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竹琛离开镇南的那天,萧楝没有出现。
“我要是去了,你不得当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被拖进马车里。”萧楝抬手摘下头顶垂落的楝花,捏在指尖。楝花的花季虽长,现在也已经过去了,萧楝手里的花朵委顿皱缩,火红的花瓣已经开始发黑了。
她看着徐竹琛窘迫的表情,嘻嘻一笑,对着花朵轻吹一口气。花瓣上“呼啦”腾起一小簇火焰,明光闪闪地向着徐竹琛飞了过去。
徐竹琛早就不再害怕她的这些把戏。自从她知道自己的功体会被萧楝的高温消融后,她便迅速举一反三,说道:“既然如此,阿楝的功体一定也会受到我的影响!如果我把周遭的温度降下来,阿楝就没那么容易放出火焰了。”
此时她和萧楝一同坐在树上,一面抬手接住悠悠飞来的火花,一面学着萧楝的样子吹了口气。花朵上的火焰扑腾两下,总算熄灭了,徐竹琛手里曾经是花朵的部分,也只剩下一小捧灰。
徐竹琛不免有些可惜:“阿楝,我就算能让火焰熄灭,也没法让被烧毁的东西变回原样。火的威力,哪怕无心,造成的伤害也不容小觑。”
萧楝一只手托着下巴,双腿有一阵没一阵地晃荡着,端得是一幅纨绔姿态。十二岁的女孩,俏生生的,坐得歪歪扭扭也显得可爱。
她皱皱鼻子,看着徐竹琛,说道:“不好吗?书院里的人爱说什么:‘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我不喜欢。但是——”萧楝抬起手指,绕上徐竹琛的发尾,“但是,如果柔弱的水变成坚毅的冰,寒意逼人,威力无穷,那我就喜欢了。”
徐竹琛雪白的麻花辫已经有些散了,她笑着接下萧楝的打趣,又想起二人在书院里嘻嘻哈哈搞恶作剧的那些时刻。那些有趣的片段仿佛还发生在昨日,她和萧楝却快要分开了。
先前将“分开”二字挂在嘴边时,总觉察不出它的重量。如今日头已经从二人头顶缓缓向西偏移,前院里也响起了青鵺呼唤徐竹琛的声音,徐竹琛看着萧楝,心头越发恋恋不舍起来。
我想念她。徐竹琛想,尚未分别,我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她留恋地看着萧楝额前散乱的黑色发丝,再次确认道:“阿楝,你真不来送我?”
萧楝点点头,眼睛笑得弯弯的。
“若是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徐竹琛虽然迟钝,但对于萧楝的身份特殊多少有了些模糊的感觉。如今见她连这个理由都搬出来,心知阿楝是确实不会来了,不免有些失落。
萧楝看出她的心思,两只手撑在树干上,笑着宽慰道:
“但是,说不定我会偷偷去送你呢。”
徐竹琛恍惚问道:“什么?”
萧楝说:“你来的时候,那天天气很好吧?我听到外院里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就想出来看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缘分,我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从马车上下来。那时候你看起来可不好相处了,一头白发编得有板正又华丽,眼睛上还蒙着一层红布——哦,我都快忘记了,你来的时候,正看不见呢。”
她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仿佛当日的情景重现,而她又爬回那个墙头,偷偷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鱼贯进入镇南府的一行人。
一位美貌庄严的夫人,两个娇俏的小丫鬟,一排排往宅子里搬运行李物什的家丁。在众人簇拥的中心,有一个白发盘起,红布蒙眼的女孩子。
那女孩看起来和她一般大小,在夏日里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蓝白衣裙,连袖口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却总显得和她不搭调。她的头发洁白,皮肤也白皙,眼上的红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放在她身上,却显得无比合衬。
萧楝正观察得起劲,忽然看到人群中心的女孩停了一下,紧接着,她抬起头,红布蒙住的眼睛仿佛穿透遮挡,直直看向萧楝的藏身之处。
萧楝被她的视线猛刺一下,如同暴露在众人之前,瞬间矮身藏起自己。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询问那女孩子看到了什么,那女孩顿了一下,说:
“没什么,可能只是只猫儿。”
如今回想起当时的事情,萧楝也有些恍惚。她笑起来,问道:“竹琛,我给你的花冠,你还留着吧?”
徐竹琛点点头。那是萧楝亲手编的花冠,火红的楝花真如火焰一般,点缀在碧绿的枝条之间。萧楝不擅长这些细致的活计,可她做得如此用心,把花冠递给徐竹琛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很小心地保存着的,怕花儿谢了,还特意用内力封存起来了。”
萧楝的指尖绕着徐竹琛的头发,她看了一眼炫耀着的徐竹琛,带着笑意说道:
“竹琛,不必再留着那花冠了。你的内力本就不多,再说,花儿绽放到最后,还是要谢的呀。”
“花到荼蘼春事了,楝花谢后别春风。你明天离开镇南,这楝花的花期也就过了。如果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天,那相当于我们并没有经历分别,对吗?”
她一面说,一面靠在徐竹琛身上,不再管功体会不会相斥,会不会对两个人都造成损伤。萧楝的声音闷闷的:“我不希望我们的回忆里有分别的残酷时刻,如果可以,我希望下次见到你,是和你重逢。”
徐竹琛笑道:“那重逢的时候,你一定要再给我做一顶花冠,要比这次做得漂亮才行!”
萧楝捏着徐竹琛的白发,又拈起一缕自己的黑发。她郑重地点点头:“我一定会的!”
“到那时,我们就没有离别的愁绪,只有重逢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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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如果早知道二人的再次相逢,是在十年之后,刀剑相对,那时的萧楝不知还会不会坚持不去看她最后一眼?
徐竹琛的剑垂在手边,她看着对面的人,那人的剑刃抵在自己胸口,却一寸也无法向前。
她明白,她知道那种心情。
在红莲的面具破碎时,她尚且心存侥幸。
可当红莲颤抖着说出“竹琛”二字时,徐竹琛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浑身如同被浇灌了一桶冰水,任是她做足了准备,颤抖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湛露抬起。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萧楝的声音。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这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诗词。也是她的剑的名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说起的诗词。也是她的名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她牵着自己的手,在浩浩荡荡的澧川上漫步时,笑着唱出的诗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几乎无法将声音与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徐竹琛红着眼眶,抬起头去看“红莲”——她遍寻不得的、却无处不在的阿楝。
红莲的神情仍旧是错愕的,她的脸抽搐着,嘴角抽动,仿佛不受控制。那张脸上有一道贯穿右眼的伤疤,深红如枫叶大小,被伤疤覆盖的眼睛拼命睁大,想要看透眼前的局面,却没有一丝神采。
在她的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滴落下去,浓稠的红色还未落地,便倏然燃烧起来,变作一团火焰。
“竹琛……”
这一声太轻,徐竹琛听得并不真切,她迫切地向前一步,感受到红莲的剑也随着她的动作一退。
她没有伤害我。
她记得。
她记得我。她记得我!
徐竹琛大受鼓舞,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斗兽场中。她又上前一步,眼看就要触碰到红莲,可红莲的剑猛然向旁侧一挥,炽热剑气飞出,逼得徐竹琛后退抵御,无法上前。
“你,是……谁?那是,什么?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红莲将剑举在身前,一面说,一面盯着徐竹琛的胸口。
徐竹琛望着她的眉眼,缓缓从胸前扯出一条红绳。那条红绳上,一颗圆润的红色明珠静静悬挂。
此刻,那颗珠子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内力,正微微颤动着,散发出亮眼的金红色。珠子从徐竹琛手心缓缓飞起,牵引着她向红莲的方向走去。
红莲又退一步,却撞上坚实的冰壁。她将手中的剑紧紧攥住,面上一会儿紧紧绷着,一会儿又放松下来,摇摆不定。徐竹琛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自己心中也是翻江倒海。她尚未意识到,一滴眼泪落下,如同儿时萧楝发梢滴下的水珠,啪嗒,落在二人之间。
她看着不断颤抖的萧楝,脑海中回响起赵君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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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声!”赵君瑜将她从屋顶压下,一路砸穿茅屋地面,摔到地下。她捂住徐竹琛的嘴,用罗挚听不到的声音低声道,“徐竹琛,是我,过山风。你见过我。”
光线昏暗,徐竹琛无法辨别她的面目。赵君瑜见此,“啧”了一声,一刀划向自己的手背。
手背上的皮肉绽开,血液飞溅,深可见骨的伤口里,露出的却不是白骨,而是闪着银光的金属。
“现在认出来了吗?”
徐竹琛点点头,甩开赵君瑜的手,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时找上自己。
赵君瑜一把扯下她的面具,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她随手扯下布条包住伤口,说道:“你进城前发的信,我收到了。你让我找的人,啧,还真在芷阳城里。”
徐竹琛脸上表情陡然一变,上前道:“当真?她在哪里?!”
赵君瑜用牙齿咬住绷带一端,说话含含糊糊。徐竹琛心急如焚,上手三下五除二给她绑好,满脸的焦灼浑然不似平常。
赵君瑜看着,心里有些好笑,她说:“没想到兰夫人的女儿还有给我绑伤口的一天。”
徐竹琛不在乎她话里的讥讽,她把布条扎紧,随手从衣襟里掏出一沓银票,拍在赵君瑜手里:“不够我还有。过山风,告诉我,她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赵君瑜知道徐竹琛不会给她□□,拈了下厚度便将钞票揣进怀里。她轻快地一点头:“活着,只是,活得可能不太好。”
她一面说,一面用受伤的手指向自己:“就像我一样。”
徐竹琛皱起眉:“什么意思?你是说,她现在也被人利用,为人刀兵?”
赵君瑜一时哑然,缓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原来徐大小姐知道啊。也是,雁山表面上风光,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兰夫人的兵器罢了。这点你合该是最清楚的。”
她的笑声嘶哑,如蝙蝠蛇的嘶嘶声,惹得徐竹琛心头不快。赵君瑜也察觉到了徐竹琛隐隐欲发的怒气,她收起笑声,看着徐竹琛道:
“她——萧楝,如今就在你引以为知交的李凤龙麾下,做的也是些见不得光的活。炽火红莲,与你相生相克的内力。徐竹琛,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徐竹琛不说话,尖锐的冰凌围绕在她身边,是她无声的怒意。
对,她猜到了,从第二次交手时,从感受到她的轻功时,她就猜到了。
可是她不愿相信。
她以为李凤龙不会这么残忍,又或者,她以为萧楝尚存善念,不会用如此残酷的手段。
李凤龙与她是多年的好友,没有人比李凤龙更清楚她对萧楝的感情。利用萧楝来伤害徐竹琛,的确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她只是没想到,李凤龙能做到这种地步。
徐竹琛咬牙。她知道李凤龙做得到狠绝,但她是自己选择相信李凤龙,帮助李凤龙的。这件事,她怪不得别人。
可萧楝呢?
她情愿抛弃善恶是非,成为无心无情的杀手,双手沾满血腥?
她情愿就这样被人利用,用来做刺向自己的刀子?
她情愿背弃二人的过去,再无一丝感情,成为徐竹琛的敌人?
她呢?她对阿楝,对这个毫不留情的阿楝,又是怎样的感情、怎样的做法?
徐竹琛攥紧双拳,心中百转千回,只觉得口中苦涩,顺着血液蔓延全身。她还未梳理清楚自己的情感,却听到了赵君瑜的声音。
“既然你猜到了,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免费的情报吧。”
“我不知道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但是,我能肯定,红莲没有任何关于你的记忆。不止如此,仿佛也失去了视力。”
徐竹琛只觉得浑身发冷,一时如坠冰窟。
“而阿凤……她的设计,我大概明白一部分。”赵君瑜看着徐竹琛,缓缓道,“如果你不害怕见到真相,就打破这面墙,自己上去吧。”
“等到你战胜所有对手,她就会和你重逢。”
徐竹琛看向赵君瑜,她的样貌仍旧如二人初见时一般美艳,说出的话却和和她的骨骼一样冰冷坚硬。
“我会的。”徐竹琛抚上腰间湛露,雪白的睫毛颤动。她睁开眼睛,红瞳深沉如滴血,“我一定会和她重逢。”
“我一定会救她。”
和大家道个歉。片段化的内容可能不是很好理解,写的时候也改了又改。
但是作者在构思的时候,因为考虑到没交代的内容太多,所以只能这样安排。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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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十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