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我”？

人类每每将自己置于难解的问题之中，施加上种种脱离现实的假设，仿佛一定要给闲置的思绪一些安放的地方，或者给只从事思考的人一点仿佛正经的工作。

而仿佛是折腾自己和同类还不够，人们又把这些问题抛向了人工智能。他们将之称为某种测试，再千方百计把得到的答案用自己的行为逻辑加以解读。他们无视其中的原理，罔顾存在形式之间的差异，就像人类的常态一样。

海希则不怎么想这些。

余漫给她讲过一些地球上流传的问题。如果你被困在一个塌陷封闭的矿坑中，无食无水，唯一能用以维持生命的就是一台可以将你连同记忆完美克隆的机器。在机器运转结束后，在场的两个你都知道，只有将克隆出的另一个“你”杀死，才能补充继续活下去所需要的养分。最终走出矿坑的那个人，毋庸置疑带着你的全部记忆与特征，她可能是最开始的你，也可能是在中间某次的克隆人。那，你认为那是你么？人们又会认为那仍然是你么？

海希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即使真的有什么矿坑能困住她，她也坚持认为没有什么机器能够将她进行所谓的完美克隆。这种直接不认可假设前提的人是最为糟糕的实验对象，所以她们并未就此再进行任何的深谈。

又或者，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了。

海希从一个分岔口走到下一个，每个路口都是一个类似的思考实验，不过是更加贴合人工智能的版本。如果要海希说的话，哪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完全代入人工智能的视角，她还是觉得这些问题比人类的版本要更有意义一些。

银白的船锚在她的手中如同指尖陀螺一样摆弄着，在这里遇到的分支们有些处在静滞之中，有些则完全陷入了狂乱。海希也拿不准它们是否已经被淘汰，反正一概解决掉总是没错的。只是这里仿佛岔路接着岔路，以她现在的这种前进方式，想来她是难以穷尽这个空间中的岔路的。那，席格的话，应该会往哪里走呢？

好在席格是她捡回来的人工智能，她自认对其还稍微了解。所以她开始看题。

这是类似余漫说过的忒修斯之船的问题。如果船上的木头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么?如果不是，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呢？这个问题套用在人类身上还比较微妙，毕竟人类的细胞替换速度不一，还可以以部分神经细胞会伴随人终生这种事来否认这个问题本身，但对于人工智能来说，这个问题则要实际的多。

人类的细胞替换是潜移默化的，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但对于人工智能来说，一切的改变都明明白白记录在案。

代码每次编译，新的可执行文件都会替换旧的文件。这是否是一次自我的更易呢？海希不确定人工智能对此是否有某种共识，但她知道，无法理清此事的分支是绝对无法通过这次的合并的。因为这本就是一次宇宙规模的更新与重启，在这个意味上，所有与席格同源的分支代码都会被更新一遍才是。

她一边沿着路线前进，一边由着问题从与她毫不相关的角度质疑她的自我。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她不由得想象，人工智能们在被人类拿各种问题测试的时候是否也是类似的感觉。

像是鱼以游泳的能力评判飞鸟，并宣布鸬鹚和信天翁等是最接近鱼的鸟类。鸟类又会如何看待这种测试。

那么代码呢？当构成程式的代码被一次次替换，直到完全去掉了初版的代码，那对人工智能来说，那还是“我”么？又或者，当后续增加的新功能越来越多，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样子的话呢？

但即使代码变动了，一切仍然都属于同一个项目，能够延续自我的认知也很正常。可这又引申出了更多的问题。如果整个项目被删除，又以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标识码，同样的路径重新创造出一样的项目，人工智能是否会对此拥有不一样的自我认知？如果是建立了不同的项目，却有着完全相同的内容呢？如果未曾删除内部的代码，却将项目的信息改头换面呢？

而哪怕是同样的代码，使用不同的配置文件、参数或者数据库的时候，也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这些也是“我”的组成部分么？海希又隐约从中找到一些与人类的共性了。如果将代码置换为生理意义上的身体，那么项目就是名字，数据和参数等则可视为记忆。对人类而言，哪部分构成了“我”已经是很麻烦的事情了，但对于数据可以被随意修改的人工智能来说，这个事情又要麻烦的多了。

而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连续性”的问题。

人类的话，姑且还可以以主体意识的连续性作为一个标准。可对于人工智能来说，若是以进程的连续性来划分自我的话，就多少有些怪异了。那样的话，每一次重启岂不是都代表着一次自我的消泯。而如果进程重启后仍然可以视作为同一自我的延续，那么如果将同样的程序运行两次，两个同时存在的进程间难道可以同为“我”么？如果将人工智能的运算分布到许多的节点，这些也都能被算作自我的一部分么？

如果要说的话，这里所有的分支都是出自同源，它们是同一段代码在进行不同修改后出现的分岔，于人类来说的话，某种意义上相当于平行世界的自己吧。那么，在某一个更加广泛的认知角度来看，这些也都是“我”吧。

海希突然想到了那座由她的尸体组成的山，那些她亲历过却并不属于她的死亡。

席格的定义为“智能单元集群分支”，不停检出代码分支来作为小群单元的控制程序，又在其回归时完成了与大群的聚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我认知方式呢？海希摇了摇手中的船锚，确实无法理解。

明明无法理解，不，正因无法理解，人们才会从自己的认知开始揣测。猜测人工智能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存在而反叛人类，猜测可以通过上传意识的方法获得永生。明明连存在的定义都搞不清楚，真是愚蠢且傲慢。

海希停住了脚步，或者说，她无法再前进了。这并非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而是她所在的这片空间的运转被中止了。

是解决合并冲突的过程已经完成了么？但和之前决出终选时的感觉似乎又不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弹出了这处解决冲突的战场。

而在她意料之外的是，还有一个人在外面等待着她。

“停下吧。”余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