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一个黄昏傍晚离世,没有痛苦。
外婆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晚上,据她说,夜夜做梦,还都是同一个梦。
那天,蒋今池和叶一雯陪床,外婆拉着蒋今池的手,说:“团团,我又梦到你外公了。他站在我们乡下家里的小院里,搭他的丝瓜棚,我说不喜欢种丝瓜,想种葡萄,他倔得很,非要种丝瓜,可是隔天,就找了木料来,说等把丝瓜棚搭完,再在旁边空地上给我搭葡萄架。”
丝瓜棚完工,外公来不及起葡萄架,来年生病就走了。
“一雯,一雯。”
“诶,妈。”
“一雯,我想吃艳红桃。”
“我叫团团去买。”
蒋今池走出病房,听到外婆最后一句是她对叶一雯说,她想回家。
医院外的水果摊有卖艳红桃,蒋今池捡软的买。
外婆吃完一个软塌塌的艳红桃,睡一觉,闭上眼睛,再没有醒过来。
谢少东、舅舅舅妈、表姐陆续赶到,丧葬队的灵车从医院接走外婆的遗体,叶一雯和舅舅叶向文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妈,我们来接你回家了。妈,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兄妹俩仿佛回到孩提时代,涕泗横流,不一样的是,小时候大嘴一张,鼻涕眼泪一流,爸爸会抱,妈妈会哄,然而,这一次,人间再没有他们的父亲母亲。
毕淑敏在她的《破冰北极点》有一句话,红遍中/国/人的朋友圈:“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余归途。”
她的另一篇文章,《孝心无价》,劝人们抓紧尽孝,切不要造成“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终生遗憾,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蒋今池强烈地感知到,她和外婆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永久地断裂了。
当晚,丧葬队在外婆家楼下的空地搭棚建灵堂,闻风而动的老邻居们下楼帮忙,很多叶一雯他们不懂的细枝末节,热心的爷爷奶奶们都替他们料理到。
蒋今池戴上孝帕,远离人群地站着,叶一雯向她招手,叫她过来,她却转身跑走。
叶一雯要追上去,谢少东拦住她。
“让她一个人静静。”
“大晚上的,出事怎么办?”
谢少东望去,蒋今池跑进家里的楼道。
“她太伤心了。”
叶一雯抹泪,说:“能不伤心吗?她是我妈我爸从小带大的,三个人感情最深。”
北城,泓云集团的大厦高层,费韫正在会议室听取某项目的企划报告,主讲人是谢堂。
谢堂不时注视长桌那头,双手交叠平放胸前的费韫,观察他的反应。
这是谢堂回泓云的第一个项目,是成是败,全在费韫的点头摇头之间。
他严正以待,忐忑不安,却从这个一起长大的表哥的扑克脸上,瞧不出丝毫头绪。
忽然,费韫打断谢堂,说:“等一下,接个电话。”
谢堂停下PPT演示,心想,哪个打来的电话,非现在接不可?
费韫微微张口,空了一息,说:“喂?”
“费韫,我没有外婆了。”
-
蒋今池守一夜的灵堂。
早上谢少东叫了粉馆的牛肉粉,当作丧葬队伍的早餐。
蒋今池跟着吃,吃完后,又回灵堂,坐在供桌前的矮凳,撕纸钱投进纸灰成堆的搪瓷盆。
表姐叶雪岭来换蒋今池,说叶一雯找她。
一出烛火高烧的灵堂,大盛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叶一雯和几个来奔丧的朋友站在棚外,头戴尖角的白色孝帽,黑色的裙装,腰上拴一条白帕。
她摘下蒋今池的孝帽,捡掉沾在蒋今池脸上的纸钱飞灰,说:“吃完午饭上楼去睡一觉,下午跟着去馆子吃饭。”
兵荒马乱的一晚,到今早逐渐有条理。
办丧事的主人家,不仅要承包丧葬队伍的三顿餐食,来帮忙的邻居、朋友,晚饭要请在馆子里吃。
“你要吃什么吗?我给你带回来。”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叶一雯说,“你舅舅他们吃了来的,你谢叔叔还没吃,给他也带一份。”
“好。”
小区墙外的一排苦楝树亭亭如盖,风过,摇曳多姿。
绿出租停靠路边,车上走下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苦楝树枝结出一串串翠绿的小果,入秋后,果实才会成熟变黄,坠下枝头。
费韫来晚了,错过苦楝紫花如云的胜景。
苦楝,又叫“苦恋”,有一说,远游的人立于苦楝树下,可以望到家乡的方向,苦楝树生长的方向,指向牵挂的人。
苦楝树下,蒋今池举目而望,只有费韫。
后来,蒋今池才知道,那天是费韫拍婚纱照的日子。
他撇下北城所有的人,所有的安排,和一个唾手可得的光明未来。
费韫上前一步,主动将影子纳入树荫底下。
“你……还好吗?”
风,鼓荡费韫的衬衫下摆,吹动蒋今池的发丝。
四年后的夏天,午后垂直淋泻的阳光,费韫再次掉进蒋今池宝石质地的眼睛。
再没有谁有这样的魔力,一个电话就搅得他心神不宁。
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星与夜,奔赴,只为最快见到她,不舍昼夜。
天上行云,地下流风。
啊,教我如何不想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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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今池取完餐,费韫还在打电话。
她刚吃一口,费韫把手机递过来,说:“她要和你说话。”
蒋今池咽下口中的汉堡,接过来,贴在耳边,说:“喂。”
“今池,情况我都听费韫说了,节哀顺变。”
“谢谢。”
接着,蓝亭燕说了什么,蒋今池抬眼看对座的费韫,他正拆开一个汉堡。
手机还给费韫,他接过瞧了一眼屏幕,蓝亭燕已经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放在旁边,问:“你们怎么认识的?”然后,咬了一口汉堡。
蒋今池说:“她男朋友和我一个大学,大我一届。”
“梁飞序?”
“嗯。”
费韫点点头,蓝亭燕提过她这个男朋友,他只知道梁飞序是梁飞白的弟弟,梁飞白就是和蓝亭燕谈恋爱还把人带去外国的家教,没想到梁飞序和蒋今池还有一层关系。
八杆子打不着的几个人,兜兜转转,因缘际会,还是凑到了一起。
“你要退婚?”
电话里,蓝亭燕抱歉不能来帮忙,婚约解除牵涉的人员、事情复杂,当事人之一的费韫不在,她不得不留在北城善后。
“很惊讶吗?”
“你不是说……”
“蒋今池,我说过很多话,有些全部做到了,有些只做到了一半,有些,我完全没有做到。我觉得我可以抛下你,去和别的女人结婚,我的确这么想过,也是这么说过,现在看来,我完全没有做到。”
他吃完汉堡,把包装纸揉成团,扔在餐盘里,说:“我不算一个言而有信的人,所以,你觉得我说我爱你,属于哪一种?”
“我不知道……”蒋今池现在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无法冷静思考。
说到底,要在本就居无定所的爱里找一份永恒,其本身就是一件概率极低,近乎完全不可能的事。
费韫不算一个长性的人。
以前,他不自知两城奔伏的热情能持续几时,如今,更不敢掷下豪言,保证可以爱她一辈子那么遥迢的时光。
但是……
费韫说:“我唯一能对你做的保证就是,除非你不爱了,不然没有其他任何原因能让我们分开。”
金钱、亲人的反对、环境的变故,都不会成为阻挠他们的因素。
蒋今池说:“你怎么肯定是我先不爱你呢,万一是你先不爱我呢?”
毕竟从现有的历史来说,费韫更像那个会提前说走的人。
费韫笔直地看着她,说:“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蒋今池的心,像岩城雨后初霁,湿了又干的草坪,经历了一场小小的春秋。
她眨了眨眼,低头,小口地咬着汉堡,咕咕嘟嘟地说:“抄歌词可不算。”
费韫笑了。
-
蒋今池回来了,身旁还多了一个男人。
她没有解释费韫为什么会出现,只简单地对叶一雯说:“我带他来给外婆上柱香。”
叶一雯怔愣片刻,才想到她堵住进灵堂的门,让开,说:“行,去吧。”
蒋今池抬头看费韫,说:“进去吧。”
叶一雯一出棚子,到处找谢少东,他在最尾端搭建的临时灶台烧水给客人泡茶,叶一雯快步走到谢少东面前,拉住谢少东的胳膊,面带急色地说:“你知道谁来了吗?”
谢少东提起茶壶,给铁盘里的每杯扔了一撮茶叶的塑料杯子沏水,不太关心地问:“谁啊?”
“费韫!”
谢少东立起壶口,转头,没听清似的说:“谁?”
叶一雯一字一顿:“费、韫。”
“他怎么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
“我姐告诉那边的?”
“可能吧。”
“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叶一雯皱眉,说:“不是,和今池一起回来的。”
叶一雯脑经活泛多思,蒋今池对待费韫态度熟念松弛,两个人不像半路偶遇上的,叶一雯顿然意识到什么。
“不可能。”
“想到什么了?”
叶一雯摇头,说:“没什么。”
但愿不是她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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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里,烟熏火燎,烛光如豆,叶雪岭守在一边,
蒋今池喊一声表姐,叶雪岭站起来,视线从她身上转到随她而来的男人。
小小灵堂,挤进三个人,尤其是费韫一进来,低矮的棚顶显得他男子汉的骨架,顶天立地。
“姑姑不是说让你吃完饭回去休息?”
“我们来给外婆烧柱香。”
蒋今池走到供桌边,抽出几根立香,借蜡烛点燃,飘出一段白烟,蒋今池分出两根给费韫。
费韫接过立香,低头寻找,弯腰扯来放在桌底的垫子,双膝弯曲,背直挺挺地跪下,向蒋今池外婆的灵位拜三拜,起身,香插在坛子里。
蒋今池紧接着跪在垫子上,她两只手持香,下巴微垂。
外婆临走前,最担心的人是蒋今池。
在老人的观念中,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父亲久疏联络,母亲另组新家,叶一雯即便再疼爱蒋今池,也有分身乏术,不能面面俱到的时候。
外婆遗憾,没有看到蒋今池获得幸福,病床头,她曾拉着蒋今池的手,说要是能有一个全心全意为她、爱她、照顾她的人就好了。
蒋今池凝望外婆的遗照,心中默默地说:外婆,他是费韫,你看到了吗?他会是你期望中的那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1)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