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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血薄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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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中浓浓烧着一碗蟾香酒。

瓦籍馋死了,一双皱巴大手把酒杯擦了一回又一回,可惜宗主未动,他不好开口要。宗苍膝头摊着一卷泛黄古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屏风外跪伏在地的谢小公子哭诉,眼神却是一分没多给的。

谢真两行清泪掉得无声无息,哭起来也规矩得很,满身上下都是端正礼数,反倒衬得整个人愈发惹人怜惜。

“宗主,弟子只是想要明师弟认个错,哪里成想那几个不像话的同僚会那般欺侮他……”

宗苍哗啦啦翻过几页去,随口嗯了一声:“他本身也口无遮拦,不怪你。”

谢真心头一喜,面上却仍是愧疚自责之色:“弟子愿意下山去向他亲口道歉。”

“本也不是你做的,你去作甚?”宗苍低低一笑,“我可担不起玷污谢家小公子清誉的名声。”

瓦籍早看谢真不顺眼了。二十八门那些望族出来的世家子弟都假模假样的,这谢真更是假人里的假人,还不如他哥有几分孩子气。甚么下山道歉?当时人被扒了衣服羞辱的时候不去找,现在巴巴地到宗主面前说知错了,诓谁呢?

于是老手一横,不耐烦地敲了敲屏风:“算啦!谢公子,你还是回去吧!宗主都说不怪你了,其他的事,何必做呢?”

谢真抹了抹眼尾:“弟子心里过不去,明师弟即便是拿了弟子的东西,也不该被如此羞辱。”

这一说,泪珠又咕嘟到了眼眶里,“如若早知他那样喜欢弟子那把剑,直接赠他也无妨……左右弟子这双手已然废去再不能用剑,那剑给谁也是一样的……”

瓦籍心里更是一口恶气。这些日子里他肆意传播,如今峰上谁不知道谢真丢了那把生痕剑?门中盛传的都是明幼镜私藏此剑,谢真现在又把这事拿出来做作地一讲,不就是想把这谣言坐实了?

他刚想给宗主递个眼色,让他把这小子赶出去,却见宗苍将屏风推开,伸出一只手去。

“手伸过来,我瞧瞧。”

谢真一怔,望着宗主那只极其修长有力的大掌,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

宗主常年佩戴面具,从未以真实面目示人,但只是那伟岸挺拔身姿,还有那钟鼓般沉重森然的男性低音,便足以倾倒众生。这双手更是极其好看,比常人坚实有力得多,掌心铺着厚茧,碾碎一切的力量感令人着迷。

谢真好不羞赧地把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放入宗苍的掌心。

好热……

宗主的手心,怎么这样烫……

宗苍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他的无名指处,碰到了那里残留的戒指压痕。

“你这手是被佛月公主折断过一次吧。”

谢真垂下的眼里波光粼粼:“是。三年前弟子前去鬼城伏魔,被佛月抓住,断了一双手。此后只能以绷带固定,想要持剑,是再也不能了。”

长睫低低地一扫,声音更添落寞:“实在辜负了宗主赠剑的美意。”

宗苍的声音听不出起伏:“这有什么。万仞宫里多的是神兵利刃,既然使不了剑了,改日再送你别的趁手之物去用便是。”

延毕,又松开他的手:“再者,此次明幼镜只是被人说了几句难听话,你何必一味自责。”

谢真仿佛还想说什么:“宗主,那明师弟……”

宗苍重新展开古籍,沉声道:“我让他下去,就没想着让他再上来。在哪里、做什么又能如何?左右也不会再上山来了。”

瓦籍听不下去,酒也不想喝了,索性站起身来:“宗主,老瓦回药石峰去啦!”

宗苍也不拦着,任他去。

不过须臾,刚出去的瓦籍骤然又爬了回来,脚上靴子掉了一只,满脸震惊骇然。

“宗宗宗宗主,明幼镜……那个小孩……他爬上来了!”

……

瓦籍把明幼镜抱回药石峰的时候,满室大大小小十几个人都骇得三魂没了气魄。

这抱着的哪是个人,分明是个破烂不堪的血葫芦。

明幼镜长发凌乱,满脸脏污,裸露在外的膝盖和手肘血迹斑斑,不知磕了多少次,剐蹭得血肉模糊。瓦籍掀开一小片衣角,那薄薄的一小块血肉黏着衣裳就带了下来,看得人浑身发冷。

这还算好的,两只脚已然没法再看。从天阶旁边捡他回来的时候,明幼镜的两条腿就搭在下一级的台阶上,膝盖以下的地方尽数裸露在外,两只靴子鞋底磨得几乎要看不见,暗红的血脚印斑斑点点烙在脚下。

他已累得说不清话,瓦籍问的几句话都是答不出来的。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发觉小孩子似纸一样轻,轻轻一晃,露出大片青紫而布满冻疮的肌肤。

这可把瓦籍吓坏了,连忙抱到药石峰上,把一身脏衣解下来换掉,幸而这才发觉身上并无其他外伤,只是上天阶时磕磕碰碰太多,显得格外骇人些。

但是两只脚是实打实地不成样子,甲盖外翻,足趾变形,大串血泡覆盖在脚底脚背上,不住地往外流脓。瓦籍刚给他简单清洗一下上了点药,明幼镜就咬着枕头,大片眼泪将床褥都浸湿了。

“哎哟,怎么弄成这样……下面又是风又是雪的,给冻坏了吧?”

明幼镜并不言语,只是把自己缩在貂衾里,似盖上多少床棉褥也暖不回来似的。

瓦籍十分心疼,长气叹了一口又一口,无论怎说,好歹是给上好了药,裹上纱布好生安置起来。

……明幼镜在药寮里整整歇了三日,睡得昏天黑地,再度醒来的时候,看见衣襟大敞的瓦籍正倚在榻边堆成小山的药箱前打盹,口水顺着稀疏的胡须滴在袖口上。

他慢吞吞爬到床头,看这老伯睡得香甜,就没有叫醒他。自己往矮榻底下招了招手,胖貂从黒翳里滚出来,跳到他掌心里。

“这是什么地方?”

“摩天宗三峰之一的药石峰。那个老头叫瓦籍,和宗苍是八拜之交。”

明幼镜难以置信,声音听起来还有些中气不足:“真的假的……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了。”

“驻颜之术没那么容易学的!而且瓦籍实际上四十岁习得驻颜,只是长得老成一些……”

话音未落,瓦籍的胳膊没撑住桌角,半个身子失去平衡,就要倒在地上。

明幼镜眼疾手快地扶起他,瓦籍老眼一抹,怔怔望着他:“小狐狸……”

明幼镜一笑,露出细米般的贝齿:“瓦伯伯。”

瓦籍可是高了兴了,翻过身来拍拍他的脸蛋,又细细检查一番他裹在被子底下的两只脚丫:“老瓦果真是神医之手,药到病除。瞧瞧,短短三天,已好了这么多!”

明幼镜尝试挪了一下双腿:“只是还有些酸胀疼痛。”

瓦籍拍拍他的大腿根,唏嘘道:“哪儿那么容易就大好?九千级天阶,你就这么生生爬上来,本来身子就不怎么好,这一下哪儿受得了?快实话跟老瓦讲,在山下都做了什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明幼镜倚着瓷枕,心想这可怎样说?告诉他自己遇见了年幼时倾慕的富家公子,险些被他扒了裤子采阴补阳,好不容易逃将出来,又被谢真遣人羞辱轻薄,丢尽半生颜面?前半段是万万说不得的,就把回泥狐村的事挑挑拣拣说了几样,好容易敷衍过这一头。

瓦籍按着他薄瘦腕骨下淡青的脉搏,沉吟道:“倒确实是寒气入体,五脏蕴阴。再晚一些上山来,怕是不好处置了。”

明幼镜半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一双水琉璃似的桃花眼忽闪忽闪,笑起来的时候睫羽弯成了柔软折扇,潋滟扇出摄人心魂的水波:“我没事,谢谢你,瓦伯伯。”

瓦籍被这绮艳生辉的眼睛狠狠一震,这孩子怎的瞧着不甚瞩目,却生了双这样的藏祸眼?只怕是这样弯起眼尾朝谁顾盼生辉地一笑,半边身子都要酥软得不成样子。

瓦籍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山下人心难测,老瓦早说让宗主不要这样绝情地赶你走,可惜宗主……哎,他到底是冷酷惯了。”

明幼镜乖巧道:“不怪宗主,是我自己不懂事,让他失望了。只是听说他体内蛊毒异动,我……实在内疚得很,无论如何也要上来看看。”

瓦籍大为动容,俯身摸一摸他柔软的黑发,而明幼镜已再度阖目,祸事深藏眼底,榻上只剩个苍白瘦弱的小小少年。

瓦籍叮嘱他几样不可不可的琐事,叫他好好休息,紧接着便被传话的小弟子叫去了。

明幼镜听他脚步渐远,方才迟迟抬眸,让被窝深处的胖貂爬出来:“他走啦。”

胖貂的尾巴尖轻拂在他的卷翘睫毛上,望着小宿主眼底粼粼秋波,真心实意地感叹:“这双眼睛也太漂亮了。”

“50个指数换的,自然漂亮。”明幼镜抬着下巴哼了一声,“虽然本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对了,我这拼了老命爬上来的天阶,给了我多少备胎指数呀?”

胖貂哦哦两声,打开面板一查:“……20。”

明幼镜目光微滞:“多少?”

“20……”

“20?!”

明幼镜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没噎死过去。平日里随随便便也有十几个指数,如今搭上半条命爬的九千级天阶,却只值区区二十个!

胖貂忙抱头解释:“这个,许是判定系统觉得宿主你爬天阶没有明显的倒贴指向性,呃,总之,继续加油……?”

明幼镜欲哭无泪,将身子一翻,趴在瓷枕上躺尸,活似一段烧尽的灰。腿上的胀痛感一阵漫过一阵,那真是说不出的委屈无助,恨不得将那纱布全撕个粉碎,摔到142的脸上怒骂一通:老子不干了!

眼里漫上的泪水深深浅浅地晃着,还没掉下来,忽听帘外传来个磐石般沉重喑哑的声音。

“不是说睡了,他还在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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