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她叫我去京城做什么?”
“我何时能回家呢?”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林间道上,夏蝉低鸣,雀鸟和歌。
宋珉背靠车壁,双手揪紧裙角,努力摆出一副笑脸。奈何对面的人闭着眼,对她的示好避而不见。
真难搞啊!
整整三日,这位佩玉姑娘愣是一句话不愿透露,她跟在左右,宋珉也无法偷偷向听风打探,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一片浮萍,无力地漂向遥远的京城。
深深叹息后,宋珉撩起车帘,四四方方的窗口外永远是扬起的尘土和浓绿的树木,腻了。
悻悻放下车帘。
马车方寸大小,两根食指扭着帕子,视线无意识转一圈,最终还是落到对面佩玉平静的脸上,年岁不大,总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闭上眼却有几分青涩可爱。
仗着对方看不见,宋珉不禁弓腰探向驾车的听风。比起惜字如金的佩玉,冷脸却腼腆的听风看上去更好套话。
似有所感,宋珉保持着一手提裙一手掀帘的滑稽动作,略有些呆愣地看向一侧。佩玉睁开双目,无声地看向她。
宋珉浑身激灵,重新坐回原位,讨好地笑道:“你休息好啦,可以回答我了嘛?”
双眼忽闪忽闪,浓黑的眼睫仿佛鸦羽振翅,略略上挑的眼尾无意间散发多情的妩媚。大概她自己都不知道,稚嫩的少女抽条,仿佛待绽的娇花,勾人采撷。
佩玉在宫中多年,论姿色,宋珉堪称其中翘楚。只是可惜,出身太低,被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注意到只会沦为他们的掌中玩物,她最好于公主有用,否则,公主放她一条生路,她也未必能活着回到南安县。
思绪越飘越远,某一瞬间佩玉眯了眯眼,眼底划过冷光,从袖中抽出匕首,递到宋珉眼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闷了想找人说话。”
后背与车壁紧紧相贴,宋珉吓得仰头闭目,早知道跟听风说话要命,她宁愿闷死也不会动心思。泪水蓄在眼眶里,将要下坠的瞬间,怀中一沉,尚带着体温的匕首枕在膝头。
佩玉沉静的声音奇迹般安抚她,“有刺客,把刀握紧。”
宋珉听话照做,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刺客?总不会是冲她来的吧。
在宋珉浅薄的认知里,上次听到刺客这个词还是张清逸遇袭,一刀穿透腰腹,被人一路抬回国公府,府医太医聚了满院,那日阖府未眠。
当时她刚被纳为妾室不久,与张清逸相敬如冰,得知消息,心中又痛快又担忧。万一张清逸死了,她成了寡妇,肯定会被赶出府,说不准还要给他陪葬。
宋珉没想好退路,张清逸却从昏迷中苏醒,短短一个月就能下床行走,听闻那罪魁祸首却被他爹打了几十军棍,险些废了双腿。
张清逸何等人物,他遇刺尚有缘由,她宋珉算个什么东西,刺杀她做什么?
马车停下,宋珉凝神倾听。
此时此刻,车外久不停歇的蝉鸣反倒成了阻碍,隐约一点打斗声传来,那声音渐渐近了,心吊到嗓子眼,便听砰的一声。
一道黑影砸进马车内。
佩玉和听风怎么还给人送进来了啊!!!他们是一伙的吧!!!
宋珉捂着唇,紧紧搂着匕首,缩在角落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对方怒上心头一刀结果了她。
然而刺客看她一眼,闷声低咳,拉下面罩吐出一口鲜血。待喘过劲,又将面罩拉回去,听风刺来的剑招破帘而入,刺客迅速提刀格挡。
惊鸿一瞥,是个少年模样,宋珉只觉得那黑衣人眼熟极了!她肯定在哪见过!
马车内挤了三个人,顿显.逼仄,听风只来得及看宋珉一眼,二人又鏖战起来。
宋珉软着腿,在刀光剑影中爬下马车,一把短刀划破长空扎进脚边地面,刀柄在余力中颤动嗡鸣。
车外比车内更可怕,两拨各有数十人,全部身着黑衣,宋珉看得眼花,分不清谁是谁。
不远处佩玉衣裙染血,脸侧几道擦伤,踉跄着跑来夺过匕首,却将利刃压在宋珉脖颈。
嘶吼道:“都住手!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宋珉:???
意外的是,此言一出,双方默契停手,各自退开,留出大片空地。
站在空地中被迫成为人质的宋珉一头雾水:咱们不是同阵营的吗?你拿我威胁刺客有什么用啊?
马车内二人胜负难分,听风胸口划了一刀,为首的黑衣人腿中一剑,闪躲间退出马车,看到宋珉被挟持瞳孔紧缩,冷喝道:“退!”
有一半黑衣人迅速后退,为首的黑衣人迟了半步被佩玉掷出的匕首划破胳膊,他匆匆回头,并没看伤他的佩玉,而是看向宋珉,确认她毫发无伤才纵身跃进密林。
“追!他跑不远!”
佩玉一声令下,剩下一半黑衣人倾巢而出,一道划破天际的叫声迫使他们停下脚步。
“哎呦喂!我的脚好痛啊!”
宋珉及时表演了个五体投地摔,努力爬起身抱着脚踝痛呼。佩玉脚步停滞,扫过黑衣人逃离的方向,哪有半个人影,最终还是示意护卫们退下。
屈膝在宋珉跟前蹲下,染血衣裙随动作堆积,那双眼仿佛要透过宋珉心虚的表情看向她内心深处。
冷汗沿着额头下滑,宋珉捂着脚踝,为了拖延佩玉她可是真摔,此刻亦是真疼,所以对着佩玉那张冷脸她也能落下泪。
小姑娘才十五,小脸又白又嫩,被泪水打湿的眼睫湿漉漉地看过来,佩玉咬牙,她最看不得人哭。
因此,面对宋珉拙劣的演技,佩玉没有计较,而是示意听风将她抱上马车。
下车前听风轻轻跟她说了声抱歉。
宋珉低着头没说话,本就不是多深厚的交情,对方听命行事,她无话可说。再者,比起轻飘飘的道歉,她更希望对方送她回家。
护卫们隐在暗处,三人收拾行装再次上路。
佩玉没再装瞎装聋,笃定道:“你故意的。”
故意假摔,故意将人放走。
“你认识他们?”
宋珉红着眼眶摇头:“我只是摔了一跤。”
为了向她证明,宋珉褪去鞋袜,纤细的脚踝红肿,在白皙脚面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佩玉油盐不进:“收起你装柔弱的小把戏,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里,眼泪是最没用的玩意。”
察觉到她意有所指,还在考虑要不要挤几滴眼泪的宋珉犹疑道:“那你说什么有用?”
似是嫌她吵,佩玉闭上眼偏过头,留给宋珉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又不搭理人!习惯了她的作风,宋珉也不恼,脑袋随着马车晃悠,回忆起黑衣少年的模样。
前世进了国公府,她只出过两次大门,其中一次岑玉瑶带她与几位官家小姐游玩,她的衣裳被丫鬟打湿,换好新衣后,却下起瓢泼大雨。
岑玉瑶丢下她乘车回府,宋珉一人在府门前等了许久,冰冷的水雾沾湿衣襟,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瑟瑟发抖之际,有个少年递来一把油纸伞,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冲进雨中,宋珉只看到个侧脸,那是她一生所获稀薄善意中的一点,格外难忘。
只可惜张清逸前来接她,那把伞被他抽走,随意地扔进积满污水的泥坑。
那刺客身形和侧脸与少年一般无二。
对方若是真是刺客,在马车里就能杀了她,可他没有。坐在对面的佩玉不是刺客,却将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威胁刺客离开。
宋珉仔细盘算,虽然不可能,但对方好像是来救她的。
紧赶慢赶,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州城。
“到了。”
听到听风催促,宋珉晃晃脑袋,她竟然在佩玉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正要下车时,眼前一黑,斗笠帽从天而降,黑纱遮住视线。
佩玉扶住她的手,将人带下车:“委屈姑娘了。”
前几日走的小道,人迹罕至便罢了。州城人多眼杂,以防被人认出,三人都做了遮掩。
宋珉哪敢有意见,饭菜送进房中,匆匆吃饱洗漱完,她便忍不住疲惫埋头睡去。
佩玉见她睡得沉,缓步踏出房门。
听风正在房中等她,佩玉谨慎地关好房门,问道:“刺客用的军中招式,公主到底怎么认识她的?”
这个她指的是正在沉睡的宋珉。
宋珉觉得佩玉碍事,佩玉亦是如此。那小姑娘年岁不大,心眼子可一点不少,多次想避开她与听风套话,真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以至于她想与听风通气,还得大费周章趁她睡着的时候。
“早在二人相识便有人将她祖上查清,并无异常,佩玉姑娘是否太过多疑?”
对于佩玉自作主张胁迫宋珉上京一事,听风至今心有不满,不由话中带刺。
佩玉将心中想法说于他听是为了寻出宋珉破绽,以免日后她上京谋害公主,听风的反应倒像是为她鸣不平。
素来冷情冷性的听风何时如此牙尖嘴利,她提醒道:“听风,你是公主的侍卫。”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属下知道。”
听风淡淡应答,心中做何感想却无人可知。
佩玉暗叹,二人自幼相识,不想因宋珉起龃龉:“刺客首领白日受伤,这两天应当不会再来,今夜由护卫守值,你也歇歇吧。”
“是。”
月上梢头,风吹杨柳,客栈所在的整条街于寂静中透出难言的诡谲。
客栈内佩玉和听风熟睡,守值护卫东倒西歪昏迷不醒。
作小二打扮的宴六向暗处打个手势,便见黑暗中一人姿态僵硬地走到近前。“都撂倒了,你这腿能行吗?要不我去给少夫人带下来?”
宴十二:“呸!想抢我的功是吧?”
说着,拖着伤腿小心地进了宋珉房间。
小将军离开前再三要求宴十二保护宋珉,等他火急火燎回到等水村,发现宋家大门敞开,内里空无一人,宋珉也不见了。
他把将军府未来的少夫人整丢了!!!
宴十二心急如焚,几番打量后得知她被人带上京城,立刻用程逢留下的信物召集附近的宴家军,杀到跟前却失败了。
幸好宴六及时赶到,两人商定后决定夜袭。
挟持宋珉的人,一个是燕琳琅贴身大宫女,一个是燕琳琅的侍卫,随行护卫二十个,全被宴六的迷药放倒。
此行上京不知祸福,他们不能把少夫人的命交到皇族手中。
下定决心后再抬头,客栈床榻的浅色纱帐被一只手拨开,脑袋钻出,素白小脸上双目怯怯,“你是来救我的吗?”
听她问话,宴十二下意识点头,“你别叫,我带你离开。”
“我不会叫人来的。”宋珉弯了弯唇角,“虽不知你为何救我,但我不能跟你走。”
宴十二跳脚,触及伤口倒吸一口凉气,一脸痛色问道:“为什么?”
“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有必须要去原因。”
程逢的军户户籍始终是她心中大石。思忖再三,唯有燕姑娘有可能帮她。
燕姑娘一个女儿家,至多让她多写几卷话本,应当性命无虞。
京城那摊浑水,她只去蹚这最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