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川尽登基的的这一晚，沈黎书忙前忙后，在黎明前才回到内室洗了个澡，便像是解脱般沉沉睡去。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今晚的梦里，他看见自己锦衣华服，银白长发，玉冠相戴，书卷在手。
可他不确定那不是自己，同样的面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人高贵，优雅，却也肃穆，庄严，威重，眼神中还带着普度众生的仁慈和望穿一切的通透，淡然而又深沉。
沈黎书就站在原地与他对立，不，准确的讲，是与“自己”对立。不过那个自己，好像看不见他。
有人进来了，沈黎书只见那些人恭敬的向银发的他行礼，道：“见过大司使。”
画面如点水般转变，那个他站在一株山茶树下，庭院腾雾交织，遍地花香。
“他”的视线一直望向一个人。
沈黎书看见，“他”望向那个人的眼神里，满是温柔克制和缱绻。
他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有女子一袭长裙，淡青色与水红色交织，裙摆在花丛里随着她的身躯绽放飞扬，如画般淡雅，轻柔，美得不可方物。
那是林十二。
十二脸上挂着纯净的笑容，无忧无虑的在花丛山野间中起舞奔跑。蝴蝶围绕在她的身边，天上的重明鸟飞翔歌唱，地上还有一只九尾狐，她正在奔跑着逗它玩乐。
这是沈黎书没有见过的十二。
如此的美丽，活泼，纯真，可爱。
半晌，她似乎是看见了站在高亭上的“沈黎书”，便绽开华丽的羽翅，朝他飞去。
她轻盈的落在“他”面前，笑着开口：“沈司使。”
此时，“沈黎书”只是不着痕迹的收回神色，微微颔首道：“神女。”
画面再一次猛的转变，沈黎书看见自己握着笔的手在颤抖，似乎在做艰难的挣扎，久久无法下手。
良久过去了，“沈黎书”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提起那朱砂玉笔在书册上颤抖着画了什么符，之后便紧闭双眼，半晌，竟落下一滴泪。
画面再次变化，沈黎书这次，看见了一袭金黑衣袍的周川尽正紧紧掐着他的脖颈，眸光全是嗜血般的狠厉。他怒火漫天，声音带着无尽的狠毒：“你害了她，就该死。”
提到她，“沈黎书”睫毛轻颤。
周川尽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沈黎书”没有反抗可他的灵力却下意识保护他，将周川尽恪开，后退几步。
可是接着，沈黎书就看见周川尽就化身成了一条雪白的巨龙，和那个“他”打了起来。
可那个自己又怎能打过这般的巨龙？
很快，“他”便占了下风，血从嘴角流出，身躯也透出点点血迹。周川尽一尾扫过，“他”便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沈黎书”嘴角含血，满眼的泪，气若游丝般轻轻开口：“我也……很后悔……”
身躯猛的一颤，沈黎书缓缓睁开眼睛。
刚才在梦里，他亲眼看着自己死了，被周川尽杀死。
一切都仿佛那么的清晰，心里被悲怆占据，好似这些，都是真的发生过。
他转眼看向窗外，外面天色已经大明。
天亮了。
……
夜晚，周川尽在宫里放下最后一本奏折，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从宫中出来。
在宫里熬了两个日夜，他终于回了文王府。
林十二还没有休息，他们隔着一扇门，屋内光亮，屋外黑凉。
周川尽推门进去，林十二明显的表情错愕一瞬，没想到他会出现，下意识站起身来。
她平静道：“你回来了。”
周川尽淡然问她：“还想走吗？”
林十二默然一瞬。
周川尽沉默看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那时的她和盛京城所有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姐一样，蛮横，跋扈，嚣张，又因为林渊不施以管教而多了些无理，刻薄，桀骜。
那是很多年前的皇宫宫宴，她跟在林渊后面，眉眼间具是冰冷，如此阴翳的神情在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出现，倒让他格外的印象深刻。
可他还是一眼看穿了她骨子里的自卑。
她在席间规矩的坐着，面无表情。却在看到不远处的礼部侍郎和他夫人一起疼爱女儿的模样，面上闪过一丝失落，暴露了她内心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她垂下眼帘不再去看。
却没看到不远处，周川尽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扫过，把她那失望的细微表情全部收入眼底。
此时耳边响起林十二的声音，夹杂着浅浅的叹息，她道：“阿尽，我不属于这里。”
回忆戛然而止，周川尽看着面前的她，和从前几乎是翻天覆地的不同。
周川尽伸手抬起林十二的下颚。
“林十二，”他唤道：“你对我，有过一点点的感情吗？”
她瘦弱的身躯被周川尽的高大尽数包裹，那么的不堪一击。
她开口的声音倒是淡淡。
她说：“周川尽，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就会爱你。”
周川尽笑了。
“你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来我身边，进我心里。”
十二的双眼满是迷茫。
她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无助，开口轻轻回应：“我不知道。”
“周川尽，我只是不想死。”
周川尽满眼自嘲着笑了：“也是，你还得好好活着，去找那个男人，去找张文，不是吗？”
林十二抿唇，没有回答。
他嘴角噙着一抹讥诮，颇为讽刺般问道：“可是，你真的是林十二吗？”
那一刹那，十二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全都凝结成冰，刺骨的冷。
周川尽看出来吗？
看出来她并非原先的“林十二”了吗？
可她该怎么解释？告诉他她不是原先的林十二，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从一个他不知道的时空而来的人，来的目的是为了攻略他？
大脑忽地一片空白。
恍惚间，她突然就萌生了退意，一阵深深地疲倦感涌上心头。
好累。
真的好累。
林十二沉默不语。
良久，她复抬眼对上他漆黑的双眸，坦然而平静的开口：“我不是。”
她不是原先那个林十二。
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会无比艰难，可真正说出来之后心里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甚至轻松了不少。
她以为周川尽会接着质问她，可是没有。
他只是认真的看着她。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像是认证了什么一般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叹道：“好，好。”
半晌，才放开她攀着她双肩的手，与她擦肩而过往门口走去。
周川尽嘴角依然勾笑，这笑意却有些迷茫，边走边道：“那我喜欢的人又是谁呢……”
屋里回归了寂静，林十二一个人站在原地，内心好像失去了什么般空旷，只余悲凉和荒唐。风吹进来，拂过她的心，带起一片冰凉。
“我到底是谁呢……”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忽然泪流满面。
“周川尽……”
像是压抑了许久，林十二从开始的小声啜泣到后来再也抑制不住，她抱着自己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门口，周川尽没有走远，背靠在她门口的窗沿旁，一墙之隔，他闭上了双眼，只听着里面姑娘的难过，化为无尽的喧嚣。
很久很久，她哭泣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
周川尽站在门口，世界安静下来，心里却比方才更加的喧闹。
他打开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他出征前，十二送给他系在手腕上的长命缕。
周川尽垂眸看着，冰凉的眸子渐渐染上温度，忽然就想明白了。
无论她是谁，都无所谓。他不在乎也不介意她的过去，既然她已经嫁给了他，成为了大周的皇后，那她的未来，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在那些狠厉压迫下，其实是他此消彼长，盘根交错的无限爱意。
他于黑暗中缓缓吐出一口气，透过窗户看了看屋内。
即使是千夫所指的谩骂狠恶，也抵不过萤烛轻光后的点点光落。
即使林十二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病树前头的无可救药，才是他未来的真实写照。
屋里，林十二哭得累了，不知何时已趴在圆桌上睡着了。
周川尽推门走过去，睨着她睡颜。
她眉头微蹙，眼睫上挂着泪珠，脸上全是哭过的泪痕，看起来睡得不甚安稳。
周川尽轻轻抚了抚她的微凉的发丝，林十二似乎踏实舒服了点，眉头微微展开。
他喉头微动，轻轻俯身，凉薄的唇印在她红润的面颊。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许是周川尽抱她的动作太大，也许是她睡得本就不沉。
林十二迷迷糊糊的攀住他的肩膀，搂上他的脖子。
周川尽把她平放在床踏上，脱下绣鞋，取过一旁的薄被盖好。
她还在睡梦之中，没能醒来。
周川尽接着拿过她的帕子沾了水，为她把脸细细擦干净。
之后深深看她一眼，哄慰般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唇，便大袖一挥，熄灭了房间的蜡烛，转身离开。
黑暗中，林十二的眼眸动了动，悄悄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