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永淳帝晏驾,皇太子即位,建元永熙,三月,李寒楹补阙复职,益见重用,累迁至参知政事。
素与御史大夫沈惜不合,多称疾,或问之,但笑不语,时人赞其守臣子本分,不较得失而避党争,是国之幸也。
永熙四年,郁林侯率南安军次芸檀江,连克数城,然逢华阳突作妄碧之疫,大败,死伤七万余,郁林侯与其仲弟遭敌国困,殉国,尸骨无存。
裨将钟池敛遗卒折返,并有左金吾卫将军夜朝昱奉诏护其家眷回京,待至金陵,驿舍三更走水,时人多酣睡,亡者不可计,帝大恸。
帝忿而命诛杀淳于氏九族,满朝文武莫敢争,唯副相李寒楹以锦衣卫所呈不明,叛敌之罪难辨,又云淳于氏分支繁多,牵连者广,或有未知情者,倘皆坐极刑,是不法度而损仁德也,上怒容斥之,寒楹固请不挠,其兄与诸臣为说情,局愈僵,沈御史解之,遂散朝。
/延英殿阶前,是被尉迟愿拒于门外的一众朝臣,以李寒楹为首整齐端正地跪成个谏言方阵,沈愔突兀的身影走过,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小太监将沈愔引至殿门,转身道:“陛下只传召沈御史,诸位大人还请自便……”
君不见臣,非敝臣也,乃自敝耳。
沈愔走到李寒楹面前,俯身用低到仅二人可闻的声音对他说,“别担心,他还肯见我,就有转圜的余地,我帮你去说。”
众臣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见状都凭直觉脑补沈愔是在趁机挖苦嘲讽,不然难不成是在谈情说爱吗?顿时都被他惹得愤恨交加。
一人忍不住开口道:“沈御史!此事关乎圣德,下官恳请您以忠言劝导,莫要为私心混淆圣听啊!”
沈愔直起身,投过去冷冷一瞥,径直入殿。
此等嚣张行状又激起一片哗然,尤其是几位资历深的台谏老干部,“小人当道!狂浪至此!”
“尔竖子,竟敢这般目中无人!”
阵阵骂声自身后传来,绕在李寒楹周围聒噪地不停打转,他欲开口让他们肃静些,一阵虚浮感仿佛从天而降般传来,他跪的有些久,顿时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晕倒在和田玉地砖上。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沈愔在他的侧躺的位置铺了三四条毯子,生怕有半点硌着他。
李寒楹就这么被他搂着不知睡了多久。
“这是在哪儿?我睡了多久?那事怎么样了?”
“别急,听我说,这是去邕宁的路,”沈愔慢慢扶他坐好,“你睡了有两天半,因为赴任的日子紧,我就找了个身形相似的人戴上帷帽,装成你先走,来应付京兆尹。”
沈愔招呼车夫就近找个旅舍停下,李寒楹这才感到腹中无食,也饿着一边重启大脑,被贬了,这很合理,沈愔出现在这儿,这很不合理。
李寒楹心不在焉地解决着桌上的清了粥小菜,竖着耳朵听沈愔讲最近的消息。
“淳于家五服以内的族人都被抄斩了,陛下看在那些死倔的老家伙和你我的面子上,赦免了几支不以医术为业的,我看其他势力也有要出手救助的意思,便放手让他们善后了。”
“那你呢?”李寒楹问他。
“......我没事,只是被外放了,我家世代簪缨,岂会一朝落魄?倒是你兄长,去的地方比你好不了多少我已打点好关系,你们在岭南不会太艰辛,等我在安顿完岱城的事,就过来见你。”
“沈愔”李寒楹放下筷子唤他,“多谢”
“嗯?”谢谢你替我照顾兄长,也谢你一直瞒着我,“其实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最请楚不过了。”
沈愔的心脏漏了一拍,“所以你才不顾性命上谏?”
“我总归不会太长寿,不如在死之前做些有意义的事,我一蜉蝣,能救下数条人命,已是幸矣,”
他含着笑看着沈愔,“早殇之事,族人皆知,沈愔,你是唯一一个知情后把我当成正常人的。”
沈愔忽然懂了。
从闭门苦读一鸣惊人到装作女子游遍京城,再到守正执法、犯颜上谏。
李寒楹平静地挣扎了二十多年,清雅文人的外表下是最热烈、偏执的灵魂。
他身为蜉蝣,游戏人间,行事必求其极,以至于最后纵旁人牵肠挂肚,万般挽留也留不得。
/两旬的行程,被某人硬生生拉成了一个月。
邕宁城外的客栈,李寒楹把刚睡醒的沈愔摁在铜镜前坐好。
“闭眼,我给你束发。”
李寒楹目光微潋,梳发时顺手将一件小东西纳入袖中,“……好了。”
沈愔睁开眼,镜中的自己不复散漫披发,俨然是为官者的发式,他转身抱住李寒楹的腰,简直要咬牙切齿,“你好狠的心。”
李寒楹轻抚他后背,道,“我没有,岱城路远,你得早些出发。”
沈愔赌气般地说,“我骑良驹日行千里,你为何催我走?”
“别闹了......”李寒楹轻拍埋在他腰间的人,“早去早回,我等你。”
沈愔上马前,折了一枝道旁的垂柳。
/三个月近乎不眠不休,北上岱城应付政事和同僚然后越岭赴邕宁,赴约一株将黄的柳。
“永熙五年,邕宁太守李寒楹染疾而终,州人齐哭,感其恩化,为立祠,后人祭拜不绝,沈刺史尝往,族人阻之,未能入室。”
看啊,你我这一生烙印在吏书上世人只道你我为死敌,却无人知晓那些两情相许,金銮殿的日日夜夜,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了。
也罢,你做你的名臣,我当我的奸佞,虽未司其职,却何尝不算得其所。
我何曾厌你,哪怕是琼林宴初识也未曾有半毫,可连你家的稚子都以为我恨你,恨到死了都要来侮辱你,他不过六七岁年纪,尚拦着不让我见你的遗容。
半夜我潜入灵堂,守在棺旁的是青漱。
看见你毫无生气,平躺在那里面时,我忽觉过往二十几年仅存的一些鲜衣怒马的片段、少年意气都灰飞烟灭,随风而逝了。
李青漱交给我一样东西,是那个我帮你教训流氓的灯会上,你所佩的橘红色香包,里面是两绺青丝,用红绳束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真妙啊寒楹,我都没察觉你何时做的。
“他没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大约是怕你耽于往事,想要你就此放下罢,但我到底心肠歹毒……沈大人,你拿着它当个念想,永生永世,都不要忘了我二哥。”
是啊,我不能忘,我若忘了,还有谁知晓?
永熙七年,后江氏整顿朝政,肃清吏治,剪除冗官百人、收贿及枉法者数十人,荫蔽入仕而考绩无德才者,皆降三等,吏部主事承后懿旨,徙沈愔回京,复原职,又有李寒榆、秦彦等人应诏入朝。
九年,按故事应大修史籍,愔因密奏中宫,遂为前副相李寒楹立传,并追赠金紫光禄大夫,谥号文正,图形凌烟阁,系其兄亲笔。
/巡察地方的三年间沈愔南来北往,去了不少地方,必定要在当地各种道观寺院和祭祀鬼神处驻留,金陵的仲灵宫,宣州的玄则台,姑射的渊歧观,最后回到了京城的众妙观。
慈眉善目的道长持菩提手捻,问他,“小友所求为何?”
沈愔不知第几次给出同样的答复,“吾妻命薄……”
求来的符被他攒在一个小匣子里,次年他通通带去了邕宁,爱戴李寒楹的百姓在那儿为他立了祠,他看见碑上除了姓氏籍贯生平,还题了四字:甘棠遗爱。
沈愔将那些或新或旧、陪他走过千万里的符咒们一一扔入火盆,匣底是一幅画像,乃他请李寒榆所绘就,沈愔本就不擅丹青,遑论描摹爱人的客颜。
沈愔将唇贴在画中人的额上,隔着一层丝帛去亲吻他。
祠外月晕而润,星子明灭晦暗,他嗅着残余的芸檀香和烧焦的气息,对画卷上含笑的人道:
“李寒楹,下辈子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