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栗是淮国南边临海的一个县，一直以来经常受到倭寇骚扰，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先帝即位后派兵围剿，这才保住了上栗百姓的生活。

本以为没有了外族的侵扰，日子便会好过，可不曾想前些年突发海啸，冲毁了大多数的农田。许多农民失去了土地，只好投了地主家，做了佃农以维持基本的生计。

佃农依附于地主，不仅丧失了人身自由，若遇到哪年收成不好，交不了地租，便会被罚去做苦役。

倒也有自赎的农户，可赎金价高，不是普通人家可以付得起的，于是没有钱的农户只好一辈子背着佃农的身份，再去养育他们的子女。

上栗的华知县是佑宁五年的进士，新帝初登基时被调配到了此地。然上栗穷山恶水，百姓多愚昧粗俗，除了偷窃行盗外，竟然还有胆大包天者频频挑战朝廷法度，私自制盐贩盐。

华知县为人又刚正不阿，赏罚分明。每每上奏，称贫民贪财且目无法度，特求将此类刁民处以死刑，以彰朝廷法不徇情。

祝无唤听完手下的汇报，淡淡道，“如此说来，这华知县倒是个清官。”

裴桑冷哼一声，“若是清官，那王六何必逃来南安，又为何不明不白死了？”

“噤声。”祝无唤看着院中匆匆奔来的何谭，“此地耳目众多，凡事更应谨言慎行。”

裴桑压低声音道，“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我们就是来查何谭的，偏偏还让他跟着我们一起来，不知道这人背地里怎么捣乱呢。”

祝无唤皱眉，他也不太懂皇帝的这番做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何谭使出什么招数，这一次必须要赢。

何谭气喘吁吁跑到两人面前，“两位大人，华知县来了。”

裴桑阴阳怪气道，“我们才刚到驿馆，知县就闻风而来了，可真是耳听八方啊。”

“……”何谭不知所措。

祝无唤拦住裴桑，微笑道，“裴大人心直口快，大人不必在意。烦请何大人带路，莫让知县久等。”

其实在临近上栗县时，华知县便派了人前来，称已恭候多时，静待大人前来。可祝无唤和裴桑想着在路上提前访查一番，故而迟了几日。

不过可惜的是，这番访查竟一点消息也没套出来，反倒是引起了当地的警觉。

或许这消息便由此传了出去。

正厅里的华知县见几人过来，连连作揖问候，“下官华蟠，见过钦差大人，裴大人。”

祝无唤摆摆手，“你我皆是朝臣，不必如此见外。”

华蟠小心翼翼问道，“此驿馆许久不曾住人了，祝大人不远万里来到敝县，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为大人们安排好了新舍，劳烦祝大人移步相看？”

祝无唤婉拒道，“此处虽破旧，可却得一清静。附近又是农田，本官在京城住久了，倒也想体验一番农家之乐。”

他特意选了这个离农田近的地方。既然直接询问探不出口风，那就深入其中，总会探听出些许有用的消息。

华蟠面露为难，“只是上栗百姓刁蛮无礼，唯恐惊扰大人。”

“无妨。”祝无唤坐下来，“若华大人不放心，大可派些人手随我左右。”

他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浅浅抿了一口，“不过大人记得要选些胆子大的，我这身边皆是杀过人、见过血的锦衣卫，若碰上些胆小的，怕是仅对视一眼，便吓昏了过去。”

他重重的放下茶盏，“如此，又何谈能保护我呢？”

明明是温柔的语气，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杯底和木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座众人皆浑身一颤，厅内瞬间鸦雀无声。

只有裴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喝着茶，一不留神茶叶还喝进嘴里了，他在一旁“呸呸呸”地吐了起来。

“……”祝无唤瞥了他一眼。

裴桑回了一个无辜的憨笑。

华蟠擦去额上的冷汗，“既然祝大人身边有锦衣卫，那下官就不再遣派人手了。这人要是多了，走去哪儿都乌泱泱一片，大人也会感觉不方便。”

他和何谭对视一眼，后者对他使了个眼色。

华蟠继续道，“不知祝大人打算何时准备处置那些佃农呢？下官也好尽快安排。”

裴桑却突然出声道，“华大人何必这般着急，祝大人刚到，至少也得稍作修整几日吧。”

“啊是是是。”华蟠点头如捣蒜，“是下官疏忽了。”

祝无唤缓缓道，“此事不急，不过本官还有一事还需华大人帮忙。”

华蟠连忙拱手，“祝大人尽管吩咐便是，下官定会为您办妥。”

“倒也不是大事。”祝无唤看着他道，“你且将上栗的户籍册与田土册拿来交予我等查看，另外把狱内犯人的供词和案卷也一并带来。”

“此外，所有关押在监牢的犯人不论死刑或是活刑，都暂缓处置，待我将案卷审清问明，再做处决。”

华蟠顿了顿，“可这犯人不处决，新到的犯人便无处关押……”

祝无唤直接打断他，“若按照华大人所言，这上栗的百姓莫不是人人都作奸犯科了？”

“那本官可得好好查查华大人，你在上栗为官十余年，却仍然整治不佳，屡屡有人犯事。大人治下不严，恐怕革职查办都算是轻了。”

华蟠直接腿软跪了下来，“下官一时口误，望祝大人见谅。下官回去后立刻叫人停了刑罚，明日便将户籍、案卷送来。”

裴桑却道，“太晚了，今日大人就要看到。”

华蟠心里一咯噔，但又不敢反驳，“是，下官戌时前一定送到。”

临走前，华蟠还踉跄了几步，又赶紧扶好头上的乌纱帽，被何谭搀着送出了驿馆。

裴桑背着大伙，悄悄对祝无唤竖了个大拇指，用口型道，“牛哔。”

“……”祝无唤面不改色道，“裴大人，本官命你去收拾卧房，若有一丝灰尘，你就等着受罚吧。”

说罢，他领着章华施施然离开了正厅。

剩下裴桑怔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不就是昨日嘲了秦子邺几句嘛，有必要公报私仇吗！”

祝无唤的声音从外飘来，“很有必要。”

裴桑：哼，小心眼儿的小情侣。

——

华蟠的效率很快，酉时刚过便派人将户籍、案卷送了过来，另外还安排了些侍女、小厮、厨子等人来侍奉。

祝无唤只留下了厨子，将其他人妥善送了回去，并称，“人多易生事，且不适应那么多人在侧。”

结果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一大群人浩浩汤汤抬来各种物品，像床榻啊、书案啊、还有被褥帷幔文房四宝……总之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看样子是直接将新舍的东西尽数送了过来。

裴桑不禁感叹，“你还别说，我倒是真的想去看看他安排的新舍，是什么样子的了。”

祝无唤翻看着户籍册，头也不抬的回道，“你可以自己去那边住。”

“那边都搬空了，我去干什么。”裴桑合上案卷，不由长叹一声，“你说这些官就不能安分守己吗，非要搞出些事，不仅他最后捞不到好，咱们还要跟着受罪。”

祝无唤烦躁的很，“你就不能少说会儿？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裴桑拿起旁边单独放着的一本案卷，念道，“王六，私自制盐，触犯淮国律法，判处死刑，妻儿皆收押等候处置……其被逮捕后，抛妻弃子，偷跑不知所踪。”

他鄙夷道，“自己偷跑还丢下妻儿，我平生最看不起这种人。”

祝无唤这边也有了收获，“王六是上栗本地人，但现在为彭家的佃农。至于他所耕的那片地……这几年的收成并不好，且逐年递减。”

他若有所思道，“上栗自从经历了倭患和洪灾，已不再如往日般富庶了。佃农们不仅要交纳地租，若遇到蝗灾雨季便颗粒无收，更是难上加难。”

裴桑点点头，“对了，我简略的翻了一遍案卷，这犯人里大部分是佃农，还有一小部分是自耕农。”

祝无唤皱眉，“都是农民？”

“是。”裴桑继续道，“并且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同一个罪名……”

“私自制盐。”祝无唤接话道。

裴桑补充，“个别还有贩盐，不过并不多。”

祝无唤思忖着，口中喃喃道，“佃农、收成不好、地租、税款、私盐……”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上栗的官盐价格多少？”

裴桑被问懵了，“我不太清楚，我连南安的盐价都不知道。”

“你每日在家不问采购之事，自然不知道。”祝无唤轻笑，“南安盐价70文一斤。”

裴桑惊讶，“稀奇，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就是户部所拟的价格。”祝无唤莞尔一笑，“另外，整个淮国的盐价都是一样的，理论上来说，不存在某地溢价的情况出现。”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若有人故意抬高价格，从中牟利，倒也不是不可能。”

裴桑点点头，“那要不我喊人来问问？”

“不。”祝无唤连忙摆手，“我只是猜想，还是先别打草惊蛇。”

裴桑道，“洗耳恭听。”

祝无唤招呼他过来，低声道，“我在想，上栗沿海，本就是制盐的绝佳地区。若是官盐价高，百姓无力购买，那么他们便可以依海造一些粗制私盐。”

裴桑附议，“这个想法是通的，可盐每家每户都要用，若是价格过高，百姓自是会抗议的吧。”

他话音一顿，“你说……那些犯人里会不会有抗议者？”

祝无唤微怔，“你倒是提醒我了，看来我们得去监牢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