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炀只身前往悔过堂，这里地势偏僻，坐落在一片竹林之中，即便是秋日也是蚊虫成群。
赵成业收拾东西的功夫就不见了皇后，于是赶紧抱着包袱追了过来。
“殿下，等等奴才，这里蛇虫鼠蚁多，要多备些熏香，否则夜里无法安眠。”
萧慕炀淡漠一笑，“还有什么好安眠的，去哪里我都睡不着，你回去吧，我不用人陪着，这里是个好地方，清净。”
赵成业赶紧扫清前面的路障，全是些枯树叶，其中夹杂着一些树杈子。
“殿下，当心刮了脚。”
来到悔过堂正屋，这就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看起来方方正正，寂静得很，好似只有孤魂野鬼会来这种地方。
“怎么也没个人收拾，这么脏怎么住人。”
赵成业来到隔壁的卧房，放下东西就开始打扫。房间里仅有一张床、一面桌子，连个凳子也没有，寒酸到了极致。
“奴才去清宁宫搬些东西过来，这里这样可没法住人，夜里又冷，一点碳都没有。”
“不用了，赵成业，你回去吧，我自己来收拾，陛下命我住到心如止水为止，估摸着也快了。”
赵成业没听，继续打扫，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屋子里才勉强能看一下。他扶着萧慕炀坐在床边，自己则继续收拾别的地方。
“陛下不会这么狠心的，殿下，只要您想跟陛下和好如初就一定可以，只要您去做，陛下一定会对您好的。”
“哪里还有什么和好如初。”萧慕炀跟着一起扫地，“我没这个指望，收拾好了你就回去，陛下没允许你来伺候，别违逆了陛下的旨意。”
“奴才知道，奴才不给殿下添麻烦，收拾完再把必要的东西搬来就回去，白日里有什么需要奴才都送过来，一日来看您五次，不住在这里伺候旁人就说不出什么闲话，不算抗旨。”
萧慕炀知道他忠心，不再说什么。
天色已经不早了，等赵成业把必须用品都送过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
赵成业提灯走后，悔过堂才彻底安静下来，周围只有竹林里的风声贯穿在萧慕炀耳边。
他没穿厚衣裳，手指冻得冰凉，膝盖钻心似的疼，身上的每一处旧患仿佛都在这一刻发作，痛得难以自抑。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钟声，在深夜显得格外的空灵，一声又一声铁器撞击音让人越发清醒。
萧慕炀脸色苍白，此刻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已经没有什么求生欲了。
伴随着钟声响起，有细雨哗啦啦地打在竹叶上，萧慕炀流了一夜的泪，早上起来时眼睛睁不开了。
赵成业一来就看见双眼肿得无法睁开的皇后，当下急得乱窜，赶紧拿了冰来给他敷眼睛。
“殿下，奴才去请太医开点药，眼睛不是个小事。”
萧慕炀坐着没动，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眼皮有些刺痛，“昨夜有虫子咬我眼睛，起来就这样了。”
“奴才带的熏香不管用，这里的虫子太毒了，得用烈些的香料，只是那味道殿下闻不习惯，不过也没法子，不能再让虫子咬了，奴才这就去找些合适的香来熏一熏。”
“不用麻烦了，它们咬我是因为与我不熟，待我多住几日就好了。”
“殿下说的什么胡话，它们哪里会认识人的，不过您是皇后，它们自然敬畏您几分，想必明日就不敢来咬了。”
萧慕炀噗呲一笑，“你才是说胡话呢。”
“奴才去拿熏香。”
浓烈的香熏了两日，虫子到时少了许多，但眼睛还是睁不开，而且依旧刺痛。
“咳咳咳！赵成业，你把这些香撤了，我喉咙都熏哑了，你想毒死我吗？”
赵成业赶紧认错，“对不住殿下，奴才寻遍了清宁宫也只找到这几味香有用，一撤走那些虫子又来了。”
“撤了撤了，我宁愿让虫子咬死也不想被毒死。”
“是，奴才这就拿走。”
撤了香后，把门窗一开，屋子里的气味很快就消散了，萧慕炀的喉咙感觉好了许多。
眼睛看不见，只听见身边响起啪啪啪的声音，“赵成业，你在做什么？”
“奴才在打蚊子，把这些不懂事的家伙都打光，您晚上就睡得好些。”
“你找什么罪受，虫是从竹林里来的，除非你去把那片竹林砍了。”
“那奴才去砍了它。”
“去吧，你砍了竹子陛下明日就砍了你。”
“那奴才还是打蚊子吧。”
萧慕炀摇着头躺去了床上，随他去吧，这里的蚊虫是打不尽的。
三日过去了，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好转，萧慕炀站在屋檐下，望着外面的旷野，可惜只能感受到淡淡的一层白光。
“殿下，奴才无能，请不来太医。”赵成业躬身在他面前，悄然抹了抹眼泪。
如今的皇后哪里还有皇后的权势，别说太医了，就是想从御膳房多讨一碗粥都是奢侈。
“不怪你，是我连累了你，你回去吧，不用再来了。”
“奴才走了殿下还怎么活，眼睛又看不见，煮饭吃饭呢，去床上的路殿下找得到吗？”
“摸着过去就是了，大不了，爬着也能过去。东西嘛，有什么吃什么。”
“奴才不走。”
“赵成业，跟着我你图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还让你被人欺凌，从前你多么威风，可看看现在，连一只蚊子都不如。”
赵成业声音意外的平静，“在这宫里，奴才本就不如一只蚊子，可有可无，但跟了您，奴才才知道，好像畜生不如的我也可以做一些自己的喜欢的事。”
他站直身子，直视着萧慕炀，将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比如您让我选自己的喜欢的花色图纹做衣裳，比如我生病时您会让我休假，我觉得，跟着您就好像活在更广阔的天地，不止这一堵宫墙，我比蚊虫自由。”
萧慕炀弯起嘴角，“你就是太容易满足，一点小恩小惠都不用，就能把你收买了，你该学学沈功，现在去别宫里过得风生水起。”
赵成业从屋子里拿出一件雪白披风，轻轻披在他肩头，“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是连蚊子都不如的奴才，我也只是殿下的奴才。”
“殿下，起风了，回屋吧。”
他没有再躬着身子，反正萧慕炀也看不见，他喜欢用这样平等的姿态与萧慕炀站在一起，扶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去。
天气转凉，萧慕炀的眼睛还是不见好，不过眼皮已经消肿了，面容看起来美了许多。
赵成业有时候会看痴了，回过神来时又唤一句“殿下。”
萧慕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赵成业，“把这个交给陛下，交了后你便不用来了，一步也不许踏足。”
赵成业有些惊慌，赶紧往地上跪去，“殿下可是厌了奴才？”
“你只管去陛下那里，其他的不用问了，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
“奴才去！奴才这就去。”
赵成业低头擦去一滴眼泪，捧着那玉佩起身，他再次仔细朝萧慕炀看去，见他神色淡然，仿佛有一种超脱的神态，这是先前没有的。
再看看手里的玉佩，材质极好，赵成业只知道，这是萧慕炀自入宫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哪怕是睡觉都要放在身边。
这玉佩对他一定很重要，或许能帮他从这里出去，再次荣获圣宠。
这样想着，赵成业加快了脚步，他就跪在九华殿外，从烈日当空跪到了太阳落山。
庄秀紧赶慢赶地来叫他，“公公，陛下今日有些忙，见了一天的大臣，听说你有事求见这才叫我来传你。”
赵成业赶紧磕头，“多谢庄女官。”
“随我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跪到了女皇面前，双手奉上，“陛下，皇后殿下说将此物交与您。”
萦涟看了一眼，便命庄秀把东西拿上来，她将玉佩放在手里，淡淡地看了几眼。
“去悔过堂。”
庄秀：“是。”
赵成业大喜，赶紧匍匐着挪到一旁，给陛下让出路来。
她揣着玉佩，坐着龙撵朝幽静的悔过堂走去，夜晚凉风习习，庄秀给她披了外衣。
“已经这样冷了么？”
“陛下，已经深秋了。”
“朕倒是忙忘了，什么季节都不记得了。”
宫人打着宫灯照亮，去往悔过堂的路仿佛很漫长，走了许久才到。
“怎么这么黑？”走在前面的女官问旁边的宫人，“你提灯去看看，为何悔过堂没有灯？”
“是。”
提前跑去打探的小宫女来到悔过堂，没有听见一点动静，更没有瞧见任何灯光，只感觉四周阴风阵阵，吓得脖子一缩就跑回来了。
“女官，屋里好像没人。”
“没人？”
女官赶紧来向庄秀禀报：“庄女官，屋里好像没人，没灯也没动静。”
萦涟却道：“没灯你们不知道点灯吗，还不快过去，当心皇后等急了。”
“是！”
奴才们赶紧去了。
萦涟从龙撵上下来，此时灯已经将周围的路照亮，人一多起来，周围不就那么阴森了。
她让庄秀领着其他宫人等在一旁，自己独自推开了卧房的门。
陈旧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外面的光照进屋里，一袭白衣的萧慕炀正坐在床上。
“你来了。”他扶着床沿起身，身上的衣袍虽然陈旧但却没有脏乱，就是白得有些晃眼。
“玉佩不用还我了，那本就是你的东西，是你第一次见我时送的。”
萦涟盯着他的脸，“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还能看见一些影子吧，光影，陛下现在定是在门外都点满了灯吧，有光。”
“是，朕叫太医来给你瞧瞧，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不用劳烦陛下了，我现在已经心如止水，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区别。”
“那朕来接你出去，不必待在悔过堂了。”
“我喜欢这里，包括这里的虫子，它们比陛下有人性，相处了这些日子，它们已经不咬我了。”
萦涟忽地笑了声，“是天冷，它们都冻死了，自然咬不了你。”
萧慕炀掀开衣袍，正气凛然地往地上跪去，声音明亮，“臣，请陛下赐死。”
周围安静了许久，才响起萦涟那句，“好。”
“庄秀，赐皇后匕首。”
庄秀躬身送上来一个呈盘，金色的龙纹布上平放着一把漂亮的匕首，刀鞘上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
萦涟将玉佩一并放在呈盘之上，让庄秀送到了他面前。
“萧慕炀，朕，仁至义尽了。”
“臣知道，辛苦陛下走这一遭。”
他摸到了呈盘里的东西，手指碰到了玉佩，却选择了拿匕首。“请陛下回宫，不必留在悔过堂，免得沾了晦气。”
萦涟盯着他手中的金龙匕首，这正是蔺梧的法器，也不知为何会跟随他一起流落在玄都。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那是曾经金龙匕首划过的地方，神器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庄秀，回宫。”
“起驾！”
刚到来的一行人又陆续离去，灯光都散了，悔过堂再次一片漆黑。
月亮从黑云里钻了出来，将悔过堂照亮，萧慕炀的身影跌落在月光之中。
他手中的匕首划过手腕，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袖，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