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其恬坐在山头，头顶是瀑布似的晚霞，脚下是灿金汹涌的向日葵花海，她眺望半空依稀可辨的月亮，不同于老聂所说的记忆接踵而至。

那天他们从向日葵基地逃跑之后，席却不知道从哪弄到一辆看起来陈旧不堪的摩托车，拍拍后座就说要带她去看海上日出。

看着后座溢起的尘土几乎要模糊掉他的面容，蒋其恬忍不住嫌弃地皱了下鼻子，眼底是对安全问题的浓郁担忧，席却见状立刻扬言保证，“怕什么？除了看着有点邋遢，跑起来特刺激！走走！哥带你去飙车！”

蒋其恬说什么都不肯，于是少年就靠在那台车上和她对视，等到嘴里的上上下下的树枝都嚼短了一截，他忽然把脏兮兮的安全头盔扣在了她头上，然后点了几个按键，然后就松开了手。

结果自然是相当惨烈，因为扛不住摩托本身的重量，蒋其恬被狠狠摔在地上，明明挺疼的，但她当时一点儿没哭。

因为有人在笑，笑得肆无忌惮。

他嘲笑她不如别人有力气，也不如别人坚强，说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哪怕离开岛，也只会掉进另一个席氏按摩店，遇到更多的席友康。

蒋其恬被说的满脸通红，不知道气了多久，也硬着头皮试了多少次，在席却始终都耷拉着一条腿坐在树杈上的审视中，她经过反反复复的失败，最终可以独立开一小段路。

欢呼声还没响起，席却从树上滑下来，他长腿一跨，直接骑到蒋其恬身后，两只手臂护住女孩撑住车头，“慢死了！要是赶不上日出，就丢你去喂鱼。”

喂鱼是没有喂鱼，蒋其恬中途非要自己上路，席却臭着脸手把手带了她一截，残破的摩托车在空旷的路上慢吞吞地挪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没赶上日出最美的那个瞬间。

带着腥气的海风迎面拂来，蒋其恬低着头愧疚自责，小腿一痛，就被席却放倒在冷冰冰的沙滩上。

大笑声跑的老远，蒋其恬狼狈地撑着脏兮兮的手起来，脸上的恼怒兑作捏成团的沙，一捧接着一捧朝黑色背影砸过去，吵闹声被海浪声包裹，洁净平整的沙滩上满是一深一浅的脚印。

海水一轮又一轮地漫过他们的脚踝，打湿他们的裤管，他们躺在粗糙的沙滩上，在惬意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像是把自己最脆弱的生命，全数托付给了晨曦与大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席却突然枕着手臂转身问她，“小废物，你学习很好吗？”

蒋其恬带着些只有在席却面前才会有的倨傲说：“我考试从来都是满分。”似乎想起自己再也不能去上学了，她又小声说，“我以后也会变成很聪明的大人。”

席却这一回没有嘲笑她，只是慢慢地平躺，目光轻轻地落在澄澈的蓝天上，“那我出道题考考你。”

他侧身转向蒋其恬，“如果你特别饿，有人和你一样饿，但你们手里只有一个馒头，不吃的人会死，一人一半两个人都会死。你会把馒头让给另一个人吗？”

“为什么只有一个馒头？”蒋其恬拧着眉头，忿忿不平说，“我可以去努力赚钱再买一个馒头，买很多很多馒头。”

席却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不许耍小聪明。”

蒋其恬揉着自己被敲红的前额，脸颊两侧微微鼓起，“你就不能对我好点？这样我对你也会很好，到时候，我就把我的馒头全都给你。”

席却表情呆滞了一瞬，他喃喃重复蒋其恬的后一句话，突然握紧了沙砾，身体蜷缩起来低低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蒋其恬坐起来，围在席却身边追问。

席却笑着摆摆手，若有似无地嘟囔了一句，蒋其恬没听清，不依不饶地追问，对方干脆捂着耳朵，一边逃跑一边嫌她吵。

“小傻子，自己的饭碗要端稳，你最好惜命点。”他奔跑在空旷的沙滩上，声音被浪潮一遍遍吞噬又释放，他大声喊着，生怕蒋其恬听不见似的，“以后谁敢抢你东西，不管什么，一定别心软，要连本带利抢回来！记住没？”

蒋其恬跟在他身后，注意到泥沙缝隙里爬出几只沙蟹，她被吸引了注意力，顺势又捡起几个贝壳，等到她回过神，才慢悠悠回应他，“抢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你会帮我。”

女孩的嗓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席却听进心里，他光脚站在石头上，冷意从足底钻进心脏，像骨血里滋养着一条小蛇。

对岸桦城被初升的日光覆盖，附近赶海的人陆续到来，他们看着越来越清晰的城市轮廓，始终都没人再说话。

“我今晚到桦城的船票，你手头的事儿放一下，我约了律师聊收购的事儿。”

话筒对面的程岁一脸惊疑，“怎么突然要回来？”

码头人来人往，嘈杂拥挤。

蒋其恬东西不多，满打满算一个公文包，外加一把长柄伞，她扶着栏杆顺着人流往客船走，随口解释了早上发生的事情，“总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收购的事，我不回来你忙得过来？”蒋其恬语气轻快，隐隐带着些憧憬道：“等我们有了自己的生产基地，以后就不会再受人掣肘。”

话虽如此，但程岁还是觉得蒋其恬态度不对劲。

当初蒋其恬虽说也是因着供应商的事情上的岛，但她分明没把老聂放在心上，哪怕已经想好了对策，拟好了合同，也并不着急去对峙，反而等到对方先乱了阵脚，这才主动出击，关键时刻还出了狠招。

可现在，老聂的事刚解决了，蒋其恬突然就要回桦城，不像是公事公办，反而给人种在逃避什么的错觉，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有股刻意为之的轻松。

程岁也不是傻子，她能猜到一点点，但对方不想说，她也可以装糊涂。

只是，她莫名有些担心，没有缘由的不安。

途径狭窄的过道，蒋其恬挂了电话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她看向窗外，目光刚追随着半空中的海鸥由近及远，突然就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蒋其恬心头一震，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冯小萤带着一个年轻人跑到她面前，她这才抬眼，“好巧。”

其实并不是巧合，之前在冯小萤家中，两人交换过联系方式，半个钟头前，冯小萤更是打过一通询问她行程的电话，蒋其恬明确拒绝了送行，可对方还是来了。

蒋其恬态度冷淡，冯小萤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她急忙把身旁的年轻人拉过来，开口正要介绍，对方抢先一步开口，“抱歉打扰，我是鞍东养老院的义工，听说你着急走，所以才着赶来通知你一声。”

许是蒋其恬听到养老院后的情绪依旧冷淡，年轻人略微有些迟疑，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蒋夙丽女士，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时间仿佛暂停，蒋其恬似乎正在消化年轻人带来的消息。

下一瞬，她脸上却带了点礼貌性的笑容，“谢谢告知。”见年轻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她平静道，“等她死了，我会托人装裹，还有其他事吗？”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大成。”

大成明显没料到蒋其恬会认出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冯小萤，冯小萤意图解释，被蒋其恬不耐烦地打断：“船快开了，慢走。”

周围的乘客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看过来，大成和冯小萤都有些尴尬，其中大成更是表情复杂，他捏紧了格子衫两侧，像是鼓起勇气望向蒋其恬，怕她会打断似的，急忙加快语速说，“当年我生日宴喝大说了醉话，被他们听到，才会出去胡说！我不是故意造谣你的。”

这些年他在养老院做义工，一看到蒋夙丽就会想起当年的蒋其恬，想到她从人见人夸的优等生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话，想到她被传谣造谣突然辍学，想到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他就觉得自责不已。

其实他什么都不清楚，却因为几句似是而非的谎言毁掉了她，从冯小萤那得知蒋其恬回来之后，他立刻就打定了主意，又怕她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这才不顾一切地跑上客船。

此时，大成试探性地靠近，当着无数人的目光深深鞠下一躬，“对不起。”

“不原谅。”蒋其恬毫不犹豫，直接下了逐客令，“说完了可以离开。”

冯小萤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扯了扯大成的衣角，大成欲脸色苍白，像是突然被人毁了神智，在蒋其恬冷漠的神情下，他颤着手指从包里掏出一个铝制带锁的盒子，盒子没拿稳，一下摔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船上，他强忍着心中激荡双手捧起，然后近乎虔诚地放进了蒋其恬手里。

“这是蒋阿姨清醒的时候，念叨着要还你的，我想里面应该有很重要的东西。”

他说完话，就像是执行某种指令似的转身，落寞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客舱门口。

蒋其恬先是没动，目光僵在窗外许久，久到铝盒都染上了她的体温，她才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曾经挂在小阁楼上的黄色小锁撞入眼帘，她几乎是颤抖着揪下手腕上的红绳，上面发黑的黄铜钥匙褪下来，将将瞄准锁眼时，她没来由迟疑起来。

客船鸣笛声再次响起，钥匙转动，锁开了。

铝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信，信纸非常粗糙，很明显从作业本上临时扯下来的，而且撕得并不齐整，有的甚至还是写在用过的作业本的背面，墨迹渗透过来，字迹也跟着斑驳模糊。

蒋其恬快速拿起最上面一张，被揉过的黄绿色纸张上，是写的无比匆忙又用力的七个字，一笔一划和跟随她离岛的那封信上的笔迹一摸一样。

「快点跑，万勿回头。」

蒋其恬猝然站起，铝盒里的纸张翻滚在椅子底下，她刻意不去在意的某些细节钻入大脑，冯小萤信誓旦旦说席却是她喜欢的人，老聂说那天晚上去大棚的只有她一个，大成说蒋夙丽一直念着她，日日夜夜都守着这些东西，她服从本能地捡起纸张，不顾一切地逆着人流冲下客船。

她原以为只要她就此罢手，真相就可以永远定格，她记忆里的少年依旧安好，她的未来会有归途，可现在，大成千里迢迢地把真实送到她手里，就像是命运推着她去撕开假象。

哪怕所有人告诉她，席却是她的幻想，她都不再信。

虚假的，臆想中的人，怎么会写信。

那些笔迹，不是她的。

身后的客船与鸣笛声被抛得老远，蒋其恬拼命往回跑，她忽然想，那天在沙滩看日出的时候，席却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

否则，他怎么会铤而走险去偷蒋夙丽的钱？又怎么会像是来不及似的帮她做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哪怕自己还未开始漂泊，他就已经为她铺好了所有的后路。

可她偏不，不想被安排，不想就如他的愿，简陋草率的知道一切，顺顺当当的往前走。

她一定要亲口去问，亲手去挖，亲自见证，见证她当年为什么能活下来，而他又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回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