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摇阁的正北方向，不起眼里的一条小胡同里，隐藏着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茶室。虽从不对外开门营业，但这茶室装修得五脏俱全。

进门一道山水屏风，屏风后摆着两把瓜棱六角官帽椅，中间一张茶几。一侧开了个小门，进入后是个标准的饮茶室。

居中一张紫檀马蹄腿茶桌，面对面放着两把紫檀镶绿石回纹方凳，一侧贴墙站着个不大不小的湘妃竹茶棚。铜錾花茶壶摆在茶桌中央，两只粉青菊泉杯正对着摆放，杯中已沏满了浅金色的茶水。

曲扶摇将对面的茶杯往前推了推，“韩前辈，您请。”

一只长了不少老年斑的大手轻轻点了点杯子，“曲首领，别人都叫我老韩，你也不必客气。按理说，我不该跟你单独见面。”老人迟疑了下，看了看四周。他起码有六十岁了，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脸上也已爬上了好些个斑块。他继续说道，“这茶喝不喝的，也不重要。”

“老韩，那我就听你的这么称呼了。这地方是我的私人产业，一般人不知道。这点还请放心。”曲扶摇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她还是更喜欢喝咖啡，架不住大部分江湖上的人都偏爱茶叶，她也只得把这个地方设成茶室。

“曲首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我今天来，是因为你找人通知我，你有我闺女的消息？”老韩的表情急切起来。

曲扶摇缓缓地点了点头。

老韩“嚯”一下站了起来，敏捷得与他的外形很不匹配，“她在哪儿？”

“老韩，你请坐下。”曲扶摇实在有些难以启齿，看老韩着急的样子，再跟他绕弯子，也显得残忍，“我这里有段视频，”曲扶摇掏出一个崭新的传输器，放在桌子中央。“你看了便知，”说完她站起身，“我先回避。”

老韩没答话，盯着那只传输器看，颤颤地伸出手去。曲扶摇暗暗叹息，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何种场面，她轻轻转身走出了茶室，带上了门。

曲扶摇在外面的官帽椅上坐了整整45分钟，内室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今天那屋子里的全套家伙什儿怕是留不住了，老韩悲痛之下，可能会把东西都砸了。可是，怎么没反应呢？

曲扶摇决定不再等待，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没得到回应。停了两三秒，她推门走入。

老韩像化石一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桌面上，攥得紧紧的。

“老韩，请……”节哀二字尚未说出口，曲扶摇先闭上了嘴。

老韩的眼泪和鼻涕，像失灵的水龙头，不断地流下来，脸上却没有表情。他的两只大眼袋现在更膨胀了，大得骇人，好像马上就要坠落下来。再仔细一看，脸上的好几块小肌肉都在突突跳动，仿佛在替主人表达满腔的怨恨。

曲扶摇不知该说什么，她有些担心，老韩岁数也不小了，陡然受到天大的刺激，别中风了。

“小雅啊……”老韩颤巍巍地说出这几个字，像平时呼唤女儿一样。

小雅才5岁，喊她，就咯咯咯笑着跑了过来。10岁出头，连喊她几声，才会出现。又大了一些，好叛逆啊，叫她，她会不耐烦，让自己没事儿别总是小雅小雅的叫。20多岁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了，懂事多了，会心疼自己、陪自己聊天儿。叫她一声，她脆脆地答应一句，马上就会来到自己眼前。

后来，再后来，自己叫了千万声，女儿再也没答应过。

世间还有什么事，比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虐杀更为悲惨？

老韩知道，视频是真的。

女儿曾提过几次，赤链看她的眼神怪怪的，自己却以为小雅不是帮内人，离远些就好了，而自己又是赤链的军师，再怎么恶劣，都不该对自己人的孩子下手。

另外，拍摄的地点，连老韩都只无意中进去过一次，摆设一模一样。他想不出还有谁，能逼真的还原那间密不示人的房间。

除了赤链外，大概只有刀六了。刀六的存在，是这个视频真实性的又一强大佐证。刀六平时不管帮内事务，只伺候赤链，也深得他的信任。江湖中人，见过刀六的很少。拍摄假视频，敢把刀六编排在其中的人，少之又少。

还有，赤链的确叫过自己老狗，此事，上天入地，只有赤链和自己知道。

撇掉以上这些都不谈，小雅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的声音、动作，自己无比熟悉。父女连心啊，他知道那是小雅。他知道小雅已不在了。

他知道是他的首领，亲手虐杀自己唯一的孩子。

随着老韩吐出这三个字，他的嘴角持续滴出鲜血，可能他在无意中咬破了嘴唇。

他颤抖着松开双拳，双手手心和手指甲中一片血污。

他伸出手背，一把抹掉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擦在自己的衣服上。

“弄脏你的地方了，曲首领，对不起。”他缓缓地说着，前几个字还在颤抖，说到最后，声音已趋平稳。

曲扶摇内心暗惊，如此强大的自控能力！难怪虎蛟帮那么厉害，一个军师，在惨绝人寰的事实面前，居然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在表面上修复了情绪。

“我也很难过，老韩，没有人应该这样被对待。”

“没有人吗？”老韩猛地一抬眼，布满血丝的浮肿双眼瞪得老大。

“有，对别人施以这等恶行的禽兽，不可饶恕。”

老韩又低下头，“曲首领，你告诉我小雅的消息，”说到他女儿的名字，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又颤抖了下，“不是为了我的悬赏吧？”

“不是，为了赤链，”萧渊教过曲扶摇，不要表现出半点遮掩和犹豫，“我要他的命。”曲扶摇坚定的说。

“那可不容易，想杀赤链，非常困难。”老韩吐出这句话。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想让我当叛徒？”

“我以为是复仇”，曲扶摇快速回答。

“复仇，”老韩咀嚼着两个字，“复仇，不共戴天之仇。”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我要他活着。”

曲扶摇有些意外，她疑惑着看着老韩。

“有时候，让一个人死去，是种恩赐。我要他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活个三年五载的，再去死。”

曲扶摇明白了：“虎蛟帮和伏羲，只能存活一个。你愿意帮我吗？”

“我会帮你，灭了虎蛟帮。你会把赤链交给我吗？”

“如你所愿。”

“曲首领，谢谢你让我知道小雅的下落。我们成交了，告辞。”

“成交，老韩，你……”曲扶摇想再安慰他一句。

老韩已起身往外走，他摇了摇头，“不必安慰，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件事。我会好好活到把此事完成。”

曲扶摇独自坐在茶室内，对面那杯茶一滴没少，桌面多了几点血迹。

她完成了萧渊交代的任务，并无得意之情，相反的，她的心情很沉重。

此时此刻，与曲扶摇心情截然不同的，是贫民窟里的杨惠新。她正在等待罗胡子的凯旋归来，带给她令人满意的好消息。

罗胡子比说好的时间晚来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进门时满身大汗，一脸惶恐。

“妈的！”他进门就骂开了，“小崽子怎么还在这儿，你不知道我要来？”

杨惠新赶紧将小孩儿从桌前拖起来—太晚了，这孩子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小松，醒醒，出去玩会儿。”小孩子还没完全清醒，人已站在了屋外。他迷惑地边揉眼睛边打量四周，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梦中。

杨惠新顾不上儿子，她的注意力全在罗胡子身上，“胡子哥，你搞定了吧？”她迫不期待地问道。

“搞定个P！ITMA把孙大刀给救走了！”罗胡子吹胡子瞪眼，“你说这是咋回事？”

杨惠新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自己多半是被萧渊和那个执法将计就计了，难怪他们无所谓自己偷拍，还真就给孙大刀打了钱。原来跟这儿等着呢。但她哪儿敢现在告诉罗胡子这个，只能跟他一起装糊涂：“啊？没死啊？怎么搞的？”

“我哪儿知道啊，刚下手，执法就来了”。

“来了多少执法？”杨惠新胆战心惊。

“就俩，他妈的俩也管事儿啊，那也是执法啊，生把人给我带走了，我操！”罗胡子踢了桌子腿一脚。

杨惠新很烦他对自己家里的物件儿摔摔打打的，可现在不敢说他什么，“视频上的那两个？”

“一个是，另外一个不认识”。

“哦，”杨惠新觉得可以掰扯下了，“凑巧碰上的吧？”

“你信吗？”罗胡子突然笑了下，看着她。

杨惠新的心里一阵发毛，她不怕罗胡子吼来嚷去的，但他这种不合时宜的笑容，让她有些恐惧，“胡子哥，也没别的可能啊。不过呢，我觉得这事儿变成这样吧，我还是要恭喜你的。”

“呵呵，怎么说？”罗胡子来的路上就有些怀疑，杨惠新是不是把他的计划在执法那儿又卖了一道。两头卖，两头拿钱。

“孙大刀没戏啦，胡子哥，你要上位了呢。”杨惠新被他越看心里越毛，强撑着撒娇。

“他是没戏了，在执法那儿呢，我呢？我还能上位？我应该已经把他干掉了，但是，从我眼皮子底下，被执法带走了！你觉得我能上位？”

“勾搭执法的是他，又不是你。再说了，执法亲自出面捞人，你们帮里谁敢杀啊？”杨惠新顺嘴安慰，但她自己也很害怕。

“所以我杀不掉还是对的了？呵呵，你可真有意思啊。”

“孙大刀被警察带走了，对帮里有什么损失？”杨惠新心里一动，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线曙光。

“该死的人不死，还有，这下执法什么都得知道了吧。”

“胡子哥，你想没想过，孙大刀被执法带走或者没带走，对于虎蛟帮来说，没差别？”杨惠新想通了。

“什么意思？”罗胡子不明白。

“你想啊，帮里知道的，难道不是他一早就跟警察勾连了吗？”

“嗯，嗯，对。”

“那他现在被执法带走了，有什么区别？该说的他早就说了呀？没带走之前他就应该说完啦？况且了，你执行帮里的命令去杀他，他却及时被救了，更加说明他跟警察早有关系啊？”

罗胡子努力跟上杨惠新的思路，想了想，说，“可是他妈的我们知道他之前P都没跟警察说过啊！现在可好，他真的要去说了吧？”

“我的好胡子哥，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一样是及时发现叛徒的大功臣啊？再说，孙大刀说也说不到你的头上啊，他肯定是说上头的人吧？”杨惠新暗想，他说你有个P用，你俩管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玩意儿，都不够格给你们抓起来的。丢死人。

“完了，肯定把老板给供出去了！”罗胡子双眼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