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熙十四年。

日照金顶，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皑皑白雪上，十分刺眼，令人不由驻足。

但别人都以袖遮挡，他却直愣愣地盯着山上。

“看什么呢？”郑氏兄弟拍了拍身边的年轻人。

那是个面容清俊，仪态飘然的白衣男子，他的身后背着一把竹枝削成的剑，此人便是江南三十八使剑人家中段家的公子折枝剑段双雪，他本从江南而来，于蜀南竹海求剑，结果听说西蜀雪山有金龙现世，也来凑个热闹。

而郑家兄弟，则是从湘西闻讯赶来的第三批探宝客。两月前，他们通过私下的点子，得到了这一消息，道上有不少人都闻风而动。

“天亮了。”段双雪喃喃道。

“天亮了就赶紧走，磨蹭什么，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就是麻烦！”走在前头的江洋大盗关不休一听他开口，就浑身不舒坦，没耐心地骂骂咧咧着。

他们上山已有多日，连个鸟都没看见，昨日又在山里转了一夜，又累又气，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

跟在关不休身边的小个子男人，身形如山里的豹猫，灵巧敏捷，但全程几乎不说话，他是打南阳来的摸金人赵宝儿。

郑家兄弟不动声色把段双雪和姓关的隔开，免得他们触上，郑家虽然世代热爱淘金，但本身出自良家，和他们这些豺狼虎豹没牵扯，奈何上山的同行都在雀儿山附近遇难，加上段双雪在内，三拨人无可奈何捆绑在了一起。

那之后，郑家兄弟本想拉着段双雪下山的，但关不休怕他们再引来其他人分食，如果就此灭口，以段双雪等人的武功又颇为棘手，于是赵宝儿做主唱和，拉他们入伙。

郑家兄弟不舒服归不舒服，但也拿不下藏一手的老江湖，外加雪山风大，他们又没有本地向导，只能硬着头皮同赵宝儿往山上冲。

此刻，段双雪还站在原地望着金顶，看他说不走骂不走，脾气暴戾的关不休脸上刀疤一跳，便要上拳头，赵宝儿赶忙也塞到郑氏兄弟中间，低声劝他：“你且忍一忍，这山邪门得很，此行凶险，就算摸到了门，也需要有人投石问路，你打死了，谁替你……”

他本是劝架，劝着劝着张大嘴巴，满脸又惊又喜：“那，那边是不是有一把剑！”

郑家兄弟闻声，也跟着抬头，关不休这才知道，段双雪方才看的不是太阳，而是那玩意，不由嘀咕：“不愧是使剑的，这都能嗅到味儿！”一想到自己还没个小白脸有眼力劲，他只觉得颜面扫地，又浑骂起来：“谁他妈没事在山上插剑！”

赵宝儿半眯着眼，推了他一把：“那是定方位用的，看来还是个行家。”

“那咱有戏没有，会不会被人捷足先登？”关不休顿时着急起来。

“我看那剑应该在那儿许多年了，要是那么容易被人翻个底朝天，还等得到如今消息传你我耳朵！”赵宝儿谑笑一声。

关不休这一趟全指望他了，顿时颔首：“也对，要是真找着了，哪还会有消息传出来，这不得便宜你我！”

段双雪收回目光，拍了拍郑家兄弟的肩膀，跟着那一高一矮往隘口里去。

有了正确的方向，赵宝儿拿出堪舆的本事，大显神通，余下几人则跟在他屁股后头，帮忙清理出道路，待翻过冰川口，遥遥便望着绝崖附近生着的山神庙。

赵宝儿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断定这庙垮塌过两次，一次埋一半，他仗着身量短小往缝隙里钻，但无功而返。

“这里进不去了，我们需要另外打通入口。”

都来到这儿了，连同郑家兄弟在内都忘掉了先前的不愉快，跃跃欲试起来：“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要带一个人跟我走，看看附近哪里可以开路。”赵宝儿说。

他话音一落，关不休立刻站出来。

然而赵宝儿却点了他身后的段双雪：“我们几个人里，他轻功最好，他背着我去，快去快回，你们在这里守着，等找到路，再通知你们来破石。”

郑家兄弟默认了赵宝儿的安排，关不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他轻功是这帮人里最差的，万一赵宝儿带郑家兄弟去，让他更不安定，毕竟郑家也跟寻宝沾点边，而姓段的书香门第，没准真是来凑热闹的，再或者真带了自己去，没了盯梢的，这几人跑了不也麻烦，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采纳提议。

于是五人兵分两路，郑家兄弟和关不休在山神庙外的冰川口守着，而赵宝儿则带着段双雪绕后找路。

姓赵的纵横南北二十年，无从失手，风水踏勘，不多时便找到了下脚的地方，看那位置，应该在山神庙近山一侧的山脊上，那儿从前有开裂的迹象，但又很快被风雪填埋封死，如果运气好沿着破口往下挖，能直接挖到庙下的墓道里。

但这中间不确定因素非常多，最难的不是如何挖掘，而是一拳下去，既能破开，又不破坏山体，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这对人武功要求非常高，毕竟干他们这一行，要的就是一个有去有回。

赵宝儿看了眼一旁段双雪背后的竹枝，失望地摇头，那玩意制人可以，开山还不够锋利，他想回去找关不休，他的拳法倒是适合，但段双雪却忽然起身，挡在了他的跟前，随手扔掉背后竹枝，开始挽袖子。

“不用了，我能破开！”

——

“什么声音？”

郑家兄弟率先站起来，坐在石头上小憩的关不休立刻睁眼，心想莫不是赵宝儿和那姓段的找到下墓的路了？可他转念一想，没有自己的金刚拳，他们如何能破开坚硬的冻土岩层和冰霜？

焦急不安的他来回踱步，随后迅速抄到山脊上，便要找过去，郑家兄弟相视一眼，也要同去，然而才追了两步，就见银光一闪，重箭贯胸而过，关不休几乎没有挣扎，向前一扑，摔下雪崖。

郑家兄弟吓得失语，不敢回望山头，趁对方还没来得及再度张弓搭箭，跳起来转身就往回跑。

随后脖间一凉，热血喷涌而出

他们压根儿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便被一剑封喉，捂着颈部的血脉，倒在地上抽搐。

桓照震去天赏剑上的血珠，慢吞吞将剑收回鞘中。

纥骨梧桐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长弓，迎着呼啸的山风，回身眺望雪山。

——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当年他从这里走了出去，因为没有在棺椁中看到玉玺，猜测要么是被公羊月拿走，要么是被帝师阁的人带走，回到魏国后，他多方走访打听，最后从定襄公主口中得知，她的儿子公羊月身边从前确实有这么个姑娘，和他在墓穴里看到的人模样相似，他们感情深厚，犹如亲兄妹。

于是，他果断向王室禀明此事，并暗中培养细作，最后千挑万选出一个经生，派去对付公羊月，他想，公羊月既与前秦公主如此要好，若是见到一个形貌相似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把人留下来，那样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确认玉玺的下落。

但这个计划非一日之寒，需要数年的准备，他忐忑地应对着，生怕中间出现变故，但好在那些年江湖中一直不曾听说有武功盖世的英豪震烁江湖，也不曾听说谁突然暴富，哪国又突然崛起，可想而知西蜀的宝藏还未曾出世。

好不容易熬到大计将成，谁能想到公羊月却不吃这一套，经生没能得到半点消息不说，还被白雀带着南下，让他连着吃不下睡不着，差点以为功败垂成。谁也没想到，荆白雀会去荆州挑战，甚至把人带去了帝师阁。

这简直老天相助！

他正因帝师阁在南，又有天下第一坐镇而无法渗透而感到苦恼，眼下倒不如将计就计，利用经生再打探一番，只要师昂能把他留下，就成功了一半，正巧陛下那时要试探普家，派他们与请求合作的桓照联系，还能借他们的手传递消息，自己不沾半点荤腥。

至于公羊月，他毕竟是陛下的师父，威逼利诱，机会总要多一些！

梧桐手抚长须，怅然地叹了口气。

可恨经生那小子竟然反水，以为这样便能脱离苦海重获自由，而公羊月却突然从敦煌失踪，甚而连师昂那里的探子也没再得到任何消息。魏王等不了了，后秦覆灭，南北迟早将要决一死战，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宝藏、秘籍以扩充军备，并拿到玉玺以彰显正溯，所以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里。

“还是桓公子考虑周道。”梧桐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因为多次塌方，山神庙几乎已经被白雪吞没，如果全靠他们几个，就是在西蜀住到明年也不一定能找到入口，于是桓照提议，不如铤而走险，把消息从道上放出去，引那些“手艺人”来帮他们探路，他们便在这山上，守株待兔。

桓照笑着，装模作样拱手：“自然不能有负贵国陛下所托。”

日光流转过剑鞘，梧桐深吸一口气，飞身直上悬崖，一手攀着岩层，一手握住刻有“走云连风”的宝剑往外拉，但剑早已与冰雪融为一体，他如何使力，竟不能成，这实在有伤他的脸面，他便泄愤似的朝山上打量两掌。

雪峰摇晃，桓照怕他急中出错，把他们都害死在这里，当即扬声：“我来助你。”便手持天赏剑，凌空而起，横竖便是两剑，先点破冰壁。

纥骨梧桐对着冰层又是一掌，离开的坚冰向外飞去。

荆白雀不知何时也已纵身而上，借力一个鹞子翻身，踩住下坠的冰块，双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

十数双眼睛之下，尘封多年的宝剑重新问世。

作者有话说

第238章 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