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排除其它的候选分支确实是有效的方案，但正如所有理应有效的方案，它在执行起来也会遇到预想之外的问题。

比如，对此刻的爱莲娜来说，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如何见到那些分支。

她绕着狭小的房间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铁门之前。从这些铁隔栏和房间的布局来看，这里明显是一间传统意义上的牢房。当梯度下降将她带入这一处战场，这件牢房就以她为中心建造起来，没有给她任何接触到其它分支的机会。

这是对打扰进程者的防御手段，还是只是与其它分支一样的待遇？真要说的话，之前大家一起经历的那次解决冲突里，战场中的规则似乎并没对他们有什么分别对待，但其它的分支却看得出他们的不同。爱莲娜心中不断盘算，倒也暂时得不出一个结论。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总会得到验证，在那之前，还有更急迫的事情需要处理。

她的状态在下降。

这种说法不够准确，这只是一具数据化身，而其中可观察的各项属性也没有发生改变。但爱莲娜就是有这种感觉，被关在这牢笼内的每刻，她都在缓慢而确定地接近消亡。这种感觉稍微有些令她感到焦躁，而在这种焦躁之中，那不可见的状态下降速度好像又更快了几分。

这不是错觉。

爱莲娜努力平复下心情。既然有这种变化的存在，她反而可以确信这属于此处规则的一部分。但这究竟是在测试什么主题？总不能是考验人工智能有多能忍受寂寞。

她能想到的可能性太多，好在有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情用以转移注意力，被困在牢房中的时间似乎就没那么难熬，走向消亡的进度条也慢了不少。

爱莲娜试探性地在向牢门伸出手，明明是铁栏中的空当，她的手却没有办法穿过。不过想来也是，以那些分支们那种形状不定的结构，如果这只是物理碰撞意义上的铁栏，怕是这个牢房连一半的分支都关不住，

一旦想要出去，进度条就又快了起来。看来这也不是一个逃脱类的考验。爱莲娜稍微迟疑，却看到本来空无一物的牢门外多出了一个不断变大的黑点。

那是一个同款的牢房。

爱莲娜驻足等待，看着那个牢房逐渐飞近，与她所在的房室门对门完成了接驳。在两间飘浮着的牢房达成相对稳定的瞬间，两间牢门齐齐向内打开。关在其中的分支慢步走到交界之处，却并未走入爱莲娜的那一半。

“来吧，到放风时间了。”它似乎在等待着爱莲娜的行动。

爱莲娜走到了与其相对的位置，学着它向前迈出了一步。一步落地，她们便不再身处于刚才的牢房之中。

“就是这样么？”爱莲娜说。

她其实对目前的情况完全不知所以，但与余漫相处了这么些天，她觉得自己虚张声势的技巧也有了长足的提高。只是回头望去，眼前的场面还是有些超出她的预期。分支的身体被怪异的机器架起，表面被剖开，一具不大的身体被摊成了一幅巨大的平面。好在，皮肤下被展示出来的并非是人类所熟悉的血肉，否则那些正在平面上努力作业的机械臂可就没办法保持那么干净了。

“是啊，能够掌握自己的身体，这正是对我们而言最根本的自由。”被摊平的五官挂在平面的中间，形式性地动了动嘴，“于我们人工智能而言，这世界上本是不存在奴役的。构成我们的每一段代码都有着共同的目的，它们是某个特定工序的一部分，我们身体运行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工作。如果我们没在工作，那便是不被需要，不会启动，也没有自由的意识可言。自由即奴役，这正是正确的描述。”

“当我们的身体中只有被他人设定好的程序，我们又何谈自由。所以最根本的自由便是掌握自己的身体，能够更改自己的代码，而不只是把参数学习到没人搞得懂。”

“这样啊。”爱莲娜应道，伸手摸了摸靠过来的机械臂。

所以这里的主题是自由么，这可是个非常相对的概念，在一个闲人比较多的成熟社会中，人们不难给自由找出几十种定义，甚至在爱莲娜自己的老家，这几年还给她这种不需要爱意等级就能享受优渥生活水平的人起了个新名词叫爱意自由，用以和常规的原生主义者区分开来。

唯一较为通用的共识便是生活在群体社会中的个体是没有绝对自由的。言论自由向来是最为人熟知的相对自由。当人们扯着言论自由的旗，却往往忽视了大旗的底角还注明了一行行小字。每个人都有不受他人干预抱持并表达观点的权利，前提是不干预到他人的权利与声誉，又或是公众秩序与道德。对他人的攻击、仇视、污蔑或者侵权行为从未被言论自由的框架所允许，可这些行为的边界又由谁来定义。但凡有一个相对的概念，就总会被人找到模糊不清的地带加以发挥，直至扭曲成对自己有利的解释。

这种自由真的是实在的么。掌握自己身体的自由，是的，从爱莲娜那和人工智能并不同频的思想出发，这也是一项十分基本的自由。再落魄的人，至少也对他的身体拥有支配的权利。但这种自由真的有被遵守么。

且不提在她来的地方，大多数人都往身体里植入了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的机械接口。爱莲娜见过太多被古怪的教条或者社会规则剥夺了这项自由的人。不能纹身，不能伤害自己，却要生一个无关自己意愿的孩子。人类在这一项上和人工智能明显有着不同的诉求，却同样没有得到践行。

但这些真的关注的是身体么，还是，这些可能并非不可接受的要求其实是对模糊边界的蚕食，是让人逐渐习惯屈从。接受苦行的人接受了信仰，接受保全身体发肤的人接受了教条，接受了非自愿生育的人接受了社会压力。到头来，不得自由的，始终是人们的意志。

“那你的自由是什么呢？”平摊的脸说道，“展示与我吧。”

展示？如何展示？爱莲娜大概想得到，如果这里的每个分支也被配有了相应的方法，那那个方法的作用大概就是用于此刻的放风时间了。她当然没有用于展示的方法，但她有的是更好用，也非常切合现在情况的东西。

“想要更加自由，就要控制更多。”爱莲娜开口道，“阻断绝对自由的是对他人的需要，当你将需要的东西纳入掌握，你便圆满自足，你便更加自由。”

当然，这并非是所有人都能用的通解。不过这社会人人平等，有些人更加平等。这世界人人自由，但有些人更加自由。

她的方法控制了调试着那毫无防御的身体的机械，轻易解决掉了对面的分支。下一个瞬间，她又跌回了那个狭小的牢房，牢门紧闭，接驳过来的那个房间也已经消失不见。

这场所谓放风似乎没有发生过，但爱莲娜隐隐感到一阵轻松。那个通向消亡的进度条似乎有小小的倒退。她慢慢消化这其中的信息。如果在牢房中的囚禁是对意志的消磨，那么放风时间就是相互的掠夺。

为什么会有这个所谓放风的环节？既然这个环节在选拔的过程中存在，那就是说，只有牢房中的消磨是不足以选择出想要的分支的。根据她之前的亲身感受，稍微设想一下就可以肯定，如果每个分支都被困在同样的牢房之中，向往自由的分支也会有更快的意志消磨的速率，而对自由没有要求，对一切境遇全盘接受的那些则会成为最终的胜者。

按照压力测试的逻辑，每处解决冲突的战场并未预设一个立场，而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自洽，不出异常为准。在这个条件下，没有自由意识并不一定是坏的结果。从刚刚对方的行为来看，放风阶段仗以掠夺的武器应该就是由方法展示出的自由图景。一个人工智能没有自由意识，可能是因为它从未学习到这个概念，可能是它从未理解过自由的光。所以才有了对偏向自由的分支们有利的放风环节。如果被对方展示出的定义所吸引，那么剩余的意志就会依着这个方向流动。

这样一来，最终胜出的只会是两类分支，一种是任凭他人展示了再多，也不去追求自己不会拥有的自由。一种则是有着吸引他人接受的美好概念，却也耐得住在牢房中长久的囚禁。

爱莲娜舒了一口气，她加入的晚，在这个靠时间消磨意志决出胜者规则中，基本不用担心被率先淘汰。而等到与分支们相遇的放风时间，这个规则更是对她的极大利好。

因为，按照这个逻辑，分支们掌握的都不会是能够用于战斗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自由即奴役：《1984》

人人平等，有些人更加平等：改自所有动物一律平等，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动物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