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缇铃小声道：“你们注意一下姜妺。”
殷逢雪有点紧张：“她有什么不妥么？”丁镜卿亦神色凛然。
“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金缇铃道，“是青桃姊姊嘱咐我的。她说，看看姜妺怎么样，她想过阵子就跟姊姊说，看能不能把姜妺留下来。”
丁镜卿：“又来？这个姜姑娘是什么来历？”
“就是普通人，青桃姊姊救回来的，说是逃难的时候和家人走散了，她一个人，很难活下去。青桃姊姊就想说看她能不能留下来，先把人安排着轮一下精舍三部，后头医馆啊什么的也都会去，要是姜妺能坚持下来，就好向姊姊开口了。”
丁镜卿对此事并不乐观：“哪儿那么容易，今年第几回了，时不时就说看好一个。倒别折腾人家，大夏天的。”
金缇铃正色道：“我觉得这次说不定能行，她真的挺不一样的，我才开课没多久呢，她都自学完了。”
她这样说了，丁镜卿也不好再推拒：“那，那就试试。小殷，你等会儿也不要太照顾她了。”
殷逢雪点点头：“我明白。”
今天下午，丁镜卿带领的劳改部，除了在江边执勤的，都去附近的茶山上帮茶农采夏茶——卖不上春茶的价，午后天气又热，就是打散工都没人接活，茶农苦夏也。
要说这么大一群青壮年哪里来的，道法一施，茶农哪里会问那么清楚？
经过茶农们简单讲解后，每人发了饮水用的葫芦和采茶竹篓，劳改部众人向茶山进发。
有满山的茶树遮荫，除了少量的普通人，精怪们倒不怎么热，故此，刚开始进大部分人倒还嘻嘻笑笑，过得半个时辰，每个小队都点了一回数，这才惊觉再这么玩儿下去，任务就完不成了，纷纷认真起来。
殷逢雪也是摸鱼队伍中的一个，他倒不是偷懒，主要是他身上还有考察姜妺的任务，分了心，采茶的手就快不起来了。
不过，这姑娘好像根本不需要他暗中考察。
姜妺好似已经做熟了这些事，心无旁骛，一棵一棵树换着爬，手快得能出残影。
半个时辰一过，小队聚在一起点数，姜妺最多，殷逢雪最少。
殷逢雪：啊，看来该被考验的是我。
施无声清清淡淡地‘哎呀’了一声，姜妺道：“不如咱们匀一匀吧？”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
他捂住竹篓，施无声却把头伸了过来：“你这采得不行啊，全掐黑了。”
殷逢雪恼羞成怒：“你采得有多好？”他一开始确实掐了两把，后来就没掐了！
姜妺打圆场：“咱们歇一会儿吧，那边有条小溪，我去打点水给大家喝。”
殷逢雪道：“姜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姜妺看了眼施无声，见他默认，便点点头：“好。”
殷逢雪跟着姜妺走远，不知是哪阵不识趣的风，幽幽地送来一句话：“果然是狐狸精，别的不行，看见姑娘就黏上去了。”
殷逢雪气得差点捏碎手里的葫芦，姜妺似乎没听见，只平平静静向前走，他也不好跑回去质问，想了想，忍下了。
大不了等会儿就带着水回去把他脸泼花。
两人跪坐在溪边舀水，姜妺道：“殷公子，你别和那位置气，我来时向金老师打听过了，他是丁道长手下最难缠的一个。他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咱们就当没听见。”
原来她听见那句话了。殷逢雪的气顿时消了一半，同时有些好奇。
“打听过了？”
“嗯，”姜妺点点头，坚定道，“我特意请丁道长安排的，不是最难，怎能见诚心？”
殷逢雪：“……”他不敢评价敢于自苦的人，只是觉得其实没必要这样。姜姑娘可能不明白，这些人并不会在明面上做什么。
就像堂弟，虽然说话很难听，但做事都是乖乖做的。毕竟有丹丹在嘛。
不过……
“选最难的做，就能够证明诚心么？”他认真问。
姜妺笑了一下：“我只能这样做了。多少人向神佛一步一叩求平安，拼的不就是一个诚心？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诚心了。”
殷逢雪怔了一下。
姜妺继续道：“公子大概不知道，外头像我这样的人多着呢，能到碧罗山来，是我的机缘。要是能留下来，”她叹了口气，有几分沧桑，“也算是了却了夙愿。”
“夙愿？”
姜妺微微一笑：“是呀，碧罗山里的日子，对我来说真是神仙日子。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妖尊要让这些罪人过这么好的日子，他们真的配么？”说完这句话，她轻盈起身：“咱们回去吧。”
殷逢雪连忙将葫芦浸入小溪装满：“走吧走吧。”
重入茶林，又看见施无声那张脸。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敌意，施无声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妙笑容仿佛是在说——就算你嫉妒，也不可能如我一般美貌的。
殷逢雪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面对施无声的挑衅，微微一笑，出手如电：“看招！”
姜妺正在上树，闻言回头一看，那一侧茶树边，殷逢雪仍保持着手臂伸出五指张开的姿势，一道光打在他身上，极其光明正义。
而施无声却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攻击，捂住脸道：“你卑鄙！”
殷逢雪哼哼笑着，扬了扬自己湿淋淋的手：“再说不中听的话，我这个巴掌就会出现在你脸上！”
这招效果奇好，接下来一整个下午施无声都没再挑衅，殷逢雪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别人不言不语，他也鸣金收兵。
最后一次清点茶叶时，姜妺又去汲水，殷逢雪趁机向施无声道：“今上午那事，确实是我失言，我没有造谣的意思，就没看明白随口一说，抱歉啊。”丹丹和丁大哥把他分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锻炼他，姜姑娘没什么可观察的，施无声倒是很值得观察，他把关系打亲近点，到时候丹丹问起来也有说的。
至于游丹庭到底会不会问他，这个嘛，就算她不问，他也要说的。
收到橄榄枝的施无声却睨了他一眼，仍不作声。
殷逢雪心想这个鬼怎么吃硬不吃软呢。他摇摇葫芦，果然施无声开口了：“你要随口说，也挑几个相貌好的说。”
殷逢雪不意他竟然最在意这个，心下顿觉荒唐。好得很，既然如此，有机会我一定把你和大长老编造到一起去。
施无声悠悠然道：“相貌乃是画皮鬼的头等大事，你是狐狸精，难道不明白？若非我画得一手好相貌，妖尊也不会单独与我说话。”
殷逢雪不乐意了：“什么叫单独与你说话？不是我提了，丹、妖尊她怎么会和你说话？”
施无声却用一种打量小孩儿的目光看着他：“你自己怎么留下来的，不知道么？整个碧罗山可都传遍了啊。”
他仿佛学人说话：“妖尊带了个小白脸狐狸精入山，缠缠绵绵，恩宠无限。”
无非就是讥讽殷逢雪也是靠相貌。
殷逢雪果然一脸被戳中的神情，半晌，他闷闷不乐道：“……我先借你们吉言了。”
施无声：“？”
唉，怎么丹丹就不能和这些人一样肤浅呢。
时辰一到，闲话不叙，劳改部部众下山称茶，丁镜卿和金缇铃带着几个道士挨个验收称重，雇人的茶农还不解，直说：“合到一起称就是了。”丁镜卿笑呵呵请他坐下：“老先生，你坐就是。”
队伍排到殷逢雪，一称，刚刚好，多不一分不少一分。丁镜卿特意过来看：“手倒准。”
整个查完，没完成任务的寥寥无几，他们倒不是没采够重量，只是爱浑水摸鱼，弄了些石子或者喝不得的老叶子。究竟一论，所有人中，姜妺采得又多又好，完成度最高。
茶农收茶付钱，殷逢雪看得不解：“怎么还收钱呢？”
姜妺道：“岂不闻守株待兔？”见他惊讶，她抿唇一笑：“金老师教的，我也是现学现卖。”
殷逢雪肃然起敬：“你这是融会贯通。”他心道，说不定真能留下来。
回山路上，丁镜卿与殷逢雪一道走，金缇铃逆着人流挤过来，她眉飞色舞：“如何？”
丁镜卿摇摇头，金缇铃脸色一垮，便听他道：“实在是没话说。”才又高兴起来。
殷逢雪诚实道：“我不如她。”
“那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说吧？”金缇铃兴冲冲提议。
丁镜卿一脸矜持：“这才一个下午，再过几天吧。”说着，他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皱：“我观姜姑娘之面相，不似长寿有福之辈，想她一路来，确实颇多飘零。”
“丁大哥，你会看相？”殷逢雪凑热闹道，“你看我呢？”
丁镜卿玩笑道：“你？我不必细看，就知道你这辈子只受情伤。”
金缇铃道：“你还没给我看过呢！”
“我不看你，我怕看了伤眼。”丁镜卿正色道。
金缇铃怎么说也是个花貌雪肤的漂亮姑娘，哪里就伤眼了，她正要发怒，丁镜卿补了一句：“姑娘是飞升之材灵光满面，实在亮得我眼睛痛，不敢多看。”
话倒是好话，金缇铃哼了一声：“不和你说了，我忽然想起今天的课业还没布置，小殷，我先走一步。”
她一走，殷逢雪瞅着丁镜卿，他还在那儿坏笑，仿佛十分得意。
“丁大哥，你夸人就夸，干什么先贬一句呢。”
丁镜卿道：“我这不是逗她么？”他拍拍殷逢雪的肩，两人一般高，他却像个好大哥一样：“你也别跟着我走了，来时青桃找我，说有事问你，你快回去吧。”
殷逢雪又没法力：“我快也快不到哪儿去。”能找他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所以她派了人来接你啊。”丁镜卿指着山道上方，“你瞧，威风凛凛的，快去吧。”
抬首一看，山道正中，站着一名怀抱黑熊的黑衣男子。
殷逢雪一见：“苟哥！”他这几日一直缠在大长老那边的事里，竟然忘了苟哥，连苟哥把小熊接来了的事也不知道。
他连忙赶上去。苟琴的容色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就是怀里的小熊仿佛精神不振，窝在他手臂里不说话。
“这是怎么了？”
苟琴道：“方才它在竹林里玩耍，遇见一只鸡妖，它想上去打招呼，那鸡妖好像心情不好，就把他打了一顿。本是逃走了，谁知没跑出多远，那鸡妖却又出现了，又把它打了一顿。”
他把小熊转了个面，果然它额头上整整齐齐两个敷贴，两块毛都剃没了：“看。”
小熊黑亮亮的圆眼睛里掉下两滴委屈的泪水：“揍我一顿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追上来揍我第二顿。”
殷逢雪一听就明白了。难怪方才收茶时没看见锦湖兄弟俩，原来他们真去养鸡了。
“我知道，我认识他们，”殷逢雪心里觉得小熊可怜，又好像有点好笑，“不是又打了你一顿，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你们从青桃姐那儿过来的？跟她说了没有。”
苟琴点点头：“说了，这伤口也是小楚大夫包的。”
那就没事了。
两人进小院的时候，游丹庭、青桃和楚宴正围坐在一张竹席边扎鸡毛掸子。作孽的双胞胎立在旁边瑟瑟发抖，头已经被剃光了，夕阳下，两颗圆溜溜的脑袋迎着余晖，闪闪发光。
见小熊妖回来，游丹庭示意：“说吧，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家。”
双胞胎中大的那一个，锦湖，一边瑟瑟发抖一边道：“我们以为……他是来偷鸡的。”
青桃冷笑：“噢，这倒成了挡箭牌了。”
楚宴道：“你们倒是看看人家牙长齐没，还偷鸡，山里的鸡仔围起来能把它顶起来跑。”
“不要胡言乱语，去道歉。”游丹庭道。
双胞胎依言，小熊妖只把屁股对着他们，根本不作理会。
游丹庭叹了口气：“去吧，等人家气消了再说。”她抬手点点：“再惹事，这一年，别想再长一根头发。”
她的威胁让双胞胎抱头逃走。
苟琴与殷逢雪入座，青桃抬了下下巴，苟琴将怀里的小熊递给楚宴，楚宴捏着熊爪品了一会儿：“还有大约一月。”
小熊懵懵的，殷逢雪也不解：“什么一月？”
楚宴慢条斯理道：“骨龄十一，第二道劫，还差一月。”
修仙大道共九劫。第一劫过，得开灵智；第二劫过，得成人形；第三劫过，可聚金丹。顺便一提，殷逢雪现在只过了三道劫。
除却游丹庭，院中众人无不倒声吸气，楚宴的笑容格外兴奋：“妖尊，能把它给我照顾么？上次你说做出那药剂就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要这件事了！”
他恳求道：“正好苟小哥也在医馆住着，他们俩也算在一处了。”
游丹庭笑道：“你自己与他们商量，我可不敢胡乱答应。”
小熊妖只要跟着苟琴就好，其他没有要求，楚宴激动得搓手：“那咱们现在就回医馆去吧，我给你准备了个房间，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这就去添置。”
他恨不得一步三跳地带着小熊妖和苟琴跑了。
青桃狐疑道：“他怎么了？”
游丹庭以手支颐：“他和大楚大夫在写一本书，研究修士渡劫的。”
可能这就是科研人吧。
殷逢雪企图扎一个鸡毛毽，忽然感觉袍子被人踢了一下，抬眼一看，青桃使了个眼色，转向游丹庭那方道：“姐姐，我想给你荐个人。小殷也认识的。”
殷逢雪其实还没想好要不要帮姜妺说话，虽然目前观感良好，但其实他并不了解姜妺。
正在犹豫中，游丹庭却道：“姜妺，姜姑娘？”
她笑了笑：“是挺好的。”
青桃不意她竟然知道，脸一下红了：“是……姊姊，病房里的人该吃饭了……”
“去吧。”
一个个都火急火燎地溜了，只剩下无事可忙的殷逢雪。
他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游丹庭慢悠悠地绑鸡毛掸子：“饿了？窗台上有洗了的果子，吃吧。”
等他咔擦擦啃完一个果子，心里终于下定决定。
“丹丹，”他腆着脸问，“你不想知道我今天下午都做了些什么么？”
“我知道呀，”游丹庭依旧慢悠悠道，“我安排的，怎么会不知道呢。阿雪，明日去医馆帮忙吧。”
殷逢雪一愣。不过他也不太有所谓：“好。”
“嗯。一来呢，你可以和苟琴说说话；二来呢，明日姜姑娘会转去医馆，医馆比较复杂，她得在那儿学好些天，有你在，缇铃和青桃就不必日日辛苦了。”打好最后一个死结，竹席上只剩些浮毛，她一个弹指，席上撩过一层火焰，竹席又是崭新一片。
她望向殷逢雪：“三来，殷追月现在正在医馆，小冷在照顾他。你去帮我盯着他们，若有异动，直接来找我，或者我不在，就去找镜卿。”
夕阳映衬下，她的目光温柔随和得如隐在云后的明月。
“能做到么？”她这样问。
作者有话要说：问了亲友意见，砍了一些日常，明天开始乱闯（bushi）（是认真地闯）（认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