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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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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冬。

相比见到以前的同学挚友,被他们用怜悯异样的眼光打量,蒋其恬其实更惧怕碰到大成,他就像一个污名化的记号,总能让她想起那次被关进按摩房的情景,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比惊惶于钱老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刚,她又遇到大成了。

家里的浴室莲蓬头坏了,她不得不到隔壁街道的公共浴室洗澡,排队等吹风机的时候就遇到了正在付钱的大成,他二话不说帮她交了钱,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

蒋其恬现在对钱异常敏感,打心底里觉得让异性为自己花钱代表着不好的事情,她不愿意交易成真,也不想欠人情分,索性湿着头发追出楼道,然后把钱塞给了大成。

“你为什么不要我的钱!”大成皮肤晒成小麦色,说话中气十足,大声讲话的时候像是随时都要揍人,“别人送给你的衣服,你不是都收了穿着?为什么偏偏跟我算这么清?”

蒋其恬有些转不过弯来,什么别人送的衣服,她低头看自己的白衬衫小裙子,这不都是妈妈卖给她的吗?但她只是困惑一秒,很快就回怼了回去,“我和你不熟,而且自己能付,干嘛要你的钱?”

她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大成隐约的喝声。

“蒋其恬你都这样了,还瞧不起我是吧?”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蒋其恬跑得飞快,一个字都没听到,也不想听到。

虽说她和大成他们算是一同长大,也都认识,但他们都是街道上的混混,和自己根本没说过几句,交情更是比不上冯小萤。现在,她和冯小萤都不怎么说话了,更何况是他。

后来,蒋其恬每隔几天就会跟着蒋夙丽去次澡堂,结果回回都能碰到大成在。有时候是在柜台前面的小桌上打牌,有时候是靠在栏杆上玩游戏,有时候在对面的台球厅擦球杆,但只要蒋其恬和他对上视线,对方总一副要朝她走来的架势。

蒋其恬快疯了。

直到某次,她自己端着脸盆结账,刚走下楼梯,就被身后冲过来的大成一把拽住,他身上还冒着热气,头发完全没擦,慌里慌张喊她说,“以后别来这家澡堂了!”

为什么不来?蒋其恬疑惑。

她瞪向大成,大成眼神闪躲,整张脸都憋的通红。

蒋其恬隐约猜到点什么,她脊背发寒地离开,走了几步又重新跑过来,她急匆匆上楼,路过前台大步走进男女混用的澡堂隔间,正好看到钱老头挺着身体晃晃悠悠从自己隔壁间走出来。

原来是真的!蒋其恬猛然想起每次洗澡时的不适,那种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窥探的感觉从脊背蹿了上来,她想到蒋夙丽的安抚,顿时浑身发寒,牙齿都在打颤。

钱老头见状也是一脸意外,但很快他就笑眯眯地俯身过来,前胸贴向她的后背,两只手要顺着她的肚子往下捏,蒋其恬耳畔轰鸣,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使劲一推,趁着一阵跌倒混乱,撞开刚爬上楼梯的大成,失魂落魄地跑回了家。

小阁楼里蒋夙丽正站在她的小床上钉死窗户,看到蒋其恬满头是汗,脸色惨白地跑跑回来,张口骂了句瘟神才说,“瞧你像什么样子,撞鬼了!”

蒋其恬听到自己开口,“你是不是故意的?”

“又发神经。”蒋夙丽完全没放在心上,从封死的窗台上下来,试了试新装的大瓦数灯泡,然后路过蒋其恬推了一把,关上门匆忙下了楼。

蒋其恬背对房门站着,目光掠过桌角放着的饭菜,视线定在了那扇再也打不开的窗户上。

她走上前先是用手拍干净床头的鞋印,然后掀开一角站上去,踮着脚去撕窗户上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她使劲去撕,可是它们粘的太紧,就算撕掉了一层,下面还有厚厚的纸壳,蒋夙丽把窗户直接封死了。

她垂下手站着,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心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是觉得好冷,明明屋子里一点缝隙都没了,可她却从头到脚都冷得像是要冻死她。

她说不出话,连愤怒恐惧都忘了,然后蹲下身,在刺目的光明里构想着自己如何通过摔毁东西来发泄恨意,如何杂碎玻璃求助,如何揭露席友康背地里的勾当,如何指着蒋夙丽鼻尖大骂特骂……

可是有人会信吗?她的怯懦又钻了出来,劝说她忍一忍就过去了,睡一觉就会没事……只不过是被人看两眼而已,只不过被剥夺了尊严而已,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吧,死人并不在意这些有的没有。

蒋其恬不断地想着,她恍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只要牺牲她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更加快乐,财富,名誉,茶余饭后的笑料,就连那些不认识她的人,都会因为她的名字而露出笑容。

可是她不甘心。

她努力扯开嘴角,想让自己忘记一切,想要露出最好看的笑容,想要讨好地求来一丝安抚,她大声哭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喊叫,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锁上了,她听到楼下窃窃私语,“什么声音啊?听着怪瘆人的。”

路过的街坊随口嘟囔了一句,蒋其恬紧贴着窗户,听到席友康笑着说,“春天到了,野猫都在发春。”

蒋其恬蜷缩身体跌坐在地板上,地板上自己的影子也团在脚下,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床单,整个人从床底钻了进去,叮哐声里,她满身蜘蛛网地爬了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盒子,盒子里粗糙的机械战士摸起来很扎手,但是她抱着它,终于感觉到了一点点的安心。

“哥哥。”

蒋其恬把脸颊贴在机械战士上,湿热的眼泪一遍遍砸在它的身上,她又怕会弄坏它,连忙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擦拭还觉得不够,又抱紧在怀里,似乎这样就能烘干它,给它灌入灵魂,让它召唤来她想见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其恬哭累了,睡倒在地板上。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那人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拿着梳子给她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头发,好舒服啊……

“你这狗啃头要顶到什么时候?”

蒋其恬正梳着头发,少年略带嫌弃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她抬眼,就看到盘腿坐在窗台上的席却,他很新鲜地戴了顶帽子,弯曲的鸭舌帽覆下一片阴影,显得他眼睛更亮,轮廓也更加分明。

蒋其恬情不自禁说,“你应该多晒晒太阳,晒黑了肯定更好看!”

“还指教起我了?”席却把帽子扣在蒋其恬头上,又伸手压了压她帽檐,看到女孩一脸抓瞎的迷糊样,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蒋其恬被笑话了也没生气,她脾气向来不错,况且对着席却,她总是生气不起来,于是她干脆霸占了他的帽子,得意洋洋说,“那你也别管我!我发型挺好的,而且我现在有了帽子,多酷!”

不等她说完,席却就居高临下地把帽子夺了回去。

蒋其恬反抗无效,只好叉着腰瞪他,“你仗着个头高欺负人,不公平。”

“小不点,长不高还怪别人啊。”

席却把帽子往后一转,眼睛突然盯着蒋其恬看了两眼,“去找把剪刀过来,再端盆水。”

“我又不是你奴隶。”蒋其恬不乐意被使唤。

席却伸手捏她脸颊,“忘了我们的秘密了?被你家里发现我,挨打的可是你。”

蒋其恬不情不愿地扭过头,半晌她好奇说,“你要剪刀干嘛?”她点了点旁边的陶瓷脸盆和热水瓶,水倒是现成就有。

席却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了眼,蒋其恬注意到他的动作,忽然想起来,她认识席却这么久,他好像从来都没进过她房间。

这算什么?安全感?还是书上说的……绅士?

她胡乱想着,席却随手卷了本书砸了下她的额头,“还不赶紧去?”

“绅士”两个字瞬间被蒋其恬掐碎在未成形,她瘪瘪嘴巴,朝他骂了句,“土匪。”然后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等她找到剪刀回到房间,就看到席却已经摩拳擦掌,把书桌旁边的小板凳挪到窗台前面,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拍了拍说,“坐这,我大显身手,给你做个造型。”

“造型!?”蒋其恬明白过来,“你要给我剪头发啊?”

“你会吗?”她吃惊地打量席却,虽说他看起来并不五大三粗,但……万一剪坏了怎么办?她心里不住地打鼓,身体却不知不觉就坐在了他的面前。

蒋其恬紧闭着眼等着,肩膀瑟缩到有些发酸,煎熬着煎熬着,却发现席却完全没有落剪的意思。

她回头正要开口,就看到席却东张西望,突然一把抖开她放在床头准备要洗的床单。

熟悉的布料围在她的身前,他按着她的肩膀很快说,“放轻松点,万一给你剪坏了,我剃了头陪你。”

蒋其恬噗嗤一下笑出声,席却按住她的发顶,一副很专业的样子开始比划,刚开始他还有些迟疑,剪多了次数话也跟着密集起来。

他一边问蒋其恬喜欢什么样的,一边又说自己要剪成什么样的,说到现在大街上流行的款式,又说他保管能给她剪得惊为天人。

蒋其恬任凭他摆弄,看着身前落下来的碎发,心里却在想另外的事情。

“闭眼。”蒋其恬闭上眼睛,席却用袖子帮她蹭掉粘在耳侧的小碎发,他捧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又开始剪最前面的刘海。

“你别乱动,影响我发挥。”

“刚刚剪的时候挺合适的,怎么干了短这么一截?”

“算了,我再修修。”

蒋其恬闭着眼,席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嘀咕着,聊得多了,她心里最后那点不自在也不见了。

她静静地等着,放心把自己交给身前的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不再害怕剪头发带来的糟糕回忆,也不再觉得自己的好看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要是有镜子就好了。”席却收走床单,蒋其恬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突然有点遗憾。

席却没好气说,“不信我是不是?你就当我是你的镜子。”

当你是我的镜子?

蒋其恬没说话,手指头拧在一起,心里却想,她又没说是要看自己,她只是有点好奇帮她剪头发时,有的人笨手笨脚,却又强装专业的样子。

一定,一定很可爱吧。

她忍不住笑,席却埋怨地按住她脑袋,“别动别动,过来点,耳朵两边好像没对齐。”

愉悦从心里生根发芽,蒋其恬也跟着笑,笑声从梦里蔓延出来,她突然感觉头皮被扯得生疼,再一次睁开眼,就看到面前的蒋夙丽一脸疑惑的表情。

“头发梳好了,快起来换衣服,”她丢下梳子,告诉她,“待会有客人来。”

蒋其恬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看向窗外。

窗户被封的严严实实,而夜也确实已经黑了。

晚饭的时候,钱老头都表现正常。

酒过三巡,席友康突然提议蒋其恬表演节目,她不唱歌也不跳舞,蒋夙丽说念首诗也行,钱老头见蒋其恬没动,也不生气,反而像是爱极了,当场就塞了一千块钱。

席友康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让蒋其恬谢谢干爷爷,一边不停地给老头敬酒。

蒋其恬被迫端着酒杯,钱老头握着她端着酒杯的手,突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恬恬长成大姑娘了!越长越漂亮了。”他回头看席友康和蒋夙丽,“还是你们家基因好,不像我,改良了几代都改良不起来。”

席友康哈哈大笑起来,蒋夙丽自己拐去了厨房,饭桌上的话题开始变得不堪入耳,蒋其恬默不作声,心里背诵着元素周期表,努力现场所有人都当成理发店里的白色塑料模型。

接近凌晨,席友康招呼蒋夙丽把钱老头安置在客房,破天荒嘱咐蒋其恬关好门窗,早点休息。

蒋其恬松了一口气赶紧离开,蒋夙丽喊她去厨房吃了点夜宵,她帮忙洗了碗筷,赶紧锁好了门躺进被窝里,房间里开着灯特别亮堂,只是没了窗空气像是不流动了似的,憋得人心里发慌。

蒋其恬完全不想睡,可是眼皮却一层重似一层,她对抗着困意不肯闭眼,但还是忍不住陷入了一片漆黑,窗户突然传来嘭地一声,她猛地睁开眼,扒开用面粉糊上的纸壳往外面看,原来是树上被风吹落的松子。

她有些失落地回到床头,席却已经有小半年没出现过了。

再次确认锁好了门,蒋其恬重新爬上床,钻进被窝。

她闭上眼睛,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席却带她去栽栀子花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都是新手,但胜在心意澎湃,巴掌大的地方,席却用砖头帮她围成花边的栏,而她满手是泥地用小铲子挖着坑,洁白的花束栽种进去,根系被小土堆包裹,覆着厚茧的两只手偶尔叠在一起,她闻到栀子花的香气,芬芳沾染在他们两个人的衣角。

略微苦涩的芬芳突然被酒味代替,蒋其恬被痛感惊醒,就看到自己床上趴着一条黑影,她惊呼着跌落床下,灯光按了不知道多少下,却都毫无反应,她赶紧去开门,却发现门外被什么东西堵着。

黑影晃着手里的钥匙串压过来,他满身的酒气拂面而来,蒋其恬瞳孔一震,想更大声呼救,嘴巴就被一只手掌紧紧捂住。

她的眼泪渗出眼角,嘴角溢出腥甜,那把黑色长柄雨伞近在咫尺,可她完全够不到,世界好安静啊,她拼尽全力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也叫不醒一个人,她嗓子哑了,无人救她。

玻璃窗“嗙”地一声裂开,视线模糊里,蒋其恬看到浑身是血的少年闯了进来,她头顶落下一件衣裳,栀子花的清香覆盖过来,耳畔只剩下被遏止的惊呼声,重物狠狠砸落的惨叫声,以及血肉迸溅的触感。

她瑟缩小腿,被人用衣服层层裹住,推向了冰冷的窗外。

“拿好。”席却用袖子擦过脸上的血,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心。

蒋其恬完全丧失思考,她被他大力推向屋顶,“还记得我带你走过的路吗?跑,往码头跑。”

长风吹起女孩的黑发,她扭过头,满脸是泪地望着少年,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五官。

“我来晚了。”席却咬着牙,声音都在颤抖。

他为她最后披上自己的黑色外套,红着眼睛吼她,“傻站着干嘛?拖累我吗?快走!有只货船正好要离岛,去码头!跑啊——”

蒋其恬行尸走肉般,听到最后两个字,她终于有了意识,像是收到了命令的士兵,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的胸腔发痛,跑到身体都在疼,跑到脚上的凉鞋都掉了,脚下的泥泞,石子,青草清晰地碾过她的皮肤,就像要将她扒皮剔骨,重塑血肉。

跑。

快跑。

一直往前跑。

一直跑。

蒋其恬耳畔不断回响着,她嘴里不断重复,直到码头上的灯火终于出现,她才像是被暂停操控的傀儡,骤然回头。

岛屿深处浓烟滚滚,空气里仿佛有骨肉烧焦的味道,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也有人还在驱赶她,“快跑啊!停下来干嘛!跑——”

眼前一片模糊。

可是她不能哭。

哭了,就看不清路。

她记得答应过一个人,必须要,往前跑。

快点跑,

再快点跑。

万勿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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