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车内。
初夏的暴雨冲刷着整个世界,把视线之内的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的。像是在世界之外涂上了一层马赛克。
“这个就证明他来过?”卡夫卡坐在副驾驶上,来回翻着手里的简笔画。
真的就只有简笔画,不带任何讯息,别说文字了,甚至连多余的笔触也不曾有,像是一笔画就。
上面画着一个蒙眼的卡通人物。
“……这能看出什么?”卡夫卡疑惑,“这个蒙眼的卡通形象,那个女祭司?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我们不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失踪可能和这个女人有关吗?”
“重点或许不在画上。”肖子舒一边将车子驶入茫茫的雨幕中,一边沉着面色。
“嗯?”
“那两朵枯萎的彼岸花。”他缓缓道,“没有人去探病会带这种象征死亡的花朵……更别说,子昀在这方面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执着。他曾经几乎把所有花的花语都记了下来。”
“每次来看望母亲,他会带的只有两种花,除了象征爱和希望的满天星,还有母亲以前最爱的风信子。”肖子舒停顿,在绿灯只剩几秒的时候提了速,转过一个弯,“那么,这束彼岸花一定是特意给我的提示……他知道我会来找他。”
卡夫卡看了半晌,啧啧称叹,“真有默契。”不愧是两兄弟。
肖子舒笑了笑,神色之间却愈加紧绷,“红白两色,一种象征绝望,一种代表新生……他在向我暗示一种矛盾感,而这种矛盾感我在那副画上也看到了。”
“矛盾感?”
肖子舒却不再说话。
女祭司有一种矛盾感。
肖子舒不太清楚这种矛盾感的具体内容……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矛盾感,肖子昀才能成功地将提示传递给他。
他是自愿跟对方走的,一时之间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结合之前他的各种怪异之举,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但他不敢赌……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肖子舒下意识地加快车速,很快便回到了家中。
开了门,点了灯,径直往画室里走去。
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将画布盖上,此刻画室光线阴暗,衣着鲜艳的女人站在画中的暗巷,眼睛仿佛透过那层黑色的布条,凝视着画外的三人。
卡夫卡盯着那副画,或者说,是画的下方的那三个字,“你说到矛盾感……我忽然想起来,塔罗牌中女祭司所对应的希腊神是珀尔塞福涅。”
“珀尔塞福涅原是掌管作物种子生产的女神,后被冥王哈迪斯掳去做了冥后……她的母亲农业女神德墨忒尔因此崩溃,自此,万物凋零,丰收不再……于是她的父亲宙斯和哈迪斯谈判……但谁也没能讨到全部的好处,以珀尔塞福涅每年需在冥界呆四个月告终……
“后来,她便一直在人间与冥界之间徘徊。”
顿了顿,“这个女祭司,会是这种人设吗?”
给人一种感觉,她仿佛在刻意引导些什么,或者说,是她和肖子昀一起在刻意引导他们什么。
为什么是他们?不对,为什么是肖子舒?他就一定能够确定自己的兄弟能够猜透他留下的信息吗?
“这幅画的光线不对。”肖子舒指着画中明暗相接的地方。
“……子昀不会犯这种基础性错误,从画的角度,光线是不会这么打的,但他却在女祭司的面容上画出了明暗线。除了背景的天光,人物前方没有任何其他可充为光源的东西。”
“本身也是一种矛盾所在。”他道,“而且,她的衣服色彩过于艳丽了,仿佛像是在遮盖什么一般……”
比如,画之下的有可能存在的另一幅画。
肖子舒的手缓缓抹过画纸,比平常要厚很多,“他画了两次。”
“画外的女祭司,既是一种提示,也是一种掩盖手法——”肖子舒断定,“他想给我看的其实是第一次画的那张。”
“我可以把他的第一张画重新画出来。”他顿了顿,“但是需要时间。”
“大概多久?”
“快的话,明天。”
他垂下眼眸,但是——
“太慢了对吗?”卡夫卡忽然道。
“您有什么办法?”肖子舒听到他这么说,抬起头来。
既然是叠着画的,而他们需要最开始的那一幅。
卡夫卡将视线落到伊恩身上。
能让蜡烛的时间倒转,自然也能让画的时间倒转。
“伊恩,还记得那根蜡烛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伊恩从恍惚中回神。
不等卡夫卡说下一句话,少年先是瞥了眼黑猫。
黑猫动了动胡须。
伊恩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般往前走了两步,将手放在画上。
接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肖子舒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幅画渐渐“消失”,那些浓墨重彩的颜色一笔一笔地被“撤销”,就像是被按下了返回键。
衣着艳丽的女祭司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座城市的一角。
还是那条暗巷,但整个色调没有后来的那般压抑和阴沉。摩天轮仍然屹立在天光的那端,仿佛在转动一般。
背景是有些模糊的夕阳,朦胧的光晕染黄了整个世界。
巷口有一家照相馆。
肖子舒记得他弟和照相馆老板的儿子很是熟稔。
在肖子舒上中学去的一段时间,他弟还在读小学,这两人便玩到了一起。
拿着相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仿佛不知道疲倦一般,从巷口逛到城市中心,又跑到荒无人烟的郊外……似乎两人还在荒郊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但肖子舒从未被邀请一起去过。
老实说,他其实有些吃醋。
但他不会过问,他当时相信,肖子昀以后肯定会带他去的——这是兄弟间的一种心有灵犀。
只不过,还是逃不过人生的无常。逃不过名为“长大”的魔咒。
等他们慢慢到了年纪,已经不再需要秘密基地了。
长大了的肖子舒不会再问,长大后的肖子昀也自然没有再提起。
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肖子舒在一张画里找到了曾经,找到了被他遗忘了的久远的记忆。
子昀,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肖子舒垂眼看着这幅画,试图从里边读到自家兄弟的想法。
你失踪的这整件事,和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
“站在这里干想也无济于事……”卡夫卡提议道,“不妨去画中的地点去看看。”
三人驱车来到照相馆。
肖子舒让两人在车内等他,并说了句“很快回来”。
随后他打开车门,撑开伞,走进暴雨之中。
照相馆颇有些年岁了,显得有些老旧。但里面装潢却很赶潮流。似乎和画上的照相馆有些出入。
肖子舒一瞬间以为他走错地方了。
灯光是那种暖黄色的灯,整个室内都很柔和,像是沐浴在温暖之中。
大抵是下暴雨的缘故,馆内此刻空无一人。
肖子舒在外面抖了抖伞,将雨水抖落在外面,也抖落了初夏雨季的湿凉。
有些潮,又有些闷。压在人胸口,似乎快要踹不过气来。
他在记忆里找出一个名字。
然后迈步走向前台。
那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正低着头翻看着影像集。
见着有客人来,也只是轻微地一抬头,眯着眼睛,似乎有些近视,复又低下头去。
“来拍照?”他口齿不清问,“证件照?还是合照?”
“都不是。”
男人翻页的动作一顿,然后又继续翻过一页,“避雨请另寻他处。”
“我们来打听一个人。”肖子舒顿了顿,“于辰。”
中年男人将影像集一把扔在桌面上,抬眼睛盯着影像集的封面,随口说道,“警察?”
“不是。”
对方语气中似乎含着浓浓的敌意,肖子舒想解释几句,却被人再次打断。
“不是警察来找他干嘛?人都死了两年了,怎么早不见你来?”
“死了?”肖子舒瞪大眼睛。
“对,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中年男人似乎不想多说,等人走得更近了些,挡住了些光线,这才纡尊降贵地抬起眼看他。
忽然——
男人像是愣住了一般,盯着肖子舒仔细打量着。
半晌,他才慢慢地张了张口,微微瞥过头,沙哑着嗓音道,“两年前就死了。”
“……节哀。”肖子舒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是下意识多问了一句,“疾病,还是意外?”
对方和肖子昀差不多大,算算年龄也才20岁——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
“自杀。”
中年男人扔下轻飘飘的两个字。
随后弓着腰,径直走到室内,过了几分钟,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本子。
“我要走了。”他扔掉了口中的烟,“你也算有缘,正好碰上了……既然认识他,就把他的东西带走吧。”
“可以吗?”肖子舒接过,有些惊诧地问。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留着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中年男人自嘲一声。
“只有我相信他有什么用,都忘了,忘了,呵呵……”
男人挥挥手,“拿了东西就走吧……本来是要给另一个人的,但他失约很久了。你和他长得像,是兄弟之类的吧——你替他来的?”
“肖子昀?”
“啊。”
“他是我弟弟。”
“难怪。”中年男人咂摸着嘴,“你的身上有他的影子……不对,说反了,应该说他像你才对。”
“你走吧。”
中年男人扔下这三个字,便没有再理他,坐在前台,继续拿起上面的影像集看着,好像永远也看不腻似的。
他正翻开的那一页,是一位微笑的青年的照片,长得很帅气,搂着他朋友的肩,朝镜头比了个耶。
“冒昧问一句。”肖子舒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了,但还是不由得问了一句,“于辰是您的——”
“我儿子。”
他淡淡道,带着一股从痛苦深渊中爬出来的平静。
肖子舒于是点点头,拿上那本厚厚本子,转身离开。
中年男人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潇潇的雨幕之中,忽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他回想起记忆中另一位青年的面容。
对方在一年前的某个和今天类似的下雨天,来到了这个照相馆。
青年十分郑重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让《洛神》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偷窃者下地狱,让无辜之人重新从阴影中归来。」
对方说他不久很快会再来一次,那个时候,希望自己能把之前于辰写过的那份原稿给他。
他答应了,也相信了。
然后他一直等到了现在。
雨仍在下,男人的视线和雨幕一样模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雾。
.
那方,肖子舒回到车中,带着一身凉意。
他将中年男人托付给他的本子翻开。
扉页上赫然写着最近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字。
——“洛神”。
下面写了署名。
“于辰著”。
这才是小说《洛神》真正的作者。
作者有话要说:一卷大概在50章左右结束,还有12章。伊恩即将上大号[笑],并永不会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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