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读云

繁体版 简体版
搜读云 > 咏谙调|星汉灿烂·月升沧海 > 第7章 。第五首 · 下

第7章 。第五首 · 下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程始真真切切地感到心痛,心痛最后,竟是麻木不堪。他随地寻了个借口,在儿女同是无法善解的眼神中逃出了那座宫室。

新阳暖艳,澄亮匀衡地铺入长秋宫偏殿的木廊下。

他倚在门边喘着大气,竟见到了几个途径的宫人们朝他瞟了瞟。他立马羞得直起身子,时刻牢记夫人说过在宫里还需一切谨慎为上的叮咛,便佯装地清了清嗓子,随后跨出门槛,请一个自眼前飘过并假装没有在瞧着自己的小黄门将他带至让少商摔下来的树。

程始万万没有想到,入宫探望受伤的女儿,竟是与她告一个期限无瞭的别。

当元漪被青苁从马车里巍巍峨峨地搀扶下来,虚弱地倒进他怀里时,还依旧啜泣着嫋嫋不会回来了的绵绵语句。他不信,千万个不信,他的嫋嫋才说想到外头走走呢,这才一走,怎的就说不会回来了呢?

小黄门恭恭敬敬地将程始领到殿后院去,一同来到了那棵树下。

程始抬头,端详着眼前的树,回头看了小黄门一眼,右眉稍提,“就这棵?”

小黄门又毕恭毕敬地作揖点头后,便先行告退。

“这树,不太高啊......”程始都没思及该给小黄门回个礼,便自个儿有一搭没一搭到评论道,“到底是我家嫋嫋爬树技术不行,还是真的运气太差?”

元漪躺在榻上无声落泪、已经半认命的时候,他才是那个坚信少商只是去长秋宫看看宣皇后,探望完了便会归家的那个人。少商离家的那一夜,他在榻前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悲伤欲绝又怯怯着翘首以盼的夫人——嫋嫋会回来的,她还没和阿父道别呢,绝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的。直到那道冰冷的圣旨在少商才离家的第二日便就颁下——召程四娘子少商君为宫令,此起居长秋宫——程始忽然悲哀又可笑地意识到,他的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在安慰自己,什么连带父兄加封晋赏,都是自欺欺人的方式。

他不舍嫋嫋。今日一别,来日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兮。

“程将军。”一声呼唤尤其柔和悦耳、轻缓温醇。

程始转首,惊觉宣皇后就矗立不远,见他回首时投以温婉一笑,身后还站着一位老媪。他立即吓得稽首行礼,在贵人宫中晃悠,竟觉得自己唐突了,“臣,见过皇后——”待皇后独自走近,一时又惊察此宣皇后非彼宣皇后,遂一个改口,“啊,不,太后......”

“长秋宫内,程将军不必拘礼。”

“礼自是要的,臣不敢怠慢。”

神谙倒是端庄依旧、大方婉约,“我后位已废,圣上又迟迟未肯颁下以我儿东海封地另封我为太后的旨意,如今倒是落得个不伦不类。”随后,便含笑娓娓道:“长秋宫内,少商和宫人们都还称我作‘宣皇后’。可程将军乃圣上臣工,朝上有新后,若依少商唤我皇后,实为不妥。”

“啊,是......”程始作揖的手不敢放下,目光从敬卑下。

“想来程将军也比我大些年岁,唤我‘神谙’,也不为过。”

“这、这千万不可啊!”程始又吓了一跳,真真是叮咛再叮咛自己,宫中一切还需谨慎,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可真要命了。“这后位虽不再,您到底还是宫中贵人。臣乃武将,才疏粗鄙,但也知晓直唤贵人名讳,实在不合礼数。若您确切不愿臣随小女一道尊称皇后,那臣.....”程始的榆木脑袋对宫中世道仅有的机智,便就于此刻全数用尽了,“......便唤您一声‘宣夫人’,可好?”

“‘宣夫人’......”神谙略略沉思,她本就想做自己一回,如今这一称呼倒也遂了她的心愿,“也甚好。”

“臣,这就见过宣夫人。”

待程始终是了却了繁文缛节的枷锁,心安地垂下手臂后,抬眼见着神谙时,又默默地将目光以礼敛下。别去那场霍不疑当场求娶的宫中家宴、凌程两家在自家侯府的定亲宴,这当真是他头一回如此近视宣皇后。

然而,她却不再身披雍容罗锦、云袖镶银边,风髻雾鬟不见从前五凤朝阳金步摇,这再移下,亦没有镶嵌湛海冰台珍珠的耳坠。如今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身清素石绿碧纹曲裾、沉香烟玉簪于青丝的女娘。在这后院里,有青青恣意盎然,有远处池子里假山间流淌的泊泊水涧,只是那容颜再淡静,眉畔也精致如皓山雪羽,细鼻挺拔、凝唇剔透,气质清雅得不似人间。

程始定了定,开口道:“不知宣夫人此行会臣,是以......”目光遂起,平视神谙,心中暗暗验证了宣氏皇后确实不如万兄口中越氏皇后的玲珑开阔、娇媚可人,却似山野秋意甚浓时,南山晚钟在山息间的声声回荡,是那一树随风轻盈摇拽的冬柏,美得不可方物。

圣上得此至善至德的美人为后,怎得就废了后,如此想不开呢……程始于心中暗忖,又想起自己不该诽议皇家之事,脸部表情由此微妙地丰富了几遍。神谙敏锐,察觉了也只是颔首轻笑。

“程将军与程三公子早早入宫探望少商,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多有劳累。”双手搭于身前,她轻轻答道:“我来此便是想邀将军与三公子留下一道共用午膳,稍做休憩。我也好向程将军为少商受伤之事,郑重地赔个不是。”

“哎呀,宣夫人,您这是——”程始一听,便又情急起来,自然忘了恭谨言行,两袖一甩,态度倒像与寻常人家在道寻常家话,“先说小女受伤之事,本就是她性子顽劣,自个儿爬上了树,听说摔下来时还一道将宣夫人给砸了!本该是臣向夫人大大赔罪的,如今怎敢倒转过来,让夫人向臣赔不是呢。”一段语毕,方才记起眼前说话之人仍是尊贵之姿,遂懊悔地撤下高亢,压低了声线,谦敬地接道:“再者......我家夫人亦卧病在床好些时日了,臣实在一刻都放心不下。臣与犬子探望过小女后,便会即刻出宫回府。”

神谙虽深居宫闱,却也知晓始程楼两家退亲至今,程氏或多或少一直处于风尖浪口之上。自与少商有所接触,程氏在内在外的风声,她自然关切。只是风言风语多了,就连带曲陵侯夫妇战场上杀伐果断,私下鹣鲽深情、严妻巾帼须眉,曲陵侯甘爱如此新妇之名远扬都城之事也都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亲自接待程始,倒也验实了传闻。

“素来听闻程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形影不离,今日将军只携三公子入宫,竟是程夫人身子抱恙,恕神谙不知。待会儿出宫之时,还请将军留步,我会让人备好药材补品,让将军带回府上。”

程始又是一番恭礼,“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过宣夫人恩典。”

“将军客气了,这并不是恩典。”见程始抬头诧异一望,神谙噙笑浅谈,却甚是礼重,“少商留在长秋宫里侍奉,名号上是在宫中某了份差事,可你我皆知,她留下来是为了陪伴、照顾我。我既从程家得了个小女娘,父母不在少商身边,我自当护她如父、待她如母。在此便向将军和夫人以礼相告,我宣氏与曲陵侯程氏,往后也就是自家人了。”

程始仔细听着,心思复杂,也真真是惊讶的,作揖的手攥得更紧了,“我程氏何德何能,能让贵人如此相待我家小女......臣与家人,甚感惶恐,也荣幸至极啊!”

“少商仁善聪慧、乖巧懂事,自从前入宫在我座下聆训以来,对我一向敬孝顺从,多有爱护。将军和夫人得少商一女,我甚是羡慕,亦对你们同意让少商入宫心存感激。若说惶恐与荣幸,合该神谙说的才是。”

程始听罢,觉得自己就快老泪纵横。

他们也并非同意自此让少商留在宫里,他和元漪决然是多有不舍和顾虑的,便才会有意趁此次伤重,想将女儿接回府中养伤,待伤好了便再回宫复命。不想,自家女儿甚是不加考虑,便决心留在长秋宫里;而长秋宫这位,也真真以心相待......

“小女得宣夫人如此偏疼,臣当真是高兴的。”程始感慨,说出的一字一句也越发自肺腑,”早年长期在外征战,归家时,少商早就长成了自己的性子。臣与内子想要关爱,她已无所适从;她阿母又恨极她粗鄙顽劣,每每狠狠教育,却都换来个不服管教、渐渐离心。臣也为此,多次深感无力......直到少商入宫聆训,得宣夫人谆谆教诲,既长了学识也多了礼数,这才开始懂得体恤父母、关怀他人。”来到末处,他也不怕神谙见笑了,自己倒合着苦笑,侃侃而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家夫人......也曾吃味过小女一心向着宣夫人,反倒忘了自家阿母呢。”

神谙亦听得颇为感触,不由想起初见少商时的情景——那日宫中家宴上一张窘迫失色的小脸,至今忆起,依然让她怜惜不已。

“将军与夫人,多有辛苦了。”

程始突然眼底盈汪,抿着唇大力吸了吸鼻子,朝神谙不好意思地顿了顿。

“我也不瞒将军,无论有没有子晟,我早已待少商如亲女。她愿留在我身边,我自是高兴的。”神谙感激程始坦白,也回以实诚,“可我也不曾想过鸠占鹊巢。我是少商的皇后,而程夫人自始至终才是嫋嫋之母。”尔后微微俯首,认真道:“这点,还得劳烦将军让程夫人多多宽心。”

“诶,夫人言重了。多一个人疼爱自家孩儿,天底下哪有父母会不高兴的呢。”程始至此,已能稍作松懈与神谙对谈,也不再拘谨,还唤了少商乳名,“说起嫋嫋和霍将军......他俩有缘无份,彼此蹉跎了些时日,既伤心又伤身。从前霍将军便是养在宣夫人跟前的,夫人却能还如此偏护嫋嫋,臣亦感宽慰啊。”

“子晟是我长秋宫的半个儿郎,我对他的疼爱,也确实不比少商少。可如今是他辜负了少商,我定当明理处事。作为他的长辈,一是教导、二是赐婚,我与圣上亦有责,实在愧对将军和夫人。”

“夫人,这事不可怪你,也不怪圣上当初赐婚。当初是他俩一个自己求娶、一个自己应承的赐婚,如今也是他俩在圣上面前同意的退亲。要怪,也就怪他们少年人还是爱得、恨得太过冲动,全然不顾将来、不知后悔。”言语间,程始再次抬头注视着两人头顶上的树,翠叶依依、枝芽新生,穿透交错的枝桠也抵达不了的苍穹,今日竟是这般晴好。“他们啊,都得为自个儿的选择和人生负责。父母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无法庇护他们一生,只能遥遥相望,望他们一切安好。”

神谙注意到眼前之人稍有异样,开口唤了一声:“程将军?”

“嫋嫋已决意,自此长留长秋宫里,无论秋冬春夏,都不欲归家了。”

程始低下眉眼,那一句话在脱口而出时,泪水也一下就倾洒夺目,满出来的情绪熏红了本就布满丝纹的眼眶。神谙见状,饶是一向端庄持重,竟也一时不知该做何安慰。

“当初将襁褓之中的嫋嫋抛弃在家,是我们夫妻俩一辈子的痛。内子内疚,却不知该如何好好面对这份过错;臣,身为人父却从不敢提及过往,还总随性地以为能够弥补,却也为时晚矣。”程始颤抖着呼出一气,本是疆场上杀敌骁勇的将军、是憨厚仁爱的曲陵侯,如今也只是泪流满面的人父,“臣与内子会记住这段团聚不久的时日,会记住嫋嫋的欢声笑语、她的痛哭怒骂,会记出排房里还摆着她大病时替她造了一半的棺椁,会记住她今日的模样......这些,够我和元漪一辈子……爱着她了。”程始说完,便直切地望着神谙,也当真不管不顾时宜合乎抑或交情深浅了,随之便是一个重重地躬身作揖,“纵使嫋嫋今日远去,我们对她也从未言弃。此后小女留在长秋宫,还请宣夫人多多担待,待来日臣一家与小女......再相聚。”

许是有孕在身,许是真切触动,上一刻尚不知该如何安慰,下一刻便也跟着情绪波动。神谙叠于身前的双手,罗袖里的纤纤十指摊开、微张,像织网铺张,隐匿在层层衣料之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贴紧了自己的下腹。

心谷似有丝丝裂开的缝,而今有风吹过,穿透了缝隙和澎湃的思意,直达心底。

神谙忽然意识到,在这世上,其实从未有人真正懂得成为好父母的道理。

从前的她有太多的自责自艾。对待子女,总想成为自己父母那般的慈蔼开阔,她却是慈母多败儿,养出的子昆无能、小五无德,常只能怨叹子女缘虽有,个个却孝道不显。由此,案上浓墨染开,无法孕育新生命的理由又是多了一笔。

当初因胡瓜之事与少商谈及自己得向她父母讨教,也并非玩笑,可如今曲陵侯却是真切地在自己面前痛心疾首,自责夫妇俩为人父母的过错和遗憾。每一个孩儿的诞生,便也是他们第一次为其父母,会犯错、会怒其不争;也会深爱孩儿,会翼望圆满。

她不是不曾失去过,她知道痛失骨肉的滋味,是泪水、鲜血和渐冷的躯体交织的痛侧心扉。但她更惧怕深爱,深爱一个错误的存在、深爱一个明知无果的过客。

滚滚红尘、烟火浮华,于她曾是惊涛骇浪,也曾是细水长流,她原以为只要自己转身背对,也总能闲看花开,静待花落。可曲陵侯那一句只望孩儿们一切安好,对少商从不言弃的话语,彻底撞击了她的心。

如今她又有孩儿了,尚不知去留,却会动了。

无论自己多么清醒克制,她知道在这段不知长短的时日里,它也够她爱一辈子了。

一滴泪水自眼里慢慢溢出,悄声滑落。神谙缓缓地移起双臂,郑重地握住了程始揖得涨红的手。

——

临近正午,暖阳高照,懒洋洋的惬意爬过长秋宫的木廊,汇聚在偏殿的宫室里。少商和少宫此刻挨着脑袋,各自心不在焉地闲聊着。

“三兄,你说,”小女娘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细细糯糯地问着,“我决意留在长秋宫里,是否真伤透了阿父阿母的心?”

少宫坐在台阶上,直起趴在床榻上的半个身子,在榻边卷起手臂扶着自己的脑袋,“那我问你,留在这宫里陪着宣皇后,你会开心吗?”

“开心啊!”少商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想要好好照顾皇后——”转念一想——自己左右也不过是个小女娘,谈何好好照顾皇后这样一位长辈?也难怪阿父阿母需要顾虑如此之多——随即又改了口,“皇后需要我的,我也需要皇后。”

“那便好。”少宫满意地说道,“你俩互相需要、互相照顾,开开心心就好了,毋需在意他人言想。”

“三兄何以如此开阔?”

“因为我只想要嫋嫋开心呀!”少宫答得自然,“若有皇后在侧,嫋嫋会比在家中更开心些,三兄自是支持你留在这宫里的。”

“三兄,”少商默默地唤道,眼眸闪烁,“我从未觉得你对我这般好的......”

“你如今才知晓啊,会不会太‘早’了些?”

少宫语毕,宫室内便响起一阵咯咯笑语。待兄妹俩都嬉笑完稍作平复后,少商倾身半匍匐在榻上,眨着圆圆大眼望着少宫。

“三兄,你可有带上你的宝贝?”

少宫眯着眼睛朝妹妹挑了挑眉,扬起笑意,“怎会没有?”他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神算少宫君的贴身法宝——龟甲一个,铜钱三枚,然后问道:“嫋嫋想要做甚?”

“可否请三兄替皇后卜个卦?”

“嗯.....”少宫憋憋嘴,先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随后答道:“行的!嫋嫋想问些什么?”

少商小心地坐起身子,挺直腰背仔细地想了想,“想问......皇后的前景,是否顺遂。”

少宫顿首,将铜钱埋入龟甲里,合上眼睛念念有词。少商溜着明眸大眼时刻注意着三兄的每一个步骤——用双手高高举起龟甲,虔诚地晃了三遍,然后将龟甲倒转过来,三枚铜钱随之洒落在床榻上。

少宫立马俯首靠在榻上,盯着铜钱细细观察,嘴脸就快贴近眼前小物;少商也不明就里,她跟着三兄的动作,倾前趴下,只是碍着尽量不牵扯腿伤,动作极缓。这不还未趴下,少宫又瞬间直起腰身,少商也怔愣着跟着起身,眼神半分不敢离开自己的兄长。

“嗯,甚有意思。”少宫双手抱胸,煞有其事地说道。

“什么意思?”

“本是条小溪,怎会遇上漩涡与大浪?”

“三兄,你说的是甚?”

“我是说,皇后就像山间小溪,涓涓清澈,本该随山谷的弯弯曲曲婉提而下,时而急、时而缓,那是自然。”少宫皱着眉头,神色很是疑惑,“可如今小溪将遇漩涡,与之沉沦;也将遇大浪,被卷得深不见底。小溪潺潺在山野间,漩涡和大浪,不是海里才有的吗?”

少商也听得稀里糊涂,只着小奶音道:“小溪最终也将汇入汪洋的。”

少宫这下松下了肩膀,歪着一侧脑袋,笑道:“那便有解了!小溪是水,汪洋也是水,小溪入了海自然是要遇上漩涡与大浪的。遇上了,便也就成了汪洋了,不再随波逐流,自就是悠悠静浪。”

“三兄,我问的是皇后的前景,你说的什么水不水、浪不浪的?”

“卦象如此,我便如是解说啊。”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神算少宫君?”

“诶,也是你问我卜卦的——”

宫室内,兄妹俩因此闹腾不休;偏殿里,由神谙率先跨入木廊,身后跟随着程始与翟媪。殊不知敞开的宫室外,却隐隐匿着一个身影,似是探究少商宫室里的动静。然少商并非宫中贵人,虽居于宫室,但也无人侍奉看守,万不会有人待在她的宫室外头,三人因此诧异顿足。

神谙心中有谱,面色沉稳,微微转首向翟媪示了意。老媪立马正了脸色,绕到神谙面前,朝眼前的身影厉声斥道:“究竟何人,竟敢在此窥探?”

一把喝斥,宫室内顿时没了嬉声笑意,门外角落的黯影里也跌跌撞撞地爬出一个小宫婢。

“皇后恕罪!”小宫婢一来到跟前,便是一记重跪磕头,瘦小的身子紧紧贴在地面,“奴婢是新来的宫人,本想休憩时在宫内晃一晃,好熟悉环境,不想却在此迷了路!”

翟媪接着训斥:“既是迷了路,也不该往宫室内探头探脑!”

“翟媪。”神谙稳住了傅母,理了理自己腹前宽厚的云袖,轻轻上前一步, “你抬起头来。”

小宫婢恭谨地抬了头,是一张陌生的脸。神谙安静地望着她,见她低下的眼眸自是有慌乱,可小人儿的身姿稳重,不似胆怯。

“你叫什么?”

“奴、奴婢......叫俨苋。”

“俨苋。”神谙唤着那小宫婢的名字时声色沉亮,似有意而为之,“此处乃长秋宫偏殿,这宫室是程宫令的寝室,与我的正寝相邻。宫内寝殿,除了侍奉的宫婢外,我一向不允其他宫人接近的。”随后,便面露肃目地直视着眼下的小宫婢,语气柔和放缓却不怒自威,“俨苋,此乃初犯,我便不追究了。可想必程宫令已记住了你的名字,往后在长秋宫内行事,你得谨慎些。”

“奴婢谢皇后开恩!”

“下去吧。”

小宫婢大大地行了礼后,飞快地离开了偏殿。

神谙转过身来面对程始,嘴角早已扬上了带有几分歉意的笑容,向他微微行礼,“长秋宫不严,宫人倒没了个规矩,让程将军见笑了。”

程始忙不迭送地挥了挥手,尽说无妨。可心底却咯噔了一下,到底谁说的宣皇后柔弱无骨?这般温婉严厉,何来柔若无骨了?

三人前后步入少商的宫室内,越过屏风,来到了内寝。那小女娘还坐在榻上,极力伸长脖子直直地往门外望去,“发生了何事?”

“不过是个不守规矩的小宫婢在偷听墙角罢了。”翟媪答道。

“遭皇后训斥了?”

神谙微微点头,温柔依旧, “她叫俨苋。”

“少商听见了。”小女娘沉了脸色,平静而严肃,气质倒与神谙越来越神似,“我与三兄嬉闹,竟也想偷听。我还未受伤以前,是入了一批新的宫人的,共有十二个,规矩还未全学会。待我复原能够下床了,就得考正考正规矩了,无法通过测验的,少商便只能将人遣回给训育女官了。皇后,少商此举,您意下如何?”

“此举周全,你尽管做便是。”

整场长秋宫的谈话下来,程始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一段时日不见,自己的女儿竟从初时从宫里归家后的沉默,再入宫后变成如今的沉稳。办事能力如何尚无法考究,可如此一瞧,他家嫋嫋虽年纪小,也确实颇有宫令的姿态了。

一颗悬着的心,忽然又离地面近了些。

少商的眼神一撇,竟见到了自家阿父正注视着自己,那神情似是自豪欣慰,却又莫名地淡开来。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父......”

程始清了清嗓子,抖了抖衣袖,慢慢地步上前来。少宫急急收好自己的宝贝,挪开了原本的位子让阿父坐到少商面前。少商则是不太自然地噎了噎,眨着丝丝慌乱的目光。

“少商,阿父和三兄要出宫了。”

听见父亲唤着自己的本名,小女娘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眸突有些湿意,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阿父最后再问你一次,”程始还是忍不住,搓了搓酸涩的鼻头,柔声问道:“嫋嫋当真不愿归家?”

少商的眼眶遂泛起红晕,认真地说:“阿父,嫋嫋在这宫里会好好的。”

“阿父知道。”程始强忍泪水,吸了吸鼻,不太敢去看女儿的眼睛,“你要乖,要好好侍奉宣夫人,知道吗?”

少商朝阿父身后的神谙望去一眼,见她满眼疼惜慈爱地回望着自己,心底也顿时更生了些底气,“嫋嫋知道了。”

“记得多写几封家书,啊?”

“嗯。”少商软软地抿着小唇,羽睫上下眨了许多次,踌躇了片刻才攒足了勇气说道,“阿父定要多多保重。阿母也是,大母也是。”

程始露出微笑,满脸宠溺地抚了抚女儿的脑袋。

轮到少宫与妹妹道别,他却一股劲儿地学着阿父,直接一手搭在了少商的头顶上,兄妹俩逗趣的模样惹得神谙和翟媪在侧失了笑。可少宫却是极认真道:“嫋嫋,你得乖。”

“三兄也得乖啊。”

“阿兄们自会多多保重,也会常给你写手书,告知你姎姎堂姊如何、你的萋萋阿姊如何的。若是得到了有趣的玩意儿,三兄也定会想办法差人送进宫里来给嫋嫋的。”语毕,才惊觉自家妹妹可不是待在寻常的宫里,而是废后自请幽禁的宫殿,少宫悻悻地转头望向阿父和他身边的皇后,“......不知可行否?”

神谙含着微笑,温柔大方,也爽快地答应,“自然可行。”

少宫得到应许后便赶紧回过头,嘴角擒住笑意,低声和妹妹说道:“嫋嫋和皇后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尽管让阿母再心切上几回,无妨。”

只是那低声也没有原来想的这般低,程始差点没一掌给少宫开背,”你小子说什么呢你!”

又是银铃般的笑声频频,一番道别,竟也不如想象中凄惨不舍。少商注视着三兄也离开了自己的床蹋,和阿父站到了一起。父子三人似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无声地对望。

“翟媪,替我送送曲陵侯和三公子吧。”神谙吩咐道。

程始终是错开了与女儿的凝视,依依不舍却也祝福。离开以前,他和少宫一起俯首向神谙揖礼,满是感激与托付,“臣与家人,在此谢过宣夫人了。”

神谙面对着他们,也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并无他话,随后恭手行礼与程氏父子道别。

待人走后,整座宫室又没有了人烟、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热辣的泪水和沸腾的心跳,只剩下少商和神谙,剩下那一急一缓的呼吸声。原来,有她俩在的长秋宫,还是会感到半分幽凉和孤寂的啊。

神谙回过身来,却只见小女娘一脸落寞地把玩着自己的被角。她默默地坐到少商的床榻上,安静地注视着她。今日她坐着的这个位子,曾有过小女娘的阿父、她的三兄,她自然不想再打搅少商的思绪,想给她一些空间喘息和平复。只是自己离开以前,也得先好好看一看这个小女娘的。

“当真没有半点不舍?”神谙柔声问道。

“有。”少商没有抬眼,“可更想留下,和皇后在一块儿。”

望着小女娘那两只无法安分的手,神谙叹了一口气,随后温柔地接过一只握在手里,放到自己的腿上。

“少商既做了决定,我定会支持。而今不仅有我的,也有你阿父和三兄的。”她垂下眉眼,轻轻捏着那只软软的小手,“你一向自主、坚强,想走的路,便尽管去走。即便时有跌跌撞撞,我也已经答应了你阿父,会好好看着你的。”

神谙的语气柔缓舒朗,却也似山风般猛烈,撞得少商的心绪震荡。小女娘轻轻地扬着眉头,此刻迷蒙的眸子运满了水雾,看似晶亮。皇后不说护着她、顾着她,却只道看着她——这就是她需要的,她只需要有人看着她。

直到阿父和三兄离去,少商都未曾哭过,泪水却是在此刻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落下。

“皇后如今终于见到了我阿父,您有没有......有没有记得在他面前好好地夸奖我一番?”

在那安宁的港湾里,是小溪小河汇入浩瀚汪洋的接驳处,是水从天落,是一场小雨正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总是在神谙这里,小女娘的情绪才得以安然释放、安歇。

通红的眼眸湿润剔透,睫毛被泪水浸湿、疏乱地贴在下眼脸,少商整张小脸哭得微微泛红,纤小的身子还由此颤了一下。神谙看得心疼不已,眸中泪水也瞬间凝聚。她松开了小女娘的手,倾身凑近捧着那张小脸蛋,用拇指拭去那一颗颗滴答滑落的泪珠。

“我当然记得。可即便没有我的夸赞,你阿父阿母也知道,他们的嫋嫋定是能行的。”神谙疼惜地笑了笑,眼眸含星,指腹轻柔地扫过小女娘湿漉漉的脸颊,为她别去落在额前的发丝,“少商,你可知晓,你的父母当真是爱惜你的。”

小女娘听后,又是一阵哽咽起来。她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只要她一回头,神谙一定会在的——她就是她蓦然回首的理由,她的灯火阑珊处,她可以义无反顾的后盾。

也正因如此,少商的心底更是慌慌险险的。她努力地止住啜泣,在泪水滑落间低下了眼眸,注视着神谙的腹部。

这仅仅三日的心境,瞬息变化,她自己也快无从适应:她本是心欢的,后来却是害怕的——害怕自己冲撞到了皇后和腹中胎儿、害怕皇后因有孕而危急——可更后来,她却是感到莫名的不适不满,不甚爽快。

这三日里,皇后从不与她说起腹中胎儿之事。

每每她想提及,神谙便都搪塞了去,当真应了想要权当无事的心意。可少商怎么也无法处之泰然——许是心理作祟,自知晓神谙有孕,少商的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的腹部,觉得她身前的弧度确实微隆;又许是知晓那腹中胎儿或许会危及神谙,尤其神谙还在任由它侵蚀自己的生命……

那腹中胎儿对少商来说,是个越来越来怪异的存在。

她如今心欢不起来,她不能失去皇后。

“皇后打算......怎么做?”少商逐渐缓和,晶莹却肃穆的眼神从神谙的腹部一下抬起。羽睫一扇,上头还沾着润珠,忽然就震住了神谙。

神谙松开少商,缓缓地退后,心中深知她所谓何意。她错过了小女娘的注视,轻盈地眨了眨眼,唇角勾起的微微弧度却不似笑意。

就在少商以为皇后又将搪塞过去之际,却只听见柔和的一声:“遵从医嘱,顺从天意。”

少商眨了眨双眼,眨去了肃穆,望向神谙时却见她垂首盯着自己的下腹。那是真切的第一次——她第一次见皇后承认了那个奇怪的小存在,心中是莫名情绪的混杂。

还好,还好,这一次并非全然搪塞。

“那皇后打算何时说与圣上?”

面对小女娘天真直率的问句,神谙却敛了敛眼眸,最后轻轻摇头。

“皇后这是何意?”那股不适不满的感觉又瞬间涌上心头,少商微微蹙了眉,总感觉不妥。

“有些事,不用说、不可说……”神谙顿了顿,神色淡静,“无法说。”

“可是——”

“人们总希望一句‘可是’便可带来转机,可有些事,是没有转机的。”

小女娘不明所以的眼眸,此刻更是眨出了许多湿意。

“少商,我知你这几日都在为我担忧。”苦笑微微搁浅着,神谙伸手拂了拂小女娘落在肩上的发束,“可这都不是你该想的。”

小女娘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这......可是会危及皇后性命的,少商怎可不想?”

“少商.......”

小女娘突然僵着身子,眉宇间透出倔强来,“圣上身为皇后的夫君,皇后有孕,他理应担当,竟说与不得?”

“说与圣上,这孩儿便能安好无虞吗?”神谙也神色镇定地答道,“不会。”

“那圣上突如其来多了个孩儿,抑或无缘失了个孩儿,圣上身为孩儿的阿父却不曾知晓,这可曾对他公平,如此也说不得?”

神谙听罢,垂眸轻叹,安静地解释道:“废后有孕,说了,是要置圣上与新后于何地?”她轻轻抬起眼眸,氤氲着雾,直视少商,“皇家颜面、前朝诸臣、天下世人,帝裔不仅仅是圣上的孩儿,它是会牵动天下的每一方一寸的。怀着帝裔,无论孩儿生死,我不能没有顾虑。”

“皇后,”小女娘眉头紧皱,唤的这一声“皇后”,眼泪也随即溢出,“为何世事总需要您来承担?”

神谙茫然地望着少商,一时不明。

“您只是这孩儿的阿母,您不需要为天下深明大义,您也不需要为了皇家和朝臣委屈自己。”少商心疼不已,她在争夺道理上的蛮劲、好强全都在神谙的柔软的隐忍里化成了一滴滴的水,“这事儿不该由您独自面对的。”

安静的鼻息里,神谙凝视着眼前的小女娘。朱唇微微蠕动,却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语来。

“天下太大了,不谈天下;皇家、前朝,权势之事太飘渺了,也不谈权势,只谈圣上。”少商睁大着眼睛,尽管眼眶里晶莹的水珠不堪重负,颗颗坠落,还是想要睁大着眼睛看着神谙,“圣上身为夫君、身为阿父,好与坏,都理应与您共同承担和面对。皇后从不考虑圣上,是在逃避什么?”

神谙怔了怔。

顷刻间,她似乎也能捕捉到自己脉搏的每一声起伏。她知道少商在涉险试探。

“是在逃什么,让皇后竟可不思自身安危、不管孩儿安稳,不顾少商……”她是害怕的。她程少商心底最深的恐惧,就是连神谙也将弃她于不顾,她怕得连神谙心底最深的禁忌也敢说出,“是因为……那颗被锁在长秋宫外的心吗?”

那些留在心底的眼泪,淌过心谷山涧。那些眼里流动的星辰,汇聚成星河。

安静的鼻息如今变得厚重沉缓,神谙眼眸红润,羽睫如扇一沉一落。若小溪终成汪洋,海潮奔涌逐浪,那颗心呢?

心,如今在哪儿游弋?

——

他低头又起,看向不远处的人影,发出低沉的呻/吟,既是茫然又是无奈。

说不来这长秋宫,说来说去说了一下午。曹成也是该死,问是否去长秋宫,问来问去也问了一下午。这一下午的书简、奏简没能读进几个字,头也实在是疼得厉害,最后也不管不顾把案上之物都如稚子闹脾气般地丢了一地,曹成弯身去捡,还是不怕死地硬要问一句:陛下要不要一块儿到长秋宫收线报?

所以他来了——口是心非再如何被曹成看穿,想要抵死不认的他,还是寻来了。

但文寻还是拉不下面子,只愿和几个随侍的小黄门站在不远处的宫墙候着。曹成和长秋宫外的两个守卫相谈甚欢,不时撇向文寻这处。他自然也不是个好惹的,不时对曹成挤眉弄眼无声地问他好了没,如今也只差捣鼓着如何与曹成相隔几米也能踹他一脚要他快点了。

已是午后的太阳依旧热辣,文寻抬头一瞬,竟一时有些晕厥,睁不开眼。他倒也没有真的晕下去,只是眉头紧蹙、眯着眼转身背对宫门,一手扶着身侧灰色的宫墙撑着自己。

程始未及午时便携子离了宫,曹成安排的眼线们还算手脚快,午后便传有线报。只是这长秋宫也真叫人没有办法,如今唯一能允宫人出入的程少商卧床养伤,已有几日,长秋宫的线报实在传达不善。慢些的,还能稍等门外守卫送到圣上处;急些的,便只能由曹成亲自来收。

长秋宫外的守卫属卫尉府,是曹成的人,宫内却已没了从前保护皇后的侍卫,皆早已被神谙在将长秋宫落锁之前就全数遣回卫尉府,说自己如今已非当朝皇后,不该享有护卫。事情传到文寻那里时,也是将他气个半死。

好在曹成该死的脑袋还是好使的,听闻少商有意翻造长秋宫时,便快快地调拨了一批新的宫人入长秋宫。表面自然是协助程宫令服侍宣皇后,暗地里向着圣上做着线报的工作,虽然不比侍卫与外界通讯来得容易,却也能更加轻易地在宫内走动。

“陛下。”曹成轻细跳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一会儿,人就绕到了跟前,恭恭敬敬地将新鲜出炉的手书双手奉上。

文寻闷哼一声,微微吃力地直起身子,接过手书便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读。

半晌,一句问句悬浮,“程始和神谙独处?”

“啊,是……”

“这儿没写他俩都说了些什么。”文寻挥了挥手书,不悦地批评道。

“皇后的傅母就在不远处守着,眼线实在无法靠近。”

文寻斜瞪了曹成一眼,“还有,这儿,少商和她兄长的谈话,也没好好写?”

“那是……”曹成有些难以启齿,知圣上的习性,总免不了几番敲打,“宣皇后敏锐,差点识破了其中一个眼线……”

“什么?”

“在那之后,便难以接近寝殿了……”

“曹成呀——”文寻的火气该上来的,他却觉得自己够热了,竟再也火不起来,一向嘹亢的声音直直坠了几个调,“朕给了你不少钱啊……你底下的人就是这般办事的?”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曹成也一言不合就俯身恭礼请罪。

文寻紧紧地合上双眼,举手扶了扶额,刚想按一按抽痛的太阳穴,又昏沉地想晕。他还算撑得住,一时手快便又一掌抵在宫墙上。没有人察觉他身体不适,只觉得圣上这脾气也是够闹的。

他又抬起了头,一眼望不穿的蔚蓝苍穹,今日晴好,郎朗万里无云。眼界低下,只见宫墙的檐头,不算太高,却也似远在天边。

刺眼的光芒照射在文寻脸上,他安静地望着,眼角也渐渐汇聚出咸辣的温热,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与她,只有一墙之隔。那只鹤,合该飞越这座宫墙的。

眼角的温热终是坠成沉沉的水滴,不堪极致的情爱思念纷至沓来,顺着弧度缓缓流下,无声地渗入鬓发。

他微颤着吸了一气,唤来曹成。

“陛下这是……要翻宫墙了?”曹成扬起一抹苦尽甘来的微笑,他甘愿为圣上脚下的背垫。

“传宫舆。”

“是——啊?”曹成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朕说传、宫、舆!”

未待曹成再确认一遍,文寻终于忍不住地低吟了一声,微微侧身便脚下浮沉,抵在墙面上的手滑落,整个人一下就顺着宫墙坐倒在地上,落入檐下的阴影里。

“陛下!”

宫人们前仆后继地涌了上来,文寻却屈起双腿,双手抱头,把脸深深埋入自己的膝盖里。

曹成跪俯在地,混乱中扶着文寻,无意摸到了他露出袖口的手臂,竟是热乎乎的。“哎呀,陛下!”他瞬间忘了恭敬礼数,也不怕掉脑袋了,直接将文寻的头生生地捞起来,也并未察觉文寻泪流不止,就一个劲儿的一掌往人额前一探,“陛下,您这是发热了啊!您怎么——”

文寻一把推掉了曹成的手,“都说了传宫舆!回宣明殿……”

“陛下都病成这样了,怎么回得了宣明殿啊?奴婢这就去敲长秋宫的门,让陛下进去歇歇。来人啊,传侍医——”

“朕说了,传宫舆,回宣明殿!”文寻嘶哑地吼了出来,委屈不堪的泪水如泉涌喷发。

在场的小黄门无一不相觑,眼神讶然。曹成怔愣了一会儿,顿时也明白过来,随即唤人去传宫舆来接圣上回殿。

文寻依旧瘫坐在地上,再次将脸埋藏起来。

曹成无力从地上站起,脚边的圣上发着抖,抬头望去长秋宫的宫墙,竟也是感慨、唏嘘不已。圣上堂堂一个九五至尊、明朗儿郎,这一个半月以来是如此的忧闷不堪。前些日子为了宣皇后急得落下帝王热泪,如今更是相思成疾,圣上对宣皇后的情意,别人或许看不清,他却一一看在眼里。

当真是好不容易才将圣上哄到了长秋宫,就仅仅是一墙之隔,圣上便能见到宣皇后,人却病倒了。曹成明白圣上的委屈、他的自尊,不想那心心念念却又气恼之人见到自己此时最最虚弱不堪的样子,也不想以此刻这般模样见她。

再无奈至极,也只能仰天感叹啊。

——

翟媪扶着神谙从少商的宫室出来时,不免暗暗心惊胆跳。

刚送完曲陵侯父子,回头便听见程娘子这般质问自家皇后,皇后也依旧隐忍大度,没有半分怒意。小女娘之后又是哭了许久,还是皇后温温柔柔地将人哄好、喂完药、待小女娘沉沉午睡去,才让翟媪入内服侍自己。

“皇后,程娘子这才与家人道别,心情难免受之影响。”翟媪温和地说道,“刚刚她的那些话……”

刚刚她的那些话,也是翟媪的心底话,可也只有少商有勇气和底气把这一字一句说出口。

神谙并未接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翟媪隐隐地叹了一口气,她家皇后这般点头的模样,怕是只听人言,不愿其行了。

“少商很是担心我。”神谙缓缓地走着,侧头柔声道,“这几日,若我不便陪伴,还请翟媪多多照看她,陪她说说话,也好让她分分神。”

翟媪笑了笑,轻声答应。

“翟媪可别凶巴巴地盯着少商把药喝完,同她好好说,她会乖乖地把药给喝完的。”

老媪一听,便是满满的不同意,“皇后不是不知程娘子一向鬼灵精怪、巧舌如簧。她还愿听皇后的,若是老奴前去同她说好好喝药,怕是不如凶巴巴来得管用呢。”

“只是翟媪逼人喝药的样子,也确实太可怕了。”下了最后一台阶,神谙突然忆起童年过往,微微笑了起来,“我和圣知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翟媪凶怕的。”

语毕,竟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昏眩,幸而翟媪及时扶住了她。

“皇后!”

神谙稳住脚步,凝神定了定后,朝身边傅母疲惫地回以一笑,“翟媪,无妨。”

“哎呀,皇后,您现在的身子——”翟媪打住,随即又环视了周遭一眼,确定无人监视后才低声说道,“您现在的身子,要紧得很呐。刚刚为了哄程娘子,您连午膳都未用呢。”

“我撑得住的。”

“您总是这般,唉……”

“翟媪,长秋宫内,不是只有咱们。一切,谨慎为上。”神谙搭了搭傅母的手背,认真地嘱咐道,“你得把凶巴巴省下来,凶一凶那些在暗影里窥视着咱们的人。”

“皇后早就有所怀疑了?”

“没有怀疑,只是料到了而已。”神谙再次起步往寝殿走去,一派云淡风轻。

“皇后料到了这背后为何人?”

浅棕色的眼眸明明渗透出光来,神谙却收敛了目光,没有回答。

短短路程上,主仆二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翟媪说什么也必须给神谙备上午膳,神谙却说自己只想喝猪骨汤。

就在步上寝殿的台阶之时,暖风拂过,忽有莫名之意。神谙蓦然侧过头去,远远地望着左边的宫墙。

万事万物相斥也相吸,似有引力。

她默默地松开翟媪圈住她的手,提了提裙裾,便径直往那道空旷的宫墙走去。抬眼是灰色的围墙,是九重宫阙躲不掉的牢笼,是她画地自圈的天地。身后,翟媪轻声唤着她,她也没有听清。

她没有怪过他,用一座宫墙就此困住了她。反而是她自己,用一颗心困住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不欲再纠缠下去了。所以,心门锁了,心却被留在了外头。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宫墙外,那颗被她锁在长秋宫外的心却寻她来了。

文寻坐在宫外的墙角,脑袋因发热而昏沉。只是蓦地心头荒凉一紧,随即听见宫舆行驶于宫道上的声音,终于虚弱地抬起头来,泪痕早已干了。

他也不知道,再多的心绪填满,曾小心翼翼地将那份爱意压扁、熨平,薄到几乎可以被忘记,也始终忘不了那一道温软到模糊的身影。

一遍又一遍的跌宕起伏,是迂回的试探,是犹豫的徘徊;一墙之隔,是天涯一方,也是心之所向。

就像没有人知道,山雨欲来,也可月开云破。今日的长秋宫,本该相拥的两颗心分离,也曾贴得如此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是无限循环【星汉灿烂·月升沧海】BGM《天涯一方》和《万古璀璨如繁星》催生下的结果。

——

过渡章节完毕,请期待下一章节(将不定时更新的)山雨欲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