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海边，燥热的风吹来一阵阵的嘈杂。

一个身形清瘦，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站在沙滩上，神色微怔。

只因为面前的少年方才说出的那番话。

在过去的那四年里，父子两人从未主动对彼此提及过那个人，那三个字。

为什么会喜欢葛欣怡？

关于这个问题，当年江止涛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就连葛欣怡本人也曾在模糊的记忆中问过他。

他为什么会喜欢葛欣怡？时间久远，年少时的悸动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江止涛沉默良久，用一种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口吻：“她很耀眼，活得张扬恣意，像来去自如的风，什么东西都困不住她，总之她很特别，是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的特别。”

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所吸引，江止涛也不例外。

他明知道葛欣怡是不可能为了一件事，一个人长久的停留，明知道她对他只是一时兴起，也愈发清楚她最爱的人只能是她自己，她喜欢他，不代表她爱他。

可江止涛当年还是无法自控的陷进去了。

大概是所谓征服欲的劣根作祟，奢望自己能成为特殊的那个吧，结果也显而易见，他注定是葛欣怡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客，哪怕他们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了一个孩子，依旧无法改变这点。

“可能也因为她很漂亮。”江止涛笑了笑，是掩不住的自嘲。

江耀不懂这种感情，自然也不懂江止涛神色里的晦涩，他只赞同的点头：“她确实挺特别。”

起码他至今没有遇上过有着和葛欣怡一样特质的女人。

江止涛深深注视平静的少年，问出了一个他曾经想问，又从未问出口的问题：“她对你好吗？”

江止涛很难想像葛欣怡养孩子的画面，当初她对于这个亲自决定生下的孩子，一直持有可有可无的态度，这也是当初他和她屡次发生冲突的原因之一。

江耀皱皱眉：“怎么才算是好？”

这个问题让江止涛不知道作何回答，连当事人都不知道的答案，他作为一个缺失了多年的父亲，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江止涛有些狼狈的略过了这个问题，又问：“你为什么一直叫她葛欣怡？”

在江止涛的生活环境里，没有哪个孩子会直呼父母的名字，因为这在旁人看来是一种及其没有礼貌和教养的行为。

即便是对他，江耀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当然也没有叫过爸爸，一直都是“你”字代称，叫乔雨桐的时候倒是中规中矩的乔阿姨。

唯独对葛欣怡，他永远都是直呼那三个字。

江耀不假思索：“因为她只是葛欣怡。”

记忆中，他似乎一直都是称呼葛欣怡为葛欣怡。

至于原因，江耀记不清了，小时候生过一场病，之前的很多事虽然没有忘得一干二净，却也都变得模糊不清。

但江耀多少也能猜到原因，肯定是葛欣怡不让他叫她妈妈。

江止涛从简短的话语中领会到了其中的内涵，目光仿若透过江耀看到了另一张脸，轻声应和：“是啊，因为她只是葛欣怡。”

葛欣怡不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妻子，更不是谁的母亲，她只是葛欣怡。

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葛欣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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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间。

乔雨桐发现江止涛回来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个孩子去酒店的自助餐厅了，她趁机问：“怎么了？”

江止涛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我刚才碰见小耀耀，和他聊了一些事。”

乔雨桐闻言，知道肯定不是简单的话题，在江止涛没有主动说之前，她只需要静静听着就好。

好一会儿，江止涛才开口说：“我们聊了葛欣怡。”

乔雨桐自然知道葛欣怡是谁，只不过他和她都鲜少对彼此说起曾经的伴侣。

因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时常放在嘴边念念不忘，放在心里耿耿于怀。

“聊了什么？”

既然说了，江止涛也没有隐瞒：“他问我喜欢是什么感觉，又为什么会喜欢葛欣怡。”

至于儿子的性向问题，江止涛选择了隐瞒，他觉得江耀是不会喜欢他把他的隐私闹得人尽皆知。

乔雨桐闻言，面色如常，还打趣的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两人都不再年轻了，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了自己的过往，吃酸捻醋的事情对于两人而言显得过于幼稚了。

不可否认，她和江止涛之所以在一起自然是对彼此有了好感，但是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也不再是那个爱恨都要轰轰烈烈的年纪，这场婚姻两人更多的是选择了生活。

因为彼此都觉得合适，所以就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

其实乔雨桐也挺好奇江止涛的前妻是个什么样的人，结婚这么久，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长相。

不过看江耀容貌，只和江止涛又一点像，更多的应该是随了他的母亲，可见对方肯定是个大美人。

江止涛如实说了，乔雨桐发表感想：“听起来是个很洒脱的人。”

但过于自我为中心，称得上是精致利己主义者了吧？

不过这句话乔雨桐不会说，也不适合说，更何况在没有和对方相处的前提下，贸然给人下定义是个很不礼貌的行为。

江止涛看了她一眼，又说：“这是小耀耀第一次和我谈起葛欣怡。”

乔雨桐思索几秒，问：“这样不好吗？”

她个人认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发展。

江止涛的困惑的点就在这，他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没有任何预兆就产生了变化，让他莫名有些不安。

不管是喜欢男生这点，还是关于他和葛欣怡的过往，都不像是江耀会主动说出来的事情。

“小耀耀他……”男人镜片底下的眼睛浮现迟疑，“他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似乎是从他愿意回家补过生日开始的。

如果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肯定是没有的，要让江止涛具体说出哪里不一样，其实他也说不上来。

因为那些不太一样的举动，他完全可以换个思维，找到一个最为合理的解释。

但，他还是认为江耀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难以琢磨的未知，不可避免的让人感到惶恐不安。

“之后呢？”乔雨桐追问，说不定能从其中窥见几丝端倪。

江止涛摇头：“之后我们就分开了。”

那段路大概是他和江耀有史以来，一起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说过的最久的一段话。

也不是，当初江止涛亲自把他接回来的时候，才是独处的最长的时间。

只是江耀不太愿意说话，所以那段旅途显得无比沉默和压抑，如果不说，或许没人能看出他们是亲生父子。

“你也别想太多，或许是小耀长大了，想试着和你相处了，这是好事。”

乔雨桐姑且算个乐观主义者，大多情况下，她都只会往好的地方想，不然什么都往坏处想，人生会活得很累。

江止涛笑了笑，没说话。

此时，江耀正看着桌前的食物，丝毫没有想过刚才的对话会给江止涛造成什么影响。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不太有胃口。

他拿起筷子，随意夹起几分钟前让厨师上门做的菜，丢到嘴里，犹如味同嚼蜡，走神想，倘若进食不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吧。

嗡嗡嗡——

嗡嗡嗡——

面无表情的少年放下筷子，十秒后，“啪”的一声响起。

他盯着掌心的蚊子，眉毛拧紧。

那种随时都在被监视的感觉，似乎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每次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周边一定有什么活物。

比如猫狗，比如鸟，比如鱼，又比如这只烦人的蚊子。

嗯，虽然住不了几天，但也该找人驱蚊了。

一边用洗手液将手里里外外洗干净，一边神游天外的少年如是想到。

与此同时。

“怎么了？”

席晋发现一言不发的好友陡然闭上眼，看上去像是在缓解什么不适。

事实上，裴玉柏也确实在缓解不适，他这个能力的弊端，除了距离越远越会加倍耗损精神以外，也容易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

就比如几秒前，某人用那双金贵的手把蚊子拍死的瞬间，裴玉柏也不可避免的遭受到了冲击。

虽然不至于受伤，但也不算好受，太阳穴突突的疼。

从昨天下山后到刚才，小混蛋似乎都没怎么吃过东西。胃口不好吗？

意识到自己涣散的思绪，裴玉柏迅速甩开这些不该出现的念头，顺便回答了好友的问题。

“没事。”他按压眉心，“就是没怎么睡好。”

席晋闻言，好笑：“那你也是活该。”

说完就得到了裴玉柏的一道凉凉的眼神。

席晋往后一靠，看向正被人簇拥着的男人，各方面瞧起来没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但身份却不一般。

因为从今天开始，此人就正式成为裴氏集团的下一任掌舵者。

而这个身份本该是裴玉柏的掌中之物。

裴玉柏自小就作为这边的继承人培养，按照计划，本家会在他十八的时候正式安排他到集团内部历练，等到一系列考察结束，就会正式对外公开和宣布他这个人的存在。

虽然在“特殊”方面，裴玉柏并不特殊，但在经商方面裴玉柏极为有天赋，也不怪裴氏本家那边会忽略他的年纪，希望他能尽早接手集团，改变多年来式微的局面。

可谁都没想到裴玉柏会罢工不干了，也不算是彻底当了个甩手掌柜，就是决定放弃接手集团的事务。

当年裴氏那边因为这事还闹出了很多动静，可能是看裴玉柏决心已定，并且他为了将功补过，挑选了适合的继任者，表示会亲力亲为将对方培养到大家都满意的程度，那边才点了头。

这也导致裴玉柏在重生后的十年里，不仅没有过上自由的生活，反而更加忙碌了，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好几份，充实到足以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忘记某人的存在。

席晋一直不理解好友做下的决定，当初也好奇的问过裴玉柏这么做的原因。

席晋清楚记得裴玉柏的回答，他说：“我想换一种活法。”

那时候的裴玉柏脸上的表情，席晋说不上来，很像一个已经死过一次，或者是劫后余生的人，在认真审视过自己曾经的人生后，思想出现高度升华而做出的决定。

当时席晋问他：“你想要的活法是什么？”

裴玉柏淡淡回复他：“我也不知道。”

那时的席晋一阵无语，只当裴玉柏可能是迎来了迟到的矫情期，熬过这一阵就恢复正常了。

没曾想这个矫情期持续至今，裴玉柏也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

所以席晋又一次好奇的问他：“今天之后，集团这边的事情你算是彻底插不上手了，以后打算做什么？”

以裴玉柏的能力，就算没有家族作为依仗，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难道他是想脱离家族的掌控，打造自己的商业帝国？

因为家里的妹妹没事就喜欢看电视剧，里面的男主角动不动就不想靠父母辈的资源，非要单打独斗，和一群毛头小子创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最后走上比父母还要高的成就。

席晋每次看到这种设定就满满的吐槽，认为纯粹吃饱了撑的。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所谓的男主角就开始享受家族的资源带来的各种便利，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却在家族需要的时候，开始犯那个大病，矫情的表示自己被家庭束缚，想要挣脱束缚，享受的时候干嘛去了？

也不想想当他本人冠上“xx家的孩子”时，就已经开始消费家里的资源和人脉，出去之后也无法改变家族带给他的影响，那么所谓的独立是真的独立吗，无非是换了一种方式消费自己在家族的受益。

而且继承家业有什么不好的，祖祖辈辈积累下的产业不要，非要折腾个什么劲？反正席晋是无法理解这种人的脑回路。

席晋想像不出来裴玉柏会成为这样的人，可是他的行为却有一两成的可能性，代表他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行为。

所以席晋问出口的时候，心底莫名有些紧张，认识这么多年，他很难想象到好友会犯这种蠢。

想做什么？裴玉柏低头看着一直拿在手上的高脚杯，里面的酒他一口没喝。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不喝酒了，至于原因，大概是某个冒出坏心眼的小混蛋，拍下了他醉后的不稳重行为，多次来打趣他。

生气？不至于，就是有些难为情，以至于还因此“冷战”了一段时间。

后来是怎么和好的……

盯着玻璃杯里面的酒，男人的思绪再次涣散，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等他回神的时候，发现席晋身边多出了一个人，是和席晋有婚约的周怡。

对方坐在这里明显有些局促，余光瞥见一处，裴玉柏看去，猜到是长辈们让她过来找席晋。

两家关系好，有口头娃娃亲，还有商业往来，自然希望这两人能多相处，培养感情，为未来的婚姻关系打下基础。

看着这张还充斥着青涩气息的面容，裴玉柏神使鬼差的问：“你为什么喜欢他？”

是他？还是她？周怡迷茫地看向席晋，发现裴玉柏是在和自己说话，茫然的同时又忐忑起来，下意识靠近席晋寻找安全感。

裴玉柏记得周怡喜欢过江耀，这事自然不是江耀告诉他的，而是上一世的席晋曾酸溜溜的让他看好他家小情人，裴玉柏一问，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插曲。

当时也成功让裴玉柏酸了酸，哪怕江耀根本不记得这个人，哪怕江耀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很不乐意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却愿意在无数个日夜里和他耳鬓厮磨，他还是忍不住小小的醋一下。

这种醋不是针对谁，所以此刻他面对周怡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恶意，就只是单纯的一问。

问她，其实也是在问他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