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欲裂。

金絮揉了揉太阳穴，从医院病床上爬起来，打了个喷嚏。

纯白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刺鼻，好在春日的光线温柔，她缓了缓神，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心里像灌了风，空荡荡地疼。

“阿宝！”好友的声音从病房外传来，咔嗒一声，她推开门冲过来，激动道：“我的财神爷，祖师奶奶，你可算醒了。”

金絮：……

好友又道：“你不会被车创傻了吧？作为你的编辑，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

江意伸出手欲贴她的额头。

金絮躲开，躺平回去，看着天花板道：“还没疯，就是好像忘了点什么。”

江意点头，一脸了然：“昏迷了两年是这样啦，你只要记得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和我就好了。”

“还有，开车创你那位赔了不少钱，果然是大师说的，姐妹你命带富贵，天降横财！”

金絮：……

大师是说了她财运不错，但没说她不会出事，这钱来得邪门，就像那天一样。

她和江意从寺庙山道下来，在路边碰到一只狸花猫，几个月大，金絮怕它卷进车流，想过去捞一捞，结果差点把自己送走了。

金絮心有余悸，问江意：

“你还记得那只猫吗？眼睛是琥珀色的，很漂亮。”

江意一愣：“什么猫？”

好友出事那天她根本就没看见猫，只知道眨眼的功夫，金絮就出事了，跟撞鬼一样。

“没什么。”金絮不再多问，她和江意的着重点向来不同，比如同样拜佛，她求财运，江意求桃花。

结果她差点逝世，江意也一直是单身。

神佛真是不管世人的死活。

金絮抿了抿微弯的唇角，让江意把电脑给她，笑道：“隔了这么久，不知道还有没有读者等我。”

有啊，姐妹，都是骂你的。

江意神情讪讪，动作磨蹭：“阿宝，还是别看了，那点稿费算什么，你辛辛苦苦写，老老实实挨骂，还不如人家撞你一下赔的多。”

江意又想起了自己的口头禅——劝人写小说，天打雷劈。

金絮温和道：“那正好，我看看她们怎么骂我，也学两句。”

江意：……

点开界面，屏幕很快被留言覆盖，《剑仙逍遥》这本书下，清一色的恶评铺陈开来。

——“千金”老贼，你还我慕长玉，你有病啊把他写死。

——合着男反派就只能当工具人呗，不能太出色，不能长命，不能有自己完整的事业线，只能和男主抢女主呗。

还必须抢不赢！

——我真服了，作者自己圆不了，逻辑有bug，就把一切都推到慕长玉身上，合着啥坏事都是他做的，谁倒霉都是因为他？

他怎么就成幕后boss了？

——姓金的，你就欺负纸片人不会说话，小慕背那么多锅他自己知道吗？老贼，你出来受死。

——很难想象，一个腹黑心狠的角色，会死在情情爱爱里，这踏马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踏马编也编得像样点啊，这是烂尾，是太监吧。

——慕长玉有你这样的“亲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作者，你对你笔下的角色有爱吗？

——辣鸡，滚呐。

……

金絮一目十行，一字不漏看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是她大意了，写《剑仙逍遥》时，她纯粹是意识流，没有大纲，想到什么写什么。

起初，她想写男主随月生的“复仇升级流”，后来，她意识到要给男主一个强劲的对手。

很多时候，反派的智商决定了男主智商的下限，金絮毫不犹豫，给慕长玉的人设是天生聪慧。

只有打败一个了不起的反派，才能衬托出男主的厉害。

但慢慢的，她笔下的人物似乎开始脱离她的掌控，比如说，既然慕长玉聪明，就不会明着和大势所趋的男主作对，会避其锋芒，化敌为友，而不是为了为难主角而为难。

正因为慕长玉聪明，就必须有个理由让他明知和男主作对会不利，还要这么做。

——金絮圆不了。

但书要完结，于是她选了个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因为爱情，爱情让反派失了智。

就是这小小的变动，成了她挨骂的关键。其实爱女主的话，换书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奇怪，但前期她给慕长玉的人设是他连自己都不爱。

这样的寡王，因女主动情？

很奇怪哎。

金絮自知毫无逻辑，也很心虚，但她那会掌控不了笔下的人物，又心烦意乱，只好稀里糊涂不负责任扯了个理由。

——爱让反派发疯。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金絮合上电脑，被骂是她活该的，而且这批读者还贼有素质，都是花了钱来正版骂她的。

她何德何能？她是什么东西能让大家对她笔下的人物如此厚爱。

不过，慕长玉一直都很特别。

金絮创作时，对笔下的角色都是一改再改，反复琢磨才敲定人设的，但这小子不同，他就像突然来到她笔下，突然活过来一样。

她没有犹豫，不假思索，任凭灵感涌现，勾勒出少年的模样，他的性格，外貌，喜欢穿什么衣服，害怕什么，都像是浑然天成，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存在感，才会引起诸多读者的共鸣吧。

金絮也没想到，她笔下人物万千，最得人心的却是这个小反派。

算了，算了，都是她儿子，不生气。

金絮咬了块水果，细算起来，慕长玉真是她的好大儿，是她的摇钱树，是她所有儿子里唯一一个有同人文，有周边的角色。

在她不入流的原著里，小反派终其一生也没尝到过爱，于是同人文里，大家都在补偿他。

甚至有人为他写歌，相信他的存在，约定接他回家。

读者们因爱生恨，讨厌她这个后妈，金絮笔名“千金不换”，本来多洒脱，却被读者戏称为“那个死要钱的”。

还有人总结出：她的风格就是哪个角色鲜活，吸引人，惹大家怜爱，她就写死哪个。

共情的读者自然泪流满面。

可金絮呢，这个写死，那个也写死，自己还哈哈哈。

好在“刀子精”本人有自知之明。

金絮很清楚，她向来是不招读者喜欢的，但在“读者最讨厌作者”的榜单上，永远名列前茅。

没办法，金絮就喜欢be美学，她始终相信，破碎才能永恒，定格方能长久，在读者最喜欢那个角色的时候，送上一刀，戛然而止，角色才会永远留在大家心里，不变老，不褪色。

少年人嘛，永远如山间青竹上的露珠，像晨曦第一缕光，似月亮旁边最亮的星辰，好比风雪之中的火光，难得又绚烂。

慕长玉就是这样的少年。

金絮为他落笔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样惊艳的人物，注定是死亡的宿命。

当然，她也有过犹豫。没有哪个正常的作者，会完完全全厌恶笔下的角色，会滥用生杀予夺的大权。

只是她写下他后，一方面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他，一方面又看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哪里会对这糟糕的世间有所留恋。

哪怕金絮是作者，也留不住他。即便留住他，也违背了人物设定本来的意志。

换言之，是慕长玉本身不想求生。金絮设定给他的聪慧让他学什么都轻而易举，做什么都会成功，也正是这份通透，让他厌恶尘世，看透人心，憎恨自己。

他活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孤岛里，冷漠又强大，倔强又敏感。

胸腔莫名传来一阵刺痛，像窒息的感觉，金絮捂着心口有些奇怪，她竟然也可怜慕长玉？

不是，一个前期伏低做小，深藏不露的狼崽子，后期屠戮正道四大宗门，眼都不眨的疯批，轮得到她心疼？

那可是有灭世倾向的反派啊。

金絮捶了自己心口一下，警醒道：不要心疼男人，末世来临，先死圣母。

他慕长玉要杀谁，要谁死，又关她金阿宝什么事呢？

她们咸鱼第一要义，那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夜色降临，倦意来袭。

金絮合上眼睛，畅想着未来的富婆生活，余光却瞥见月色下，窗台上一闪而过的猫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冷从脊背处袭来，金絮妄想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发现意识很快归于虚无。

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看见的，还是两年前那只狸花猫，它长大了一些，琥珀色的瞳孔依然很漂亮。

仿佛来自地狱，像冥界的使者。

喂，不是吧？

老娘的钱还没花啊。

金絮在心中大喊，身体却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铺天盖地涌来的血腥气惊醒。

睁开眼睛，银月如辉，远处山川融进夜色，脚下是尸山血海，堆得快与山川齐高。

她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勉强稳住身影，衣袖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身后是一面巨大的水镜，氤氲着红雾，仿佛是从她脚下死人身上汲取能量，丝丝缕缕不断。

金絮不敢呼吸，她可以肯定自己就是从这面镜子穿越而来的，根据一个作者的直觉，是有神经病用“活人为祭”，血肉铺路，打开了时空通道，召唤来了她这个大冤种。

再从衣着上看，死的还都是修为不俗的宗门弟子。

金絮又惊又怕，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一来就背了上百条人命？

“阿宝。”

远处刻着鹤首的大殿内，忽然传来一道冷冽如冬雪的嗓音。

不知为何，她觉得熟悉。

随着这道声音而来的，是一名玉袍金冠的少年，隔得有些远，她只能看清他骨骼修长，气质清灵。

但金絮有种直觉，少年乌发上高束的是莲花冠，玉袍下穿的是湖蓝内衬，腰封是艳丽的朱砂红。

这很像一个人。

慕长玉。

金絮只觉心脏被人掐住，她好像穿越了，还好死不死撞上了书中反派的杀人现场，是他以一敌百，神魔不惧的“冥场面”。

完了，下个死的就是她了。

死亡让人恐惧，也让人勇敢，金絮没想逃，她看着少年走下染血的长阶，走到他堆的尸山面前，伸出苍白的指骨，似乎是用哄她的语气，道：“下来，跟我走。”

金絮：？

他疯了。

她宁愿相信慕长玉有病，也不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

作为一名咸鱼，向来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金絮握拢掌心，不太聪明的脑袋飞速运转。

她可以说出慕长玉不为人知的秘密，以此来引起他的好奇，从而求生，她也可以抓住机会，攻击慕长玉藏起来的弱点，大不了同归于尽。

但在求生和求死之间，怂包小咸鱼选择了求饶。

“慕公子——”金絮主动示好，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我来得不巧，马上就滚，这样吧，你杀了他们，就不要杀我了哦。”

“呵。”少年唇边逸出一抹轻笑，他抬起染血的脸颊，眉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愫。

“阿宝，你怎么能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