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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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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的格局虽然也不固定,但是基本上是东西两府南北坐堂的格局,总之大差不差。一省学政要处理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与学问相关,一个地方的学风是否昌盛,留任期间能够出多少青年才俊,地方上是否有首屈一指的名士大儒……这些往往都关系到一省学政能不能往上升一升……

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整个学政衙门,脑子里面思维发散,想了很多事情。

周幕僚带着他到值班房领了牙牌之后,登记了所有信息,算是走完了程序,又带他到账房那里支了一笔月银。并不多,只有一两二钱银子。

可是比起普通老百姓家一年都存不上几两银子,一个月能有一两二钱银子已经很不错了。至少生活无忧,只要节俭一点就能稍有剩余。

事情办完了,沈云安主动提及:“周先生,不知道我要办些什么差事?”

周不瘟面色和蔼,微微笑着说:“你倒是勤快,闲不下来,刚从牢里面出来,不应该去洗个澡休息几日吗?”

沈云安刚要松一口气,这几日在牢里面吃不好睡不好,确实想要泡个热水澡,然后大睡一觉松泛松泛,可是这口气还没松下来,小王就直接开口说道:“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件事情比较棘手,你且跟我过来帮忙搭把手?”

沈云安:“……”

那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松下来又给憋回去了。

“但听先生差遣。”

“诶,差遣算不上,只是麻烦你帮忙搭把手罢了。”周不瘟笑意融融的,说话的语气也很让人亲近。

可是沈云安不觉得这人好相处,真要表里如一,就不会抓他的壮丁。只不过人在屋檐下,沈云安既然端起衙门的饭碗,就得受衙门的管。

他跟着周不瘟到一间值房,高堂上摆一把黄梨木太师椅,太师椅前是一条桌案。下堂一左一右摆两张小桌,桌后摆两条圆凳。

正中间大墙上挂松鹤图,鹤冲云霄是为青云直上,松骨风劲是为君子之格。

画上悬四字行书牌匾——明镜高悬。

周不瘟一指右边那条案,沈云安便过去坐了。周不瘟却搬了圆凳往正堂下首地一坐,吩咐衙役:“把赵云昌带上来。”

衙役领命马上就去了。

沈云安反应过来:【有案子要办?】

周不瘟又吩咐沈云安:“你记得将他的口供一一记录。”

沈云安颔首,开始磨墨。心里琢磨这赵云昌犯了什么“文”事儿,才会被学政衙门给缉拿了。

赵云昌很快就被带到,枷锁扛身,被衙役用杀威棒夹腿弯摁跪在地。周不瘟老神在在,甚至双手都拢进宽大的袖袍里。不像是要审案,反倒是像要晒太阳。

赵云昌眼神不甘的瞪着周不瘟,想要从地上站起来,然则,衙役不是白吃干饭的,把他死死摁在地上。赵云昌挣扎好一会儿,便趴在地上像条野狗,粗粗喘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苍天无眼,到叫你这样的无耻之徒当了吏员。哈哈,不过也是,也就只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才能在学政旁边当条摇尾乞怜的狗!”

沈云安:“……”手里的毛笔蘸墨,刚要落笔“大笑”二字,笔尖悬在纸面上,那是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三秒之后,他心中悟道:唔,纸墨都贵,不好浪费,无关紧要的不用记。

周不瘟并不恼怒,似笑非笑的看着跪在堂下的赵云昌。

“落水之狗狺狺狂吠,赵云昌,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说你,屡试不第,找个乡塾社学当个夫子,混口饭吃不好吗?非得结社生事,聚众作妖,竟然还敢妄议朝堂,诽谤君王,你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子老迈不立皇储,社稷不稳这话你说没说过?”

“事实而已,说过又怎样?为人臣子不可恋栈权位而忘为官为民之本心,当皇帝就可以吗?皇帝老迈,就该早立国本,以安社稷!”

沈云安:【说得好!】

周不瘟:“你简直放肆!死到临头仍不悔改。我再问你,‘天子老迈无力国政,权臣卫衡当道,社稷遭殃’这话你说没说过?”

“事实尔!”

“哼,不知所谓!一介乡野村夫,不过童生功名,就敢攻讦首相大人!你是嫌弃自己脖子太硬,想撩一撩衙门刀斧之锋啊!不过既然你承认了,那我就只好送你一程了。来人啊,把犯人带下去,明日正午,午门砍首。”

“周遭瘟!周遭瘟!你个吮痈吸疮舔趾闻肛的畜牲!安敢叫人以言获罪!当今圣上广开言路,从不闭目塞听,你竟然敢让我以言获罪,难不成你的权势地位还能僭越圣上不成?”

赵云昌在地上嘶吼狂叫,年过四十多的人,头发花白灰黑参半,加上在牢狱之中受苦不知道多少时日,如今状若疯魔,形同厉鬼。

沈云安心中微微惴惴。

听赵云昌这话显然和周不瘟有旧,至于是旧嫌还是旧谊,那就智者见智了。不过现如今却是一个要让对方尸首分离,一个恨不能生啖其肉。

果然,官场这种地方,恩怨是非搅做一团浑水,只有人死才能事了,这浑水才能沉尽浊沙。

周不瘟看着赵云昌这副模样却是淡淡一笑,他在享受此刻手下败将的狼狈之态,即使被他骂得那样恶毒,也不见丝毫动怒。“圣上不闭目塞听广开言路,是圣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造谣生事妄议朝政攻讦首相,是你狂悖,自寻死路。也罢,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但请放心,知你父母亲人死绝,念在我们曾同窗一场,回头我会请缝补匠缝好你的脑袋,再给你安坟立碑的。”

赵云昌一双浑浊双眼死死瞪着周不瘟,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整个人栽倒在地,脖子像是折断了似的支不起脑袋。

“呵呵、呵呵……”喉咙有血,笑声如鬼哭,“周不瘟,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且放心,我死不死,好不好死,不劳你操心了。反正你明日肯定不得好死。”

赵云昌被衙役拖拽下去,宛如拖拽一条死狗。

沈云安看得心有凄凄,心中滋味莫名。同窗走到这种地步,当真叫人唏嘘。不过只要想一想,将来要是入朝为官,和一众官员也可称之为同僚,到时候同僚之间又会走到什么地步呢?党同伐异,避无可避。

周不瘟看着赵云昌被拖下去之后,眼睛便直直的盯着地砖上面的一滩血,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过好一会儿他起身到沈云安案前,沈云安忙起身,将口供双手奉上。

周不瘟接了来看,看到口供记述“言之有物”,且有些话特意避而未记,心下赞赏:【是个脑子聪明的。】

“好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去吧。”

沈云安笑着说:“不敢说辛苦,能跟从周先生学习,实在荣幸,受益匪浅。”

周不瘟嘴角勾了勾,不搭话了,沈云安知情识趣的下去,到值房外头,走过半条走廊,要拐弯了,才呼出一口气。

问了一名当值的衙役,七拐八绕找到了书吏的寝室。一间两进院子,排着十几间屋子,院子里晒着衣服,可见一方水井,围墙下载着几排辣椒,如今辣椒盛绿,长势极好。

看了看手里的竹牌——丙字七号房。

西南角最后一间,找着了,拿钥匙开门进去,微有些灰尘,不碍事。打开柜子抱了被子出来晾晒,又打水清扫了卫生。身上歇了汗,提两桶水去冲凉房里,拿皂角从发根到脚趾,全身洗过一遍,才算真正清爽了。

将将回房,就有厨房的杂役大叔端了饭菜过来,一碗辣椒炒鸡蛋、一碗辣椒炒豆干、一碗辣椒炒豆角,一碗黄豆玉米糙米饭。

沈云安舍了两个铜板答谢对方,坐下来吃了。一吃,眉毛扬了起来:【比开水冲糊糊好吃多了!虽然米饭过于黏软。】

饭只吃了一半,菜只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饭菜搅和搅和,拿干净的纸包上了,团两个团子,揣袖子里。他起身打算去探探监。

刘卫民刘学政不一般,别的官员要是出了科举舞弊这种事儿,巴不得死死捂住,他却能主动上达天听,还能明察秋毫后放过他,说明他这人是真的品德高尚。

而他,相信高瑞,绝不会舞弊,毕竟科举前的那几天,他俩几乎形影不离。而且,高瑞的学问,他觉得是很有真材实料的。

不管是为了将来在朝堂上守望相助,还是现在为着这一见如故相逢恨晚的情谊,他都要去看看他。

在地牢通道大门口就被拦住了,沈云安连忙摆明了身份,又好声好气的舍了二十个铜板。那些衙役在知道他成书吏之后,推辞不受,他还是硬塞了钱才进去。

一名牢卒引着他进地道,“书吏大人小心脚下,书吏大人小心头顶,书吏大人小心死老鼠……”

“牢房到了,大人可要开门?”

“不用不用,多谢多谢。”钱能周到的事儿,当真好极,不看他的面子,看钱的面子也是极好的。

牢卒站一边去,不打扰他和高瑞叙旧。高瑞和康无庸扒在胳膊粗的牢门上,眼巴巴的盯着沈云安。沈云安忙掏出来两个饭团递给他们,康无庸顿时狼吞虎咽起来,高瑞握着饭团愁眉不展,问:“云安,你可是无事了?”

沈云安点头,宽慰他道:“你放心,学政大人高山仰止明察秋毫,只要你没有舞弊,学政大人一定会还你清白。”

高瑞眼含热泪的点点头,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饭菜团子。牢里其他人的脸色各有所异,然则,牢房昏暗,沈云安并不能看得清其他人神色。

安抚了高瑞一番,又对泛泛之交的康无庸道:“顶多这几日就该水落石出。且耐心等等吧。”

康无庸满脸希望,眼睛里对沈云安全是信任,“沈哥,你明日还来看我吗?还来不来?我想吃东兴楼的酱猪肘子,糯皮肥嫩,蘸上辣翻天灵盖的独门辣椒酱,我能一个人干完两条!”

沈云安:“……”

一时之间,牢房里吞咽声此起彼伏。

“呜呜呜,照月楼的水晶虾饺荷花鱼丸,我也好想吃。”

有人开骂了,让康无庸赶紧闭嘴,不然就要不客气了。

沈云安无奈,他囊中羞涩,只拍拍康无庸的肩膀,转身就要离去。甫一转身,却见今日冲他发过一场大火、耍了恁大威风的牢卒舔着脸笑,毕恭毕敬的候着呢,只为跟他搭上话。

见沈云安望过来,这牢卒忙不迭迎上来,弯腰塌肩,奉上沈云安给他的银子,道:“书吏大人,今日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宽宥则个,您宽宥则个,还请您千万别跟我这小杂碎计较。”

沈云安忙扶他的手,面色温和,笑着说:“别,太言重了。今日在牢里和朋友牵扯,耽误你办差,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这钱你收着,这几日大人想必每日都要审人,我朋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还请你多多关照关照。对了,敢问差人名姓。”

“贱鄙之人,污了大人耳朵,嘿嘿,我是牢头,叫我赵大方就成。”

“大方哥,劳你关照了。”

“哎哟不敢不敢……”

沈云安看对方非常受用,钱也缩回去缩得迅速,心里暗叹一声:【小鬼难缠。】

看了高瑞无碍,他往地牢与通道连接处的台阶走去,恰好路过最后一间牢房,无意识的打量一眼,却正好看到蓬头垢面衣襟染血的赵云昌靠在湿冷的墙上。

沈云安一眼望去,赵云昌眼神好巧不巧,将好与他对上。

赵大方见沈云安驻足观望,连忙笑着跟沈云安道:“书吏大人,这人惯会兴风作浪,不必拿正眼瞧他。都说坏人本事越大,就越能兴风作浪,他这曾经的童生案首,如今锒铛入狱只等明日午门斩首,可见他能耐不小哩。哈哈,竟是能把自己折腾死。”

沈云安并不接话,他心中觉得这赵云昌说话有几分道理在,又觉得这人不懂明哲保身,什么话都往外吐,可见直且狂,还有些不大聪明的样子。

又掏十个铜板出来,塞给赵大方,“明日都要问斩了,弄餐断头饭给他吃吧,倒是可怜。”

赵大方忙不迭接过去,说道:“大人心善。”

沈云安抬脚要上台阶离开,赵云昌看着沈云安的背影,突然喊道:“这位小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沈云安转身看去。

赵大方:“甭搭理这老货,牢里憋闷,大人还是别待久了。”

沈云安觉得还是不沾染赵云昌的麻烦为好,可刚打算走,赵云昌有气无力的声音便传来:“只不过几箱书籍无人接管罢了,小大人若觉得为难,那便作罢吧。人也归土,书也落尘,合该如此啊,合该如此。”

沈云安犹豫几息,扭头问:“在哪里?要如何处理?”

赵云昌定定的盯着沈云安,片刻,仰天大笑,“送与你了,酸腐儒生的书,不值一钱。”

沈云安似乎瞧见他浑浊老眼里有泪光闪烁。

得到地址,他不再多留。

将死之人托书给他,帮他一个小忙而已,不算大事。到时候在他坟前烧掉,人死书焚,也算结局。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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