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以舟成年后第二次来殡仪馆，面对的是人潮拥挤的情形。

明济寻没有成家，是他的远亲来为他处理身后事。按照明济寻的行事风格，原本该一切从简，但这个远亲知道他在海州“官居要职”，想用他的名声为自己谋福利，便把丧事办得很大。他也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官员带来抚恤金、明济寻救助过的人们带来感激之物。

明济寻实在是个好官，一辈子庇护过的百姓数不甚数，人们自发送来的礼品在殡仪馆一角堆成山。

远亲和百姓们一起嚎啕大哭。

张以舟看着这一幕，觉得实在荒诞。张纯之被这场丧事气得不轻，奈何明济寻做好了身后的公事安排，却忘了把自己的后事交给可靠的朋友。张纯之对丧事没有发言权。

“爸，算了。”张以舟扶着张纯之，在明济寻火化后就离开了，“明叔不会在意名声。”

他若是在意身外物，也就不会回到海州了。他原本有亨通的官运，但在上头决意调查海州近年来的乱象时，明济寻主动请调回来。他对张纯之说，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明济寻初出茅庐时，带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是张纯之处处替他圆场，保他能够秉公执法、行正义之事。也是张纯之的遭遇让他知道，光有正义感还远远不够。被触动利益的群体，有无数种方式将你掀下牌桌。

“小明是无辜的。”张纯之望着明济寻笑吟吟的遗像，喃喃道。明济寻继承的是张纯之的意志，倘若张纯之没有将他的抱负、他的不得志传递给明济寻，他是否就能在海州之外，平平安安事事顺遂？

亡者已不可归，生者已没有后悔路。

“咱们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张纯之挺起腰板，大步离开了殡仪馆。张以舟扶着晏小芳，紧随其后。

张纯之临危受命，接替明济寻进行调查。晏小芳一如很多年前，辅助张纯之，共同查案。他们曾经在海州法制改革上留下了无数印记，现行的许多法理准则的基础，依然是他们那时确立的。现在他们戴着老花镜，回到旧战场，进行一场算不得热血，但始终赤忱的战役。

张以舟将父母送到办公地，便独自离开了。前天宏智控股向海州人工智能实验室借人，去帮他们加密信息、增强防护墙。原本不需要张以舟亲自去，但他还是忍不住自己走了一趟。

他想着，或者能碰见祁蔚。自从祁蔚说不要联系了，她就果真不再出现。张以舟不知道，他们这次断联又要断多久。

明明风雨来袭，张以舟却还是系心个体的情爱。他一面谴责自我，一面放任自我。

他将下午的工作挪到晚间，开车去了宏智控股。找个理由，就说检查前天的程序。

宏智控股是海州的老牌公司，从最初的一间小厂房，发展到庞大的科技园区，三十多年筚路蓝缕。宏智科技园区像海州的缩影，囊括超市、学校、医院等等基础设施。对企业作出贡献的员工，在园区内的一切生活用度全部免费。祁蔚说有些痴迷搞技术的人才，十年不出园区都可以。

张以舟带的第一批博士生，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进入宏智控股，他们认为这里是纯粹的伊甸园。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如果祁家能扛住外边的风雨的话。

张以舟把车停在入口处，选择步行前往中心楼栋。他刷脸进门时，显示在屏幕上的信息依然是加密内容。这是宏智控股高层的信息界面。张以舟曾经作为祁家女婿，享有一样的待遇。张以舟和祁蔚离婚后，祁浙没有把他的信息从系统删除。

尽管明面上，两家从此并不来往。但逢年过节，张以舟给祁浙送礼物，祁浙都会回一份。只是祁浙从不讲祁蔚的事情。

科技园区建设得很漂亮，像个科创与人文并行的理想小镇。张以舟曾经很多次和祁蔚在这里散步，讨论他们的生活，和未来的计划。

有一次因为新家的地板用什么颜色，两人有点争执，祁蔚生气，快步走了。张以舟那会对这里还不熟悉，绕来绕去找不到人。

就在张以舟打电话准备给祁蔚道歉的时候，刚刚天黑的夜空出现三千架无人机，张以舟的名字缩写出现在夜空中，紧接着变换成巨大的“对不起！！！”，无人机甚至变出了一个小人滑跪的动作。

随后就是“我在云桥下，限你三分钟赶到”，小人滑跪瞬间又变成了大刀噶人的Q版图案。

张以舟跑着过去，在吊顶被做成云朵的咖啡廊下，祁蔚举着两团棉花糖在等他。

现在的咖啡廊改成了儿童游乐场，卖棉花糖的摊位倒是一直还在。张以舟去买了两团，尝了一口，发现连他这种爱好甜食的人，都觉得过分甜腻。可是记忆里的棉花糖甜得恰到好处。

“叔叔，要全都吃掉哦。”卖棉花糖的小摊主对张以舟喊。小摊主太矮了，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到摊位，但是他严格遵守了清洁守则，围着成人围裙，头上扎着云朵帽，脸上戴了白色的口罩。

张以舟只看得到他有一双长着浓密睫毛的大眼睛。刚刚就是小摊主给他拉的棉花糖。

小摊主看出了他想丢掉棉花糖的心思，严肃地说：“一点点也不可以浪费。”

张以舟被他那副人小鬼大的样子逗笑了，弯腰问他：“小朋友，你几岁呀？”

“两岁。”小摊主一本正经说，“但是、但是我做的棉花糖，最好吃。”

旁边带小孩的大人纷纷应和，大家都乐得维护小孩子的童心。

两岁。张以舟默默心算，比他家小宝还要小一点。小宝没能来到这个世界，但张以舟每每看到小孩，都忍不住想起小宝。他会想小宝如果出生了，现在会怎样，百日的时候要和父母拍纪念照、一岁要抓周、两岁应该会说话了……

晏小芳始终因为孩子的事，怪祁蔚心狠。张以舟也想责怪她，可他只觉自己没做好，让祁蔚承受了伤害。

殡仪馆那个工作人员，经过两年的调查，终于露出马脚。他没有袭击祁蔚的想法，但他的确是被人有意误导，才去找祁蔚签字。只是他意识里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人恶意引导，所以怎么审查，他都处于“不知情状态”，表现得“很无辜”。

张以舟应该绝对相信祁蔚。证据可以晚来，但他的支持，不可以缺席。

“叔叔，你想要再来一个抹茶味的棉花糖吗？”小摊主对这个大人“把棉花糖吃光”的行为感到满意，决定给大人一个奖励。“很甜哦。”他说着，自己扯下口罩，舔了一下插在摊位上的绿色棉花糖。

张以舟看见小摊主的模样，有一瞬间感到熟悉，但他尚未想起在哪见过这个孩子，小摊主已经戴好口罩，认真地卷起了糖丝。就在他往棉花糖上撒抹茶粉时，有两个人从远处跑来，其中一个怒气冲冲喊道：“祁麟！你又骗孙阿姨！”

那人冲到面前，一把将小摊主拎了起来。和她一起来的中年阿姨连忙把棉花糖摊位拉开，嘴里哎哟道：“小祖宗，一不留神又被你忽悠了，你没烫着吧？”

小摊主悬在半空，可怜道：“妈妈，我只是想吃棉花糖。”

“你这是想吃吗？你这是连锅端！”祁蔚正要打孩子，忽然发现这边还杵了个人。那人拿着两根木签子，直愣愣地盯着他们。

祁蔚一惊，扭头把小摊主塞怀里，转身就走。

“蔚蔚！”张以舟急追他们，“祁蔚！你不给我个解释吗！”

“解释就是我又试管养了一个！”祁蔚丢下一句话，把小孩塞进车里，嘭得关上门扬长而去。

小摊主还在车里挥手，说：“叔叔再见。”

“再见个鬼！”祁蔚把小孩锁紧在儿童座椅里，问，“祁麟！你怎么能乱跑呢？你知不知道妈妈多担心你！”

“对不起、妈妈。”祁麟说着，舔了一下手指上沾着的糖丝，“下次、下次不敢了。”

“你多少下次了！”祁蔚在祁麟舔手指的时候就破功了，根本无法像一个大人一样，教训小孩。她从车里翻出儿童软糖，祁麟嘴里塞一个，自己咬一个。掏出纸巾把他一根根手指擦干净。“那个叔叔跟你说什么了？”

“叔叔说我的棉花糖很好吃。”

“还有呢？”

“叔叔问我几岁。”

“你怎么回答的？”

“两岁！”祁麟开心地眨着眼睛。

***

张以舟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轿车，打开手机给张霁泽打电话，“哥，我想求你帮我查件事。”

“怎么还用上‘求’了？”张霁泽笑了笑，话语里难掩的疲惫。

“帮我查查祁蔚名下，是不是有个孩子？”张以舟说，“或者祁家任何一个人名下，是不是多了一个男孩？”

张霁泽沉默下去。

张以舟听着漫长的沉默，心下一动，问：“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以舟……”张霁泽轻声道，“祁蔚名下是有一个两岁的男孩，是她在国外试管生的。”

“我不信。”

张霁泽叹息道：“我知道你会不信，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祁蔚人流后，精神状态很差，一直梦见小宝。祁廷远和林竹就建议她再要一个。他们就在国外ACCR机构挑选了精子，生下这个孩子。”

张以舟笑了，“哥，你疯了，这种话你怎么能信？那一定是祁蔚为了不和我产生联系，编造的。大哥，如果你见过那个孩子……”

“很像你是不是？我见过那孩子的视频，很像你。因为祁蔚挑选精子就是按照你的画像去找的。所有的证据都显示……”

“哥，我不信证据。”张以舟打断道，“我相信祁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