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今池回岩城实习后,一直住在外婆家,她的大部分东西都逐渐从金浦国际搬过来,包括她卧室架子上的立体拼图。
是以,费韫才能得见闻名许久的蒋今池的“私人动物园”。
年深日久,木片表面的颜料涂层氧化变淡,此时虽然像一张放久了的拍立得照片,依稀可以窥见当初艳丽的色彩,装点蒋今池房间的一隅。
“你要哪把?”
费韫转身,选走蒋今池左手的车钥匙,黑色的那辆。
蒋今池把另一把也塞进他手里,说:“你都拿去。”
她反背着手,以防费韫再把钥匙塞回来,看见他把两把钥匙揣好,蒋今池说:“我等会要睡一觉,你怎么办,在这里陪我吗?”
“我先去把车开回来,再找酒店。”
费韫是这个城市的外来客,没有居所,要找地方落脚。
蒋今池说:“下午你还来吗?下午我们全部要去餐馆吃饭,你也来吧。”
费韫摸摸她的脸,说:“睡醒了打电话给我。”
费韫下楼,在楼脚遇到叶雪岭,他冲叶雪岭点头,表示问好,叶雪岭却是专门等他。
叶雪岭叫住要走的费韫,说:“费先生,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在这里?”
叶雪岭四顾人多眼杂的灵棚,说:“找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费韫垂敛眼眸,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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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雪岭点完饮品,菜单交还穿黑马甲,白围裙的服务生。
一年前,叶雪岭学成回国,见到来接机的父母,崔丽比视频里看起来老了许多,二十多年缠绕母女畸形的铰链,在看到崔丽难以掩盖的老态时,突然挣断。
叶雪岭释怀了。
三年的留日生涯,叶雪岭学会如何和自己、和崔丽和平相处,蜕变得更加优雅从容,反观对面的男人,他一坐下,便自然地跷起腿,手指交叉,塔状放在胸前。
表面上看去,费韫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骄矜倨傲,目下无尘,但叶雪岭自知,几年来,她都有长足的进步,何况费韫?
他不是容许自己原地踏步的人。
叶雪岭出国留学前夜,意外勘破一个大秘密。
叶一雯请叶雪岭以过来人的身份和经验,劝诫高三早恋的蒋今池专心高考,叶雪岭了解蒋今池的性格,没有多说。
叶一雯为了扼制早恋的苗头,没收了蒋今池全部的电子设备,蒋今池找叶雪岭借手机,叶雪岭虽然有犹豫,还是借给她。
哪里想到,这竟成了蒋今池早恋秘密泄漏的第一步。
出于好奇,叶雪岭在蒋今池还回手机后,点开通话记录,置顶最新的一通拨回去,叶雪岭仍然记得,当男人略微耳熟的嗓音响起,叫出蒋今池的名字,她震惊地脱口而出:“费先生?”
那场失败的相亲过后,叶雪岭早把费韫的号码删掉,对播出的那串数字丝毫没有印象。
她万万没想到,蒋今池早恋的对象,竟然是费韫。
叶雪岭看一眼蒋今池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边走向阳台,边说:“费先生,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是关于我妹妹今池的,她……”
叶雪岭关上阳台的门,隔绝了接下来的谈话。
后厨速度快,服务员端上他们各自的饮品。
费韫昨晚失眠,早上赶最早一班飞机到岩城,一路没有停歇地找到蒋今池外婆的小区,人很疲惫,点的冰咖啡一上来,先喝一口提神。
“费先生,实话实说,我希望你离开我妹妹,不要招惹她。”
费韫放下咖啡杯,说:“你只是她的一个表姐,没资格和我说这些。”
叶雪岭恍然,那次在电话里,她以蒋今池即将高考,不能分心,还有不信任费韫是真心对待蒋今池为由,希望费韫不要再和蒋今池来往,他的回答,也是生冷的一句“你没资格”,和今天的如出一辙。
“上一次,我问过你,你和今池交往,能不能许诺她一个稳定的未来,你说不能,据我所知,那之后不久你就订婚了,今池和你也分了手。”
“订婚的报道你发给蒋今池的?”
叶雪岭承认:“是,是我发给她的。”
费韫就说,蒋今池没事怎么会去看什么《新北报》这种北城本地报纸。
叶雪岭在北城读过四年大学,读书期间,订阅过几家北城本地的报纸杂志,《新北报》是其中一家,看到费韫订婚的报道,叶雪岭第一时间发给蒋今池。
“当时高考分数出来,马上要开始填报志愿,今池很明确地和我说过要报北城的大学,我怕……”
“怕我订了婚还瞒着蒋今池,骗她,吊着她?”
叶雪岭说:“我不否认我有这样的顾虑。”
“人渣”“感情骗子”,硬要叶雪岭形容的话,这两个词是首选,但费韫也不能怪人家这么看他。
费韫和蒋今池之间的那点恩爱情仇,的确有他不厚道的地方,理亏得多。
叶雪岭还要守孝,先走一步。
费韫独自坐在桌前,叶雪岭关于蒋今池和他旧情复燃的一番话,直击费韫心扉,琢磨几遍后,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叶雪岭说:“你知道,今池是个多善良懂事的人,如果你坦诚地告诉她,以她的当时的年纪和身份,给不起你想要的婚姻和利益,她不会不放你走,但她又是一个多固执的人,如果你肯给她一个称职的结局,她不会这些年还一直忘不掉你。”
或许,就连蒋今池自己都没想过,她也许并不是陷在费韫的爱里,而是陷在她自身的爱而不得里,始终无法自拔。
费韫接起电话。
“喂。”
“你人在哪儿?”
“岩城。”
谢琅静默,再开口,换了个人。
“费韫,你最好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外公……”
“一个两个,把结婚当儿戏,婚姻大事,你说悔就悔?”
费韫抹把脸,谢启昇兴师问罪的电话这么快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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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不亮,亲友自发组成的车队跟在护送遗体的灵车后面,开往火葬场,费韫的黑色轿车也在车列当中。
家属在铁栅栏前,再看逝者最后一眼,确认身份,推入火化炉,不到一小时,最快四十分钟,肉身变白骨,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打开铁栅门,叫家属进去捡骨。
叶一雯和叶向文去的。
蒋今池捂眼哭泣,不敢看叶向文捡骨的画面,转身投进身后的费韫怀里,费韫抱住他,也不管是不是在蒋今池的家人面前。
从昨天下午蒋今池和费韫一起出现在招待宾客的饭馆开始,他们的关系,已然公之于众。
叶一雯忙于丧事没有空坐下来和蒋今池细谈,只有两个人时,她压抑不住怒气地斥她一句:“荒唐!糊涂!”
接下来,送骨灰盒上山。
丧葬队的道士师傅主持下葬仪式,送行的亲友们排成一列,人人一束或白或黄的菊花,在墓碑前鞠躬,把菊花扔进没有盖土的墓穴。
下山的石梯宽而缓,立定向后望去,长长直通天国。
趴在谢少东肩头的小女孩,齐刘海,短头发卷卷的,两颊发尾翘起圆圆的弧,小鹿一样的黑眼仁大眼睛,隔着一个人,滴溜溜地盯着走在后面的男人。
男人冲她一笑,她害羞地钻进爸爸的颈窝,又忍不住抬头看他。
费韫侧头对并肩的蒋今池说:“你妹妹挺可爱,但是长得不像你。”
像谢少东,像谢少茹,就是不像蒋今池。
“不像吗?我觉得挺像的呀。”
谢嘉懿天天指着她和蒋今池小时候的照片,嘴对嘴,鼻子对鼻子地比较,表示她和姐姐长得太像了,她们俩都是大美女,听多,看多,蒋今池都被谢嘉懿洗脑了。
叶家不办筵席,礼金折半返还来送礼的宾客,灵棚一拆,走了大半,剩下能陪到上山下葬的,不是三亲,就是叶家兄妹两边重要的好友,感念大家出力,答谢的饭局不能怠慢。
叶一雯招呼车队直接开到乔府人家吃饭,安排在大厅,大人小孩坐满三张桌子。
谢少东去柜台结账回来,叶一雯找他要发票记账,这餐饭费要算进开销里,到时候两兄妹分账,各出一半。
谢少东说没有发票,他附在叶一雯耳边说:“费韫结的账。”
蒋今池和费韫坐在别桌。
叶一雯想了下,说:“你把今池叫过来。”
谢嘉懿蹦下椅子说:“我去,我去,妈妈,让我去。”
“你倒是积极,去吧,把你姐喊来,就说我有事找她。”
有人扯她的衣角,蒋今池回头。
“谢嘉懿,你吃好啦?”
“姐姐,妈妈找你,有事。”
费韫的眼角里瞥见蒋今池起身离开,推出去的椅子和桌子的空间站了个小菜头,谢嘉懿一手靠着倚面,一手攀着桌沿。
费韫夹一只核桃包给她,问她吃不吃。
谢嘉懿摇头,说吃饱了,又童声童气地说:“你是谁?”
费韫放下核桃包,说:“我叫费韫。”
旁边有人逗谢嘉懿,说:“你要问他和你姐姐什么关系。”
谢嘉懿听逗,照葫芦画瓢地问:“你和我姐姐什么关系?”
费韫说:“这要问你姐,看她怎么说。”
蒋今池回来时,谢嘉懿已经走了。
她打量费韫,听见叶一雯说他提前把这顿饭的单买了,蒋今池不吃惊,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你要在岩城待多久?”
“看你。”
“我?”
费韫说:“看你什么时候肯跟我走。”
蒋今池不得不提醒他:“我还在实习。”
她把盘里的核桃包夹还给费韫,说:“你明天不走吧?”
“不走。”
“我妈请你明天去家里吃饭。”蒋今池顿一个拍子,“去吗?”
叶一雯请他上家里吃饭,总不可能只是要让他尝尝她家的手艺。
人生本就是一个接一个坑,费韫刚从上一个坑爬出来,抬脚,又掉进下一个坑。
不同的是,这个坑里有一个绝世美人,她叫蒋今池,她问他,愿不愿陪她永远留在坑底?
费韫怎么说?
他当然——
“去啊。”
乐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