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二彻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得知，林府上下被灭了满门，血流成河死状惨烈。

就连已经嫁入国公府的林音儿都没放过。

原先的太子侧妃林婉儿更不用说，在周川尽屠宫时就死在宫里了。

只有那文王妃和那远嫁的大姐林穆穆，相安无事。

林穆穆距盛京太远，自然是躲过一劫。

可就在盛京的林十二却幸免于难。

百姓纷纷揣测因果，甚至有大胆的怀疑这场屠府就是林十二雇凶杀的。

否则，为何她一人平安？

昨日的雨下了一整天，可今日便瞬间放晴。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可在阳光下，看着屠宫后的光景，看着林府的曝尸，更为惊悚可怖。

林十二知道林府满门被灭时，震惊不已。

她遂想起昨日沈黎书夜半的带血的脸孔，和他说的那句话，林十二只觉得浑身僵硬，冷到发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一步一步走到沈黎书所居的后院，在他的门前踟蹰。

她知道他耳力极佳，一定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可她还是犹豫半晌，刚要伸手敲门时，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娘娘有话要问，便进来吧。”沈黎书平静的道。

十二看着他，他已经恢复如常，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沉稳，似乎昨天她看到的只是一场假象。

十二踏进他的房间，空气里都弥漫着松竹的香气，令人舒心。

沈黎书为她倒了杯茶，还不等林十二开口问，他便道：“娘娘是来问我，关于林府灭门一事吧。”

“嗯。”林十二也不遮掩，捧着茶杯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手上的血痕，轻声反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见沈黎书勾唇笑笑，是那般的凄凉，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眼底更是一片寒凉。

他缓缓开口：“十年前，我沈府也是被这样灭门的。”

林十二蓦地抬眸。

十年前，还是大理寺卿的林渊因为判错了一份案子从而使原本无限幸福的沈家被灭了门。

那日也是和昨日一样的暴雨，沈黎书那年年仅十四岁，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他没有带伞，所以下了学堂便也没有离开，一直温习功课想等待雨停再回。

天色越来越晚可雨势一直不减，他迷迷糊糊中便在学堂里睡着了。

直到后半夜外面的冷风透过学堂的窗户将他吹醒，沈黎书一边纳闷府上没人来接他，一边这匆匆赶回家。

可到家他看到的，是血腥飘散的满院的尸体。

大量的鲜血堆积在他的脚下，染红他的鞋袜，洇湿他的手掌，他跪在雨里，整个人疯了一样在尸堆里寻找着自己的父亲母亲，也企图找到一个还能喘息的人。

可是没有一人存活。

沈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少，主子仆从，全部被杀，一剑封喉。

沈黎书怒火中烧，恨意滔天却无处发泄。

十四岁的他独自在那大雨中失神跪坐了一夜，就在天快亮时，收拾了几套衣服，就这样离开了沈府。

他要复仇，为全家复仇！

活下去，为了复仇必须要活下去！

他这样的身份不便在待在京城。所以他孤身一人离开了盛京，去了长安，因为祖母喜欢听戏，他从小也耳濡目染，为了让祖母开心，也学过一点戏曲。他戏唱的好，就连长安那戏班的班主都以为他是从小练艺，加之沈黎书生的实在好看，便破例让他进了自己的班子，登台演出。

就这样，沈黎书不再是那个沈家备受关爱的沈小公子，而是经常穿梭在各种地方唱戏，多数是给在一些爱听戏的大户人家演戏的卑微戏子。经常出入这种地方，沈黎书能听到关于盛京的消息无数。

林渊判错案子自请革职的事很快便传到了沈黎书耳中，那时正在描眉的他手轻轻一顿，满心讽刺，就坐在哪路不动声色的听着他们谈论林渊的事。

他心下了然，没有回到京城，而是一直在长安待了四个年头，接了演出无数，把自己的名声彻底打响后方才寻了个由头回到京城。

回到京城，他还是继续以唱戏为生，凭借他在长安的名声，季阳便收了他进藏花楼，而这时沈黎书不再在乎名声，而是行事低调，演出也是排场很少。

林渊此时已经坐稳右都御史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回到盛京就动手，皇帝必然大怒，届时他必然也活不成。

所以，沈黎书只需要等。皇帝身体很差，等周韫驾崩之时，就是他复仇之日。

届时举国同丧，大家沉浸在悲痛中，在新帝登基之前，就是他动手的最好机会。

之后他大仇得报，便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真正的解脱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会遇见林十二。

一开始，他得知林十二是林府二小姐时便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入林府，便当机立断答应林十二愿做她的侍从。

再后来，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对她动了心。

之后，林十二和周川尽有了交集，周川尽在听见他名字时就开始起疑，季阳也查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周川尽很聪明，没有动他，只是与他做了一场交易。

让他加入暗卫，为周川尽效命，待周川尽登上皇位，他便可以无所顾忌的去灭林府的口，周川尽不会追究他的任何责任。相反，他可以留在盛京城，留在他身边继续做暗卫。

不需要再四处漂泊，东躲西藏，不需要再顾虑甚多，四处规划，他可以留在周川尽身边，做暗卫统领，享受最好的待遇，甚至，这也是变相留在了林十二身边，可以常常看到她。

是啊，看到她，看到林十二。

她可是他至黑至暗的人生里，唯一向他主动伸出手的人。

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沈黎书做了暗卫统领，昨日周川尽屠宫，晚上沈黎书就去屠了林府，各报各仇，一日结束。

林十二听完，说不清楚内心究竟是什么感受，深深地酸楚的无力感蓦然而来，还掺杂着些许的如释重负。

她纵然心里对灭门这种事不认同，但儿时经受那样灭门惨痛人生的不是她，沈黎书怎么做，她自然是无权指摘。

很多时候，有些事情，无法用道德讲对错。

她缓缓开口，问他：“那你为何没有杀我？”

沈黎书看着她，眸光温柔，只是反问：“娘娘当初为何要救我？”

林十二笑了，抬手用丝帕拭去了眼角的点点泪水，待茶水用完，就离开了。

……

今日同样也是周川尽登基称帝的日子。

他甫一登基，不是提拔官员，不是整肃清政。

第一件事是下旨昭告天下立文王妃林十二为后，第二件事就是为苏知宁以大将军之礼下葬。

周川尽亲自骑马回了王府，什么都没说就一把牵过林十二的手，带她翻身上马。

林十二急道：“你要干嘛？”

周川尽带她走到鸿鸣身旁道：“带你去给苏大小姐下葬。”

周川尽示意她上马，林十二想起什么忽然道：“琴，我的琴。周川尽，我还没有拿琴。”

她就一把琴，是苏知宁送给她的。

此时季阳也骑马出来，周川尽吩咐他：“去把她的琴拿着。”

接着驭马而驰，带她去到苏知宁的棺前。

苏知宁的棺，是上好的柏木，月余未见，苏大将军头发竟全都白了，似乎苍老了数岁，看着，和苏老将军年级一般。

苏老将军行动不便没有来，此时，苏大将军正挽着苏大夫人，在苏知宁的棺前哭的伤心欲绝。

苏母还怀着身孕，旁边的丫鬟小厮急得不得了，纷纷劝她莫哭坏了身子。

至于那阿婆，林十二后来听闻，阿婆的小白执拗强硬的趴在那她的身上，不让任何人靠近，别人喂水喂食它也不吃不喝，撑了不过三天，也一并去了。

周川尽便让人给阿婆收敛尸体，葬在了北漠城，那里是她的家乡。

林十二抱着琴，一步一步的朝那棺木走去。

走过去只需要不长不短的几步，可对她来说，如同千万里。

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不敢面对这段回忆，每回忆一次，就心痛的快要窒息。

脚下如灌铅般沉重，她每走一步，都是与苏知宁一起的过往。

她的宁宁。

那样爱山辽海阔的人，林十二其实很想问她，宁宁，你真的，自由了吗？

脚下被石块绊的踉跄一步，周川尽眼疾手快扶住她飘零的身躯。

她走到那棺面前，却不敢看一眼，只看着盛大的仪式进行，为她追封，为她加冕，最后，为她入土。

人死了，那些名号和仪式也都不重要了。

她也看不见了。

棺木入土，林十二缓缓闭上了眼，意外的，没有泪水落下，只是眼睛干涩的厉害。

礼毕人散，苏母情绪不稳，苏大将军顾及她的身子便带她走了。

只有林十二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她有些颇为艰难的开口，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和浓浓的无助道：“阿尽，我想为宁宁弹琴。”

周川尽沉声回应：“去吧。”

十二在苏知宁碑前席地而坐，把苏知宁赠与她的朱雀琴轻轻搭在自己膝头，抬手拨弦，手却颤抖的厉害。

她蜷了蜷自己的手指，努力稳住心神，琴声泄出，她弹的是《忆故人》。

琴声勾起她的回忆无限，林十二弹的的心痛，迟来的眼泪在此时才缓缓流出。

周川尽就站在她身后斜侧，垂眸静静的看着她。

从她的琴声他就能听出来，她的心思极其不稳，这不单单是在追忆苏知宁的痛苦，还掺杂着些许似乎是她个人内心的悲恸，一并融入进那琴曲中，听着，更显难过。

一曲毕，林十二缓缓睁开眼眸，天光照耀进她的双眸，却捂不化她眼底的寒冰。

林十二想，很快，她就可以去见苏知宁了。只是不知若自己魂飞魄散，还能不能上天堂。

周川尽心口一痛，看着这样沉静无言的林十二，他竟感到一丝慌乱。

他忍不住上前，拿过她的琴，将她从地上拉起，牵着她的手道：“走吧。”

林十二没有挣扎，顺从的点头。

周川尽将她送回王府，苏知宁的葬礼结束，季阳获得了周川尽的首肯便向他行了个大礼，准备离开王府，踏上寻找花宛禾的路。

无双还是跟在周川尽身旁，可季阳的位置，自然的就换成了沈黎书。

他们一道回了宫，周川尽刚刚登基，还有许多事要他去处理。

林渊身为前朝一品大臣，位高权重，就这样被灭了满门，朝堂上下一时议论纷纷，刑部和大理寺也等着周川尽一声令下缉拿犯人彻查此事，可没想到，周川尽甫一登基，吩咐了好几件事都只字不提林家灭门一事。

直到有大臣上奏提起，周川尽才挑眉点头，接着给沈黎书赐了官，还翻案帮他平冤昭雪，弄得朝堂上下各官各院都面面相觑，百姓这才得以知道十年前沈府惨案的真相，而如今，沈家小公子沈黎书来复仇了。

民间百姓传的飞快，大家也纷纷对之前林十二的幸存找到了借口：因为沈黎书又是新皇的人。

这下便能解释的通，为何林十二幸免于难了。

对于无双，周川尽自然是赏赐有加。无双和季阳都跟了他好多年，彼此出生入死情义深重忠心耿耿。

尽管无双平日话不多，不善言辞，但与外表不同的是，他是个心思非常细腻且特别重义气的人。

周川尽看着在自己眼前忙前忙后的无双，想起他常常偷偷跑去见朝花回来憋的满脸通红的样子，不禁勾了勾唇，喊住了他。

周川尽问：“无双，你与朝花感情要好，待她可是十分真心？”

无双愣住，这样突如其来的发问让他有些慌乱。

周川尽看着他道：“无妨，说你最真实的想法便可。”

无双抿了抿唇，接着抱拳俯身，肃声道：“陛下，臣爱慕朝花之心，十分只多不少。”

周川尽轻轻颔首，他好看的手指微微摩挲着下巴，思索着轻声道：“既如此，那朕为你们赐婚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