,里头的人仍不为所动。此时此刻,自己只能面露难色地走入殿内,迟疑地抬手恭礼。

“陛下......”

“不用传膳了。”文寻扯着沙哑的嗓子径直说道。

“是长秋宫有线报送到。”

文寻头也未抬,便一把举起右手。然于空中停了半晌,也不见来人将手书递呈过来,狐疑抬眼,“不呈上来吗?”

眼见下首的曹成脸色不对,文寻心底一丝心慌遂起。

“是大事?”

曹成的眼神已道明一切,几乎艰难地答道:“线报由人亲自送来,已在殿外久候......”

文寻轻轻地撤了正在批阅的奏简,合眼叹了一口气。睁眼时,他克制地咳了咳,“让人进来吧。”

尾音未落,只见殿门便缓缓跨进一抹淡蓝身影。那身板笔直硬挺,来势不小,拄拐昂然而来。来到文寻面前,拐杖触及之处,皆掷地有声。

少商一路严正地锁着文寻从惊愕到肃穆的目光,稚嫩的脸庞镀上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冷冽。自那日宣明殿内退亲一事,两人便未有再见过对方,文寻只觉那身冷漠尖刺更甚。

小女娘停驻堂下,直直望向天颜,她并未跪拜,就连一个简单的俯首施礼也不曾有。“臣女有腿伤在身,不便行礼,望陛下谅解。”

哪有什么不便行礼,分明带着汹汹气焰来对抗滔天权势。

文寻的气息哽在心头,眼眸瞬间冷了下来。

「你,随我来。」

少商心生疑惑,一阵激灵,遂唤住眼前路过的一位小宫婢,自己匆忙地跃出偏殿,要她尾随自己穿过內院。

两人追至大殿门口,眼见刚刚那个与人交接的小宫婢此刻便驻足于紧闭的宫门前。少商急忙拉住身旁的人一起隐匿在大殿门后,只露出半截脑袋于暗中观察。

那小宫婢遥遥背对着她们,与守门的小黄门似是说了些什么。小黄门随即悄悄地打开了侧门,只见宫门外的一位守卫出现在门口,并未进入。小宫婢上前与他攀谈,这一次,两人在手里低低地交换了物什。

「你可认得那宫婢?」少商低声问道。

本在身旁的小宫婢已然钻到少商身下蹲着,也悄悄地从大殿门后露出一双眼睛。

「奴婢认得。程宫令入宫后不久新入的那批宫人,便是以她为首的。」

少商皱了皱眉,不晓得宫人里还暗分派别,「那她叫什么名字,你可晓得?」

小宫婢不假思索地答道:「她叫俨苋。」

「俨苋......俨苋?」

“陛下的眼线叫‘俨苋’,这未免也太招摇了吧?”

文寻瞟了站在一处低头不语的曹成一眼,心里被小女娘呛得荒火渐燃,却也没有半分言语。

“两月余前,陛下在长秋宫里安插了十二个眼线。二十四只眼睛日日夜夜地蛰伏在阴暗里窥视着长秋宫上下,将皇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事无巨细地呈报陛下,毫无私隐可言!”少商忆起俨苋也曾窥探过她与三兄之间的谈话,更是怒火中烧,“敢问陛下,若是皇后得知此事,自己竟被如此相待,你要她作何感想?”

文寻阴郁地直视着矗立眼前的小女娘,案上右手抱拳,反手将节节修长的指骨抵在唇瓣上,左手则掐在腿上,五指轻轻地来回敲打着膝盖。

有两件事,至此刻他是摸清楚了:一、这程少商敢于来到堂前质问天颜,定也是摸清了他在长秋宫内只能在阴暗里丛生的所有细俩,那二十四只眼睛,怕不是早就被她剜了出来;二、神谙她……还未知晓此事。

于后者,心虚中,他竟也暗暗侥幸。

眉目微微上挑,文寻撤了掩在唇瓣的右拳,那嘴角便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线。他举起杯盏,轻轻沾唇,墨玉般的眼眸悄然一转,潋了润泽,却目中无他。

这般态度收入眼帘,只叫少商更加愤恨不平,怒意几乎熏红了眼睛。她从不认为皇后至今仍隐瞒圣上自己有孕之事妥帖,她心痛她处处隐忍求全;可她也无法认同圣上用此举侵凌触犯着皇后,既无爱又何来这般侵扰。

可怜她家皇后自困一方天地暗自神伤,那幽淡的一颦一靥分明怕爱得太过,又不敢生恨。当今圣上却位于巅峰,受齐人之福,坐享天成。稍稍盘问那些个宫人便已得出一二,皇后近来几乎足不出户,他们的线报不整,并未知晓皇后有孕,更别提此事能传到圣上处。少商恨极隐瞒,可她手里至少运握筹码。若圣上知晓自己竟这般对待用生命在孕育他的孩儿的皇后,他可还会有此刻的奸邪得意之姿?

“皇后一生为国、为家、为陛下,如今自请废后幽居长秋宫,便只想下半辈子能得到半生来从未可得的清净。陛下又何解做出这等肮脏龌蹉之事,在背地里伤害着皇后?”眼神里掠过一丝心凉,少商严肃怒目,大声问道:“陛下究竟有何居心!”

“有何居心?”文寻终是一怒,杯盏大力地砸在案前,茶水倾洒,滴滴冰凉砸落在肌肤表面,在案上染成透明的渍。他手心一紧,攥着杯沿,怒视着显然一怔的小女娘,“你何不问问你家皇后,为何将长秋宫落了锁!”

听着圣上嘶哑极致的声音,少商是颤了一下,却仍旧毫无放软之意。这个问题,她问过皇后许多次,她明明也懂得很深沉。但她总想问、总想要她亲口承认,可越是求得明白,越是于心不忍。

“陛下不也明白为何这长秋宫落了锁吗?”少商定了定,安静地反问道。

文寻先是侧过脸去,哑然失笑,回过头来直视小女娘之时,眼眸冷峻透出森森寒意。“不明白。”他一声冷哼,咬牙摇头,神色怅然刻意,一字一字缓缓铿锵吐出,“从来,都不明白。”

少商正正地目视着他,没有半分犹豫,“皇后不愿与陛下再有所纠葛。”

那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承认的实话。

眨眼一霎,一只杯盏蓦地自少商的右臂狠狠飞过,直落在身后的地板上,水花四溅!天下至尊之地,空阔的殿内顿时砸出一声脆响,是圣上无声怒吼,是连日细雨破不开的惊雷霶霈,数日梦呓濒死存活的极思惧怕,又成了些什么?

曹成顿时惊慌得跪地大拜,少商立在原地,瞪大着溜溜大眼惊魂未定,泪水顷刻氤氲眼底。

文寻被触了逆鳞,直立起身,鳞髯盛怒,“是神谙说与你的?”他哑着嗓音怒指少商,一闻便知这激厉怒问之声是多么地吃力,却仍不停歇,“可她不曾说与朕!她求朕废后、求朕成全,她可曾问过朕意愿?不曾!长秋宫落了锁,她可曾明明白白地说过此生不复相见?也不曾!这全是她一人一心的主意,凭何朕就不许?凭何朕就该合她心意挫伤自己!”

“皇后多年以来不也如此挫伤自己?”泪水瞬间决堤,少商心无胆怯,幼小的身子却止不住颤抖着问,“皇后经年累月的隐忍,陛下分明看在眼里,你明明懂的!陛下为何不曾问过皇后心之所想,为何不曾关怀备至过?长秋宫是落了锁,又为何不曾见过陛下来敲破那宫门,死也要求个明白?”

文寻顿时被气得背过身去,仰天低声嘶吼,一口气竟顺不起来,堵着满腔烈烈灼痛。

“陛下怨皇后未曾有意相待,却不见她经年满心满眼是你。如今气恼自己被伤得透彻,陛下又何曾付与真心实情?”

上首那人回过身来,本想反驳,却猛地弯身一俯。一掌紧紧按于胸口,遂咳得剧烈难耐,连一向雄厚的臂膀都瞬间缩伏在长案上。

少商身形一震,曹成踉踉跄跄地爬滚起来,冲到帝座上扶起文寻,慌乱地顺着他的背。

见堂下的小女娘目光失措,曹成不忍,哀声道:“程宫令,你这话当真是伤了陛下呀!程宫令未入宫以前,陛下可是三番四次去到了长秋宫要见宣皇后,却每每不得而入,又怕硬闯惹宣皇后心烦,不得已才安下了眼线,只求暗暗得知皇后近况,以解相思之情、了然心安。不曾想,听闻皇后凤体欠安,后又有程宫令摔树砸倒了皇后之事,陛下可是急得、急得......”

曹成有些说不下去,见证陛下这一切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深情意,深感委屈心痛。文寻仍旧大力地咳嗽着,涨红的脸色忽然透不过气的煞白。

“这些时日,陛下强忍相思之苦,泪落得不少啊。”曹成怕圣上不愿听这些,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想说得煽情,“陛下这病,也是相思极致所得。程宫令并不知晓,前些日子,这皇城肃穆人心惶然,便是陛下病重昏迷。还是陛下龙泽福厚,大病能愈,不若......程宫令,许你也无法在此与陛下争辩了。”

少商缓缓地抬起眼眸,由下到上,最后落在倚靠着内侍官身侧的圣上。她的眼神警惕,只见圣山眼角泛红挂泪,吃力地喘着气,胸口急促地起起伏伏,苍白的嘴唇丝丝龟裂。

从前不见圣上对皇后有意,如今多情又作何?

“程少商,你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最爱皇后......”文寻戚然道,回望着她的泠冽目光,多了一分悲戚,“清醒时不过那几分,神谙为吾妇,你又如何能断定这么多年来,朕对她无情无爱?”

少商的眼神错错别离,鲜红唇瓣被含在皓齿间,刚刚那些滑落的泪水,渗入口中咸涩。少商从未见过这样的圣上,就连从前在此告知他霍不疑的身世时,她也不曾见圣上这般失魂落魄过。

小女娘忽然怅然若失。

“告诉朕......神谙可是出了何事?”文寻眉眼间的冰川融开,心头荒火寂灭。两个深爱神谙之人,不该剑拔弩张,他求她能告诉他。“线报一个个传来,从未让朕心安,朕又见不着她......少商,你告诉朕。”

“陛下,有些事......若您有心关怀,还是得您自己求个明白的。”

见圣上悔痛地合上了眼,少商心头沉重。自己方才一句实话,便可将圣上气得病发。如若还要亮出最后一颗筹码,说出皇后有孕的实情,这下又该伤了何人?

她是时候该走了。

“陛下,眼线这事儿,于臣女这里便到此为止。可皇后那儿,您必须得自己坦白从宽。”

少商把丑话搁在了尊礼面前,没有帝王颜面可言,文寻幽幽地望着她。

她没有了之前铿强的回视,只是垂下眼帘吸了一口气,很是平静,“臣女不是皇后。陛下适才那些话,说与我听,皇后也不会知晓的。”

小女娘终于默默地俯首当作施礼,尔后轻轻挪开双臂下的拐杖,转身离去。

“程少商......”

圣上虚弱的呼唤让她驻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得神谙偏爱,长秋宫的门,迄今为止只有你一人入得了。”文寻在曹成的搀扶下好好坐起,眼神黯淡无光,微微自嘲,“朕只能悄悄地......在外头守着她了。”

小小的背影一抖,少商鼻头酸涩,眼眸又刺痛起来。

圣上分明是那颗心啊,那颗被皇后锁在了长秋宫外的心啊!

——

复醒复梦,心最清醒的时刻,竟是久违踏入长秋宫时的那份悸动。

眼神慌乱当作走马看花,瞧那处修缮翻造得还不错,见这儿竟多了架秋千。他双手负于身后,临近殿后院时,眼眸竟升不起来,只敢低低地盯着脚下的鹅卵石铺路,耳边是少商的拐杖在石子上咯嗒作响。

一行三人,格外寂静。一路走来遇到的宫人并不多,皆被吓得惊慌施礼,却一一被身后的曹成使劲打着眼色免了去。

南屏亭轩外,三人安静地伫足。

翟媪原本噙着微笑一个转身,见来人却是圣上,笑意还不及收回、惊呼还不及出口,便被上前的圣上一手止住。那老媪险险地回望身后背对着的神谙一眼,回过头时,眼神从圣上的身侧直直贯穿,落在淹没在最后方的少商。小女娘与她对视一眼,脸色镇静,却默默地低下了目光。

文寻缓了一下,迟疑地从侧抬起眼眸,泽亮的视角渐渐聚焦在木栏前那一道心心念念的背影上,顿时心口狂跳不止。什么怨、什么恼,自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真的,统统都没有了。

遥看她的背影还是那般纤柔单薄。泪水分明悸动得就快夺目而出,文寻皱了皱眉,眼帘不自觉地眨了又眨,就怕还未让她好好地瞧见他,自己就先忍不住泪眼婆娑。

两月有余的光景,何止隔三秋兮......

他颤颤地吸了一口气,挪开脚步,轻轻地向她走去。华兰裙裾、轻纱素裹,她专心地喂着鱼,池水翻滚夭夭,也未察觉身后来人。

他见她的背影就觉亲切——那婀娜之姿、芳兰竟体,青丝柔顺曾与自己并头相偎,眼见梦中时,眉眼不觉便弯弯甜滋。一走近,熟悉的气息一下就沁入心肺,那是淡淡的药草甘香,是雨后冬柏,是春阳暖暖。

他朝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酒窝于脸颊搁浅,唇瓣在她耳边轻呢,“这些锦鲤,可是朕前些年送给神谙的寿礼呀?”

不想怀中那人猛地一惊,侧过脸倒吸一气,只见文寻一张俊逸如昔的脸仅有几寸之距!

满眼不是欣喜,是惊恐畏惧;满身不是贴近,是挣脱退逃。

文寻脸色骤变,不解地望着神谙,却见她往后挣逃,脚一下踩扯裙摆,倏地向后倾落。心脏狠狠停骤一瞬,他眼疾手快,伸手从后牢牢揽住那纤纤细腰,另一手从前紧紧扶住她的身躯。顷刻无言中,手里的鱼饲洒落一地,似画面缓速,粒粒坠地跳动却又锵锵有力,声声撞进神谙心底,心语听不清。对上那温煦又慌乱的瞳眸,眼前薄雾渐起,双手竟不自觉地攀上他的手臂支撑自己。

“神谙!”他惊慌的目光匆匆扫过她脸上的每一处,就怕寻有一丝不适,不想却被牢牢固在她晶莹的眸子里。

那是多么迷人的眸色,深沉过前朝文氏皇族的琥珀色,又清浅过宣氏的深墨色,从前初见一眼,便叫他此生难忘。只是那眼神此刻惊惧迷离,闪过无数逃避。他追着那眼眸逃啊逃,终逃至两人相贴之间,她的腹前......

稳住她身前的手这才迟缓地游移,掌心下的隆圆分明硬挺有异,撼动自触感震入筋肉血骨。

漆黑幽邃的双眸抬起,对上那一双紧紧锢着他的眼睛,情绪万千。眼下她那长长的羽睫微颤,笼着水雾,晶莹凝聚成饱满的弧度,从她眼角淌下之时,连着他的心肺也一并扯下。

天地静默,俯仰之间,沉亭日上雨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一个月的等待(鞠躬),Wendy的漫漫追妻火葬场天堂路哈你努呀正式展开。

——

感谢在2022-10-22 04:47:55~2022-11-21 19:1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昒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