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循着她所指的方向回头，只见不远处走廊的窗前，女护士缓缓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行来。

看面容，男人约摸五十出头的岁数，但头发仍然浓密乌黑，神态不老，显然是素日刻意打理保养过。

沈默看见他的第一眼的想法是，这是一位很考究的男人。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抹起，露出凌厉的眉眼，望人时，犹如鹰隼。震慑，却又令沈默熟悉。

那是和裴铭高度相似的深邃眉眼，唯一的区别在于，裴铭的瞳色浅棕，而男人的瞳幽深纯黑。

护士的脚步很快，同时也稳，仿佛是被刻意催促一般，男人已至沈默身前。他并未抬眼，仅仅是在经过时轻轻一扫，视线没有在沈默身上有过片刻停留。

轮椅最终在吴叶桃旁停下。

吴叶桃从护士手中接过轮椅把手，蹲下身子去整理着男人腿上灰色的毛毯，动作轻柔和缓。

男人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色，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仿佛吴叶桃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护工。

不，不止。沈默甚至觉得吴叶桃此刻在他面前，更像是一位下人。

一位得不到，也从未奢求得到上位者一刻眼神的下人。

这个男人的身份对于沈默来说已经很明确了，他就是裴铭的父亲，而吴叶桃是他的妻子。

一个男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沈默站在一旁，突然有些无措。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看他们相处下去，但却又不能不打一声招呼地离去。

可此刻，似乎并非一个说话的好时机，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和吴叶桃说话。

吴叶桃却在这时起身了。

她的面上依旧带着极浅的笑容，丝毫未有任何的变化一般。

“德海，这是沈默。”吴叶桃的声线细却不锐，向男人介绍：“小默是……铭铭的朋友。”

男人如山的五官在听到“铭铭”二字的那刻些微一动，他抬眼，目光终于正式地朝沈默投去。

就像才发现沈默站在这里一样，他锐利的眼先是落在沈默的面孔之上，然后接近于梭巡一般扫视。

“裴铭的朋友？”他终于出声，声音低沉而蕴着天然的威严。

他显然是在问沈默。

吴叶桃却答了：“是，他们关系很好。”她语罢，这才抬首向沈默看去：“小默，这是我的爱人。”

沈默礼节性地朝裴德海点了下首：“您好。”

裴德海没有回应，依旧是那样看着他。

“你也是演员？”好几秒后，他问。

沈默点头：“是的……”

语未落地，突然又被吴叶桃打断了。

“小默是位很有潜力的新人。”她替他回道：“德海，你还记得王颂歌么？小默刚参演了颂歌的一部——”

“我问的不是你。”

裴德海冷冷地说：“不要插话。”

吴叶桃顿然停住，笑滞在脸上。如果沈默没看错的话，她的神色中应该露出了一瞬的窘迫。

视后、走出国门的亚洲女星，面对成百闪烁的镜头未曾怯场，却在这一刻窘迫了。

裴德海仍旧是那副看不清喜怒的样子，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他的目光移回沈默的脸：“既然是演员，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语气淡漠，且轻蔑。

吴叶桃在他说完话后，仿佛跟在后面下达他的什么旨意一般，也对沈默笑着说：“小默，你还有事吧？先去忙吧……我们还要等一位朋友。”

沈默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从未有过的勉强。

那样典型的父权式相处，光是在他们的对面站着，沈默就已经觉得压抑至极。他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吴叶桃在裴德海身边平常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裴铭……裴铭也是从这个家里出来的。

忽地，沈默想到了刚从海城落地首都的那一天，把被带走的沈梅从沈忠义手中带回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母亲陈女士不仅仅和沈默说了支持的话语。

“裴铭，其实我认得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位演员。”

陈女士说这话时，神色稍带回素日中的几分严肃：“他是裴家的孩子，是裴老二的独子。”

陈女士虽非首都本地人，但她如今的丈夫家族庞大且富有。

不过即便再富有，也难抵裴家。

她顿了很久，最后向沈默说：“裴铭如果脱离了裴家生活，那你们在一起无妨，但倘若裴家不愿放手……小默，这件事就很难，你要想清楚。”

沈默看着此刻眼前的裴德海，缄默良久，似乎懂得了裴铭离开裴家的原因。

灿亮的羽翼，不应禁锢在压抑的牢笼。

空荡的走廊此刻仿佛也被染上沉寂，沈默一刻也不想再和他们待下去。

他朝吴叶桃颔首，应她的话语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时传来。

女声，但不是吴叶桃。

沈默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位女人优雅地朝他挥了挥手。

“小默，又见面了。”女人说。

沈默愣了两秒：“……唐女士。”

唐巧月勾起笑：“总是能和你在没有想到的地方遇见。”

她步上前，行至沈默身侧，但却没有继续面向他，而是转过身，朝向了裴德海与吴叶桃所在的方向。

“裴德海，不是要和我吃饭吗？”唐巧月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站立着的吴叶桃身上。

“把沈默带上，我就和你们去。”她浅浅笑着说。

看来唐巧月就是吴叶桃口中还要等的那位朋友。沈默目光扫过唐巧月，抵达轮椅之上的裴德海，突然想起昨夜的启明年会上唐巧月说过的话——

“我确实是来找裴先生的，不过这个裴先生的裴，不是裴铭的裴。”

-

沈默本想拒绝，却耐不住唐巧月投来的颇有深意的眼神。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要是拒绝，那就别怪我会和裴德海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于是乎，他只能回病房简短地和沈梅告了个别，然后被半推半就地带上了路。

裴德海、吴叶桃和唐巧月……沈默不清楚他们三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也并不想弄清楚。但他知道，唐巧月会现身在医院，又恰巧是在自己与裴德海见面时出现，绝非巧合。

可以这样说，以唐巧月心思的缜密程度，任何看似巧合的事件出现在她身上那都极有可能是提前策划好的。

也就是说，这场饭局没那么简单。

饭店是唐巧月挑的，当车最终稳稳停在竹苑前时，沈默面上浮了片刻惊异。

唐巧月却没有过多表情，只淡淡对他说：“下车吧。”

他们二人坐的同一辆车。待二人行到门前时，吴叶桃也正巧从一宾利上下来。

司机从后备箱中拿出折叠轮椅，探进后座，将裴德海以一种拦腰的方式抱了出来，然后缓缓放在轮椅之上。

沈默就这样看完全程，演员的习惯令他本能地观察起裴德海的神色。

拦腰抱起这样的姿势在相爱关系里通常是极为亲密的，但其实，这个动作本身带有一种占有与被占有的色彩。

悬空，然后被放下，在这短短的历程里，后背、四肢，几乎全身都交诸另一个人手中。

这一瞬，人不可避免地会生出弱位者的神色。

裴德海屹然的脸孔上也微微生出松动，但那并不是害怕或胆颤，而是一种怅然。

一种几近于悲楚的怅然。

原来处在弱位时他也会生出这样的神情，沈默想。

但那神情仅有一瞬，仿佛只停留在虚空之中，下一秒就消逝。

坐在轮椅上的裴德海又恢复到了那一副上位者的模样，带着被掩饰着的倨傲。

他抬头望了眼招牌：“竹苑？”随后以一种很漂浮的目光看向唐巧月：“你多年未回国，果然对首都的饭店不熟悉，这家不好，换一家吧。”

裴德海对唐巧月说话时的语气，与对吴叶桃、对沈默都不同。

若是对吴叶桃，他不会说“换一家吧”，他会去掉那个“吧”字。

去掉“吧”，就没有商量的意味，有的只是单纯的命令。他只会对吴叶桃下命令。

沈默下意识就朝吴叶桃望去。

吴叶桃此刻没有任何表情，连最简单的笑都没有。但那并不像因裴德海的区别的语气而生出的神色，反倒是更像是什么情绪也没有的那种轻松。

卸下了面具一般的轻松。

她不知道沈默在看她。

唐巧月这时回答裴德海了：“要吃就吃，不吃我们就散。”

很直接，直接到像威胁。

她甩下话后，转身就朝竹苑内走去。

裴德海面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几秒后，举起手指凌空超前挥了挥，示意吴叶桃推他进去。

……

“不好意思女士，没有预订的话我们是无法为您提供雅间的。”前台微笑着对唐巧月说。

唐巧月默了两秒：“……加钱也不行么？”

前台依旧笑着摇了摇头。

沈默见状，上前去：“用我的会员吧，可以即刻订即刻进。”

唐巧月迟疑地看向他：“是吗？”

还有这种制度？

前台应证了她的迟疑：“先生，我们的会员没有这项服务呢，雅间都是需要预订的。”

沈默闻言顿在原地。

怎么会呢？他以往来的时候都是可以通过报信息直接订下雅间的。

“……你是新来的吗？要不你试试输入我的信息查询下吧。”沈默说。

前台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输入了他报出的手机号。

会员信息加载出来后，她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极快地看了沈默一眼。

沈默本来戴着口罩的，见她看向自己，便取下了。

“怎么样，可以么？”他轻轻问。

前台看了眼电脑屏幕后，又看向他，犹疑地点头：“……可以。”

可以，不是因为沈默是明星，而是因为她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就是沈默已预订了雅间。

不是一间，而是每一间。

而且她朝后翻了翻，发现每一天、每一个时段的雅间在沈默这里也都显示已被其预订，并且每一个预订后都显示一个小小的“优先服务”符号。

这代表什么呢？

这位前台确实是新来的，她上任的第一天，店长就说过了：“一切按系统上标注来，系统绝不出错，即使冲突也不出错。”

所以，沈默会员界面的预订情况就代表着，无论他什么时候来，每一间雅间都优先为他开放。

无需预订。

沈默和唐巧月跟着前台的带领朝雅间走去，站在后方的吴叶桃在深深看了沈默的背影一眼后，也推着裴德海跟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