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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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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扬中学响应素质教育的号召,在高一级部挑选两个试点班级下乡体验生活。学生们未必能从三天两夜的劳动中习得某些素质,可通过这次活动,大家就掌握了成人社会中公开的秘密:国庆假期存在的唯二用途,就是调休和为领导工作。班主任并不同情学生,只同情自己都活到了不惑之年,竟然还会有所困惑:领导们天天拍脑门子做决定,怎么也没见谁得脑震荡。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他贫穷教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永远服从,永远死气沉沉,把领导在会上的加班指示传达给学生。

他们要去的村子正在忙秋收,田野广阔无垠,打眼望去是满目金黄的玉米。学生们借住在老乡家,白天要顶着大太阳去田里劳作。晏周干农活儿,并不算一把生手。他上三年级以前,因行事乖张,被父亲送到农村劳改了一阵子。在父亲恶毒的想象里,晏周必定人见人厌,与农村格格不入。可村里人都夸他皮实可爱,就连邻居家的大黑狗也欣赏他,因为他们成天玩儿抛捡游戏,他能把树枝丢得又高又远。父亲只好愤恨地揣测儿子吃不好睡不好,可那个小混账四仰八叉地睡在火炕上,身心无比舒坦,因为这火炕是他亲手烧起来的。那时晏周和爷爷住平房,炉灶连着东屋的炕。老晏给孙子绝对的自由,晏周呼一下点燃秸秆扔进炉子里,老晏非但不怕烧到他的手,还在旁边指挥孙子多点几根秸秆,这火还不够旺。晏周看着炉子越发红火起来,更加觉得村里比城里好。老晏问他想不想家,他说这儿就是他的家。老晏拍拍孙子的脑袋,说他们的洒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极了。老晏爱己及孙,成天开着拖拉机带晏周四处兜风,爷孙俩在田垅边遛了一圈又一圈,那疯长的小麦日日变幻,晏周还在麦田里发现过一枚甜瓜。老晏说,肯定是夏天的时候,谁吃瓜不吐籽儿,吃完了跑到田里拉一泡,那种子就埋进地里了。

晏周把老晏的解释稍作修饰,转述给江予眠,因为他们在玉米地中踢到了一只硕大的甜瓜。从此在她眼中,那只甜瓜一直冒着热气腾腾的怪味儿。晏周看穿这个想法后,用务农手套轻甩她低垂的草帽檐。江予眠抬头,他随便瞧了瞧那张遮在阴影里的白净脸,最后说她城里小姐毛病多。她正一正帽子,反驳道:“我才不是呢。”他假装同意,又说起粪肥施用的普遍性:他们住的平房外,铺着一块猪粪肥滋养的菜地。今天中午,老乡大叔从粪堆里拔出两根萝卜,回房糊弄冲洗,没削皮就把萝卜剁给大家吃了。江予眠的脸色苍白下去。晏周继续掰玉米,掰了五根,到底忍俊不禁。江予眠蹲在他身后往麻袋里装玉米,听到那窃窃的笑声,原本心不在焉的动作忽然变得可笑。她站起来凝视晏周,他一屁股坐到青黄色的秸秆上,笑得肩膀都在颤。两只蚂蚱蹦到他的寸头上,江予眠不怕虫子,他倒是忽然瞪起眼睛提醒:“小心领口有马蜂!”她下意识低头看,发现什么都没有,他又在捉弄她。燥热的天气也在火上浇油,江予眠压住火气,叫晏周适可而止。他的眼睛觑成两道缝,一是太阳晒的,二是笑的。

江予眠不喜欢晏周的笑,他笑起来像只红毛狐狸,显得她老上当受骗。晏周扇着风说,以前没见过像她这么好骗的人。她说,也没见过像他这样胡说八道的。他慢悠悠地解释起上上个谎言:猪粪肥是发酵过的,无毒也无味。江予眠开始没多想,后来才去留意晏周掰玉米的熟练度。他掰玉米,不像其他同学费半天劲还不得其法。他先跟着开拖拉机的农户走,拖拉机压倒大片密密麻麻的玉米秆,凉风一下子窜进地里,他说这样可比困在比人高的玉米秆里凉快多了,也不怕叶子剌人。如此有经验的做派让江予眠联想起学校的扶贫政策。

众所周知,海扬中学和乡下的几所高中达成协议,每年会帮扶一批乡下学生到城里借读。为了保护乡下学生的自尊心,班里的其他孩子并不知道谁是帮扶生。江予眠瞄向晏周那疑似被田间日光晒黑的脸,眼前闪过破烂斑马车,以及他拍摄的农作物和猪崽子。虽然不清楚乡下孩子玩不玩掉漆的胶片机,但从小长在城里的孩子若不学兽医,应该不会看怎么养猪。江予眠开始后悔对他缺乏人性关怀,也后悔今天没有对他笑二十次以上。可班里的掰玉米比赛正值赛点,她必须榨干他的剩余劳动力。

在她的敦促下,晏周势如破竹地掰出满地玉米。别的小组干一下午顶多装出三麻袋,他们组轻轻松松交出五麻袋。傍晚进行劳动评价时,他们组果然拔得头筹,江予眠比想象中还高兴。她从兜里摸出纸巾分给三个组员擦汗,晏周胡乱抹了两把额头,右掌心暴露在外面,她看到那里通红一片,还有两道血口子。她略感疑惑,怎么戴了手套也挡不住玉米磨手呢。

老乡挑两担甜瓜走进院子,首先给第一名的小组发奖品。瓜近似于壮汉的拳头大,江予眠接过两只,一只她自己的,一只晏周的,她说帮他拿着,因为他的手受伤了。晏周把皮外伤描述成重大工伤,要求江予眠补偿。她问补什么呢,他说接下来的日子不要干涉他的自由。她说可以,前提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他问到底是集体利益,还是她的个人利益。她说等他被学校劝退的时候就知道了,违纪满一百二十次就行。

太阳落山之际,小组四人沿着玉米地晃回农家小院,另一组同学也从隔壁猪圈叫苦连天地踏进院子。他们人手一只甜瓜,晏周搜罗来所有人的劳动奖励,把它们三个两个地投进铁桶,再用毛巾和绳子仔细封住桶口,怕等会儿铁桶吊进深井里冰镇,甜瓜会浮满水面。江予眠的那只被他特意留出来,他说:“你就别吃凉的了。”她的生理期差不多结束了,不过少吃凉的没坏处。她点点头,他去忙他的。江予眠回到屋子里,同住的三个女孩儿招呼她去看照片。那年月,手机像素如同马赛克,拍出来的人只能勉强认出五官。江予眠不知从哪方面夸照片,就说被拍的女同学长得好。对方眉飞色舞道:“晏周拍照真挺好的。改天叫他给咱们拍几张合照,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他肯定是愿意的,毕竟除了一天到晚违纪和满嘴跑火车,他还是会帮助同学的。江予眠如此给晏周下定义,随后从书包里找出一只小药包。这是下乡前母亲准备的,里面有碘伏和创可贴。她带上药包走进院子,晏周坐在压水井旁边洗甜瓜。对于他这个体型来说,小马扎实在太小了,所以他坐姿局促,像一只健过身的非洲巨蛙。江予眠止住滑稽的幻想,把药包放到压水井前面的蓄水池上。晏周不看东西只看她,她说别让手沾水了,赶快用碘酒和创可贴处理一下伤口。他把掌心摊出来,意思是这么小的口子都要愈合了。但是江予眠坚持要他包扎,他则嘲笑她大惊小怪。僵持过后,晏周拿起常温甜瓜和一把小刀,扮演水果摊老板:“这位顾客,请问是切块吃,还是打包带走?”江予眠不想配合着演顾客,那样太幼稚。她把小药包挂到他的拇指上,他轻轻晃动拴绳,说真拿她没办法。

第二天清晨,江予眠从门把手上取回药包,晏周在包口插了一枝滴露水的桂花。她把花收起来,晚上带到火炉旁烤干,这样更便利于保存。其他同学在隔壁屋看老乡们打牌,晏周消失了很久后,忽然从门口冒出来。他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兜着几只橘子。他坐到江予眠身边,问她要不要吃橘子,还说是在猪粪肥里捡的。她不再上当,因为知道橘子长在树上。江予眠接过一只橘子,但觉得太凉,就把它放到炉子上烘。不知谁起头,他们谈起读过的小说里,有位伍太太也在火炉顶上温橘子。晏周把橘子皮平贴到炉子上,模仿伍太太做出朱红的五瓣花。江予眠会心一笑,和他说伍太太荀太太云云。他们谈了很久,从海派作家谈到昨夜的桂花很好,接着又绕回到书本上。他们的意见时常相左,但是仍旧谈下去。晏周的观点总是不很严肃,像开玩笑,哪怕他读鲁迅,也只关注人家笔下的嫦娥在睡前没卸妆。江予眠从这时就发现,他读书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而并非要从书里学到点儿什么。但他或许不是不学无术,因为和他聊天时,她的心总是在匪夷所思中感到明净。

他们开始交换书单。每天下晚自习回家后,江予眠都会从晏周的书单里,选择一本称心的读十五页。母亲不干涉她读什么书,但会监督她早睡。于是夜读常常变成晨读。她越起越早,就为了在上学之前把某个章节读完,以便一见到晏周就用相反的观点与他辩论。他们总是凑在一起说这个说那个,江予眠甚至通过晏周的口述,习得了基础摄影理论。她疑心起他的帮扶生身份,因为假如他来自乡下,那么农村的教育水平并不比城里的差。不过在他提起小时候的乡村生活之后,她就打消了疑虑。况且,晏周的确拮据度日:每当他捡漏一批特价胶卷和二手摄影杂志,他就会靠馒头咸菜果腹;校服内搭也只有三件,穿了洗,洗了穿,领口都松垮了。江予眠无法想象他考不上大学会有怎样的命运,所以决心督促他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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