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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血薄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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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幼镜剧烈咳嗽,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谢真手上力道更是收紧,眼见着少年面上染上乌青之意,房门后连忙跳出几个人来:“小真,算了罢!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谢真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他身上,铁钳般的双手迟缓松开之时,明幼镜的脖颈上已经烙下了几道红紫指痕,留下凹陷的深深印记,像是被谁用力钻进一块肉去。

几人忙上前查看他那缠满绷带的手,小声议论道:“小真,犯不着为了这种人肝火。”

“是啊,若是叫你这双手再出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向老爷交代?”

明幼镜伏在地上咳喘不止,眉眼却还是带笑的。平息良久,方才虚弱抬眸。

“真的没有拿那把剑……谢公子,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他眼眶一热,便要落下泪来,“我是喜欢宗主,又不是喜欢他的剑。能和宗主在一起就可以了,干嘛非拿着他送的剑不放呢?”

谢真松手后已冷静了些许,自知失态,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又在这个关头上听见他这样说,敏锐地意识到这话里的讽刺,当场再度失控:“你什么意思?”

明幼镜抹抹眼泪:“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如果是宗主送给我的东西,我就算用不了了,也不会给旁人的。”他抬起双眸,很干净动人的一双眸子,因为过于清澈,仿佛两面照见人心的明镜,“你为什么要给何公子呢?”

谢真死咬下唇。目光似要钉进明幼镜那双恶心的眸子里,可是钻得越深,那镜子里越是坦荡得空无一物,直到笑意上泛,如笑如讥,似喜似嗔。

“是你想给何寻逸,还是你必须得给何寻逸?”

明幼镜在笑他。

他在嘲笑他。

这个被他随便踩在脚下的东西在嘲笑他!

谢真已是满腹恼火,经他这一挑衅,更是理智全无。袖风一震,竟是两道灵符齐上,将明幼镜的灵脉悉数封锁。

“你有什么资格……!你——”

眼见那灵符就要烧起来,众人这才慌了神:“小真,不好吧?如若他真的死了……”

谢真通红着双眼,嘶吼道:“死了便死了!一个浪荡乖张的废物,死了有甚么可惜?”

众人到底比他多几分冷静,七手八脚将灵符揭下,又上前纷纷安抚着:“好了,小真,好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蠢货,与他较这个真做什么?他既然这样不识好歹,索性赶出去就是了!”

谢真被团团围起,又叫几个青年捧着手心缠好绷带,好歹镇静些许。待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不甘心地看向明幼镜,便又觉一股冰凉蛇意窜上脊背。

明幼镜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脖颈上指印未消,裸露的肌肤上布满茶水留下的燎泡。而那镜儿一样的双眸里仍然是不惊不惧的澄明,半点不似方才局促蠢笨模样。

谢真的指尖颤抖起来。

一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种阴毒的手段,许久,才嗫嚅开口。

“你说得对。”

“既然你对宗主一片痴心,怎么甘心就留在这天阶之下?”

谢真眯起双眸,向身侧青年使了个眼色。

“倒不如把你送到天阶下,让宗主看看你的决心,如何?”

……

阿齐赞第三次从那棵云松上盘旋飞下,绵密的细雪沾湿了它锋利的尾羽,使得那刀锋一般的翅尖削减了几分锐色。

乌云密布的山下,它黄金般的瞳孔里闪烁着太阳的光辉,刀凿般的弯喙好似出鞘的匕首,宛如一尊镇山的神,森严地站在那根粗壮的枝杈上。

这是第几场雪了?阿齐赞数不清。山下的冬天漫长得让它习惯,上一场雪前有孩提在它眼下被父母卖走,再上一场雪有怀孕六甲的妇女在它的叫声中惨遭奸. 淫。

这并不重要,新雪会覆盖过往的痕迹,日出雪融,一切都会消逝,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没有人会在一场雪后再度归来。

阿齐赞觉得倦怠,它想要飞回峰上,可是雪水打湿了羽毛,太沉重了。

它听见了人声,熙熙攘攘,翻卷沸腾。山下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阿齐赞睁开眼,一线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单薄的人影儿。

那是一个孱弱瘦削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被剥去了身上御寒的大氅,叫人一脚踢进雪堆里。

踢人者毫不心虚似的,三三两两聚作一堆,趾高气昂地大笑:“瞧瞧,寒碜死了!身上那件大氅,还是靠和何寻逸睡觉偷来的罢?浑身上下一股寒酸气,不好好给你哥哥嫂嫂端茶洗衣做个门僮,倒是敢对我们小真出言不逊了!”

那少年费尽力气方才从雪里爬出来,浑身上下冻得通红,一身薄薄单衣也叫打湿了。再站起来自是不必肖想,摇摇晃晃才支起身子,又叫人毫不留情踩着腰强迫跪下去。

阿齐赞的翅尖一抖,扑簌簌扇落一枝飞雪。

一人抱袖,见那少年瑟瑟发抖,浑然一副不禁折辱的模样,不耐烦道:“他妈的,你就这点能耐?好歹在宗苍身边跟过几年,连点皮毛也不曾学得?”

另一人挑眉而笑,仿佛觉得此情此景再热闹不过:“听说他在山上,时刻效法司掌印举止穿着,因自己肌肤不够白皙,便日日搽粉打扮,见司掌印白衣若仙,也时时着素效颦。殊不知萤火岂可与明月争辉?活生生一身披麻戴孝,简直笑煞人也。”

阿齐赞沉默地听着,看见那少年冻红的一张凄惨面皮,倏忽想起了雪前之事。

……当日仿佛也见他踏阶下山,白衣若素,单薄无依,小小一人遁入山下大雪之中,无声无息,不言不语。

漫长的冬天让阿齐赞习惯,只是它从未见过雪后之人仍会归来。

天阶后脚步纷沓,几名山上弟子御风而来。摩天宗的鸦青黑衣翩然肃杀,衬得几人面上均一股森严冷意,好在年纪尚轻削减了不少,变作一股油然而生的傲慢。

“什么人在山门前闹事?”

此话一出,便听那少年咳喘不止,又见几个衣着富贵的青年一脸不怀好意,当下心里便不能再敞亮。

为首的弟子持剑上前,看清雪中少年模样,眉心拧出深沟:“明幼镜!你怎么还在这里?宗主不是早已把你赶出去了?”

虽然对这缘故再清楚不过,但嘴上还是免不了七嘴八舌地呵斥。其后一弟子道:“宋师兄,你看这番情形,要不要报与甘师叔去……”

为首那弟子将手一摆:“一点芝麻小事,何须惊动宗主?”

另一弟子小声嘀咕:“只是听说宗主近日蛊毒异动,或许和此人有关……”

“区区蛊毒岂能奈何宗主?莫要听信流闻!”

几弟子纷纷称是,便一齐不再言语,潇洒收剑去也。

阿齐赞高立松枝,几间鸟雀纷纷,又隐约鼠狗流窜。

它张开双翅将杂鸟驱散,那少年陡然抬头,一双桃花眼映着雪色,有几分孤零零的艳丽。

阿齐赞沉默不语,翅膀却不由自主地扇翕起来。须臾一声戾叫贯破长空,仿若刀钻铁花,横山断川,只叫人耳颈一阵麻痛,浑身上下的筋骨都要劈散一般。

众青年抬目望去,那黑褐的庞然苍鹰高踞云松,睥睨之下,宛若无声警斥。

“这东西……好生邪性。”

“要、要不然,且散了罢!再留此处,恐招人耳目……”

阿齐赞扇翅扬喙,羽翼铮铮,大有飞扑啄人之相。众青年毛骨悚然,慌忙撂挑子逃去,留下那衣衫不整的少年仆倒雪泥之中,冻得唇瓣乌紫,仿佛再无气力起身。

天阶之上仍在陆陆续续的有弟子下山,男男女女,少年意气,好不热闹。或有暂时驻足停留者,就算目露怜悯之色,却也没有过多动作,只轻轻叹气摇头一番便离去了。

三宗弟子熙来攘往,大多都对这山门前跪地发抖的少年视而不见。

不因别的,只因瞧见他轻薄单衣之下若隐若现炉鼎的咒枷,而今谁人不知宗苍的炉鼎被逐出山门,是动用过媚蛊那样低劣之术的人。

如此心术不正的家伙,谁还会施舍无用的好心去触这个霉头?看他被如此欺侮羞辱,心里想的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夕阳西沉之时,阿齐赞被雪水浸湿的羽已经干透了。

那小少年膝行爬至最末的天阶处,费劲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颤颤巍巍地踩了上去。

阿齐赞昂首叫了一声,少年顺势抬头,如血的残阳极其凉薄地从他的鼻尖分割开来,透镜一样的眼里恍若盛着明晃晃的两杯碎金。

一只白貂不知从何处窜出,跳进了少年的怀里。

阿齐赞与他对视,松风阵阵,白雪纷飞。

它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很多,不知多少场大雪之前,也有一个这样年幼而眼神明亮的孩子跪在雪中,宛若夕阳艳霞的血从他的身躯内流涌而出,而他就这样跪在天阶上,沉默着听完阿齐赞最后的哀鸣——直到他死去。

没有人会在一场雪后再度归来。

眼前这个少年站在最末一级的天阶上,他的身体弱不禁风,他的肌肤冻疮斑驳,他每抬起腿来走上一步,都比最纤细的枝头上那堆细雪还要摇摇欲坠。

他最后回望阿齐赞一眼,喃喃道:“我要爬上天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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