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敬的魔王大人，请原谅我的无礼——”卡夫卡将蜡烛往旁边一搁，随后单手抚胸，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庄重，向受到惊吓伊恩行了一个礼。

伊恩见对方没有再做奇奇怪怪的动作，浅浅地松了口气。

卡夫卡改跪为坐，盘着腿，微微仰头看着板凳上的魔王，整个魔的气势都变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面前魔王大人无比的虔诚。

“也许您的疑惑我能为您解答几分。”他缓缓道。

伊恩歪头。

“龙王大人很在意您。”魔鬼卡夫卡顿了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您变成如今的这般……您也许不知道，我曾经远远地见过您一次，那时您还是青年模样。很漂亮，看上去高不可攀。但您却愿意为了救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兽人，只身犯险……当然，在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险境好像都可以轻轻松松地解决。”

他笑了笑，“而您可能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想，路德维希大人也正是因此而难过。他因为难过才会生气，因为在意才会生气……我不知道路德维希大人‘凶’了您什么，但那绝对不是他的本意，他在害怕……因为他曾经亲眼看见您从他眼前消失，从此再也找不到踪影……龙王大人在龙息之地的王座上，枯等了您几百年，直到他也消失在大陆上。”

伊恩愣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下来。

而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流泪，呆呆地伸手抹了抹。

“路德维希大人很爱您。”魔鬼卡夫卡道，眯起眼睛偏开了头。

后来在大陆上，流传着这么几个传言。

一是魔王伊卡洛斯的凭空消失，让大陆各个角落的永生花在同一时间开放。

二是龙王路德维希发了疯，将整个大陆来回翻了个遍，最后被预言女巫莉莉斯给骂回了龙息之地。

三是龙王也消失了。两位王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们陨落了，也有人说他们去了异界，有人说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目前隐居在某个森林在生小龙崽——咳，这最后一个虽然过于扯了点，但确实是那个时候的传言。

……

还有很多，卡夫卡全部都没有说出来。

但所有的传言，无一不再陈述一个事实——路德维希爱惨了伊卡洛斯。

“……爱是什么？”伊恩呆呆地问道。

“我想，对于龙王大人来说。”卡夫卡轻声道，“爱就是想一直陪在您身边，是深入了血液里的思念和狂想。”

“然后，他来到了这里，最终找到了您。”

片刻的寂静过去，谁也没有再说话。

卡夫卡端起只剩拇指高的蜡烛，有点诧异地站起身，在心底泛着嘀咕，这蜡烛怎么燃烧得这么快？

但随后他就把这个小异样抛掷脑后。

在他准备熄灭的时候，蜡烛先自行灭掉了。

卡夫卡将蜡烛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今晚您就在这里休息吧……就是小了点。”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毯子，铺开在地板上，示意魔王大人过来。

后者没有动，只是抱着自己的尾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卡夫卡秒懂，于是他盘腿重新坐下，提议道，“夜还很长，睡不着的话，您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还记得不久前我让您找的那个女孩吗？‘卡夫卡’其实并不是我的本名……这个名字是她送给我的。”

伊恩抬头看着他。

魔鬼卡夫卡缓缓道来，“她当年只有这么高，小小一只——”

他伸手在自己的额间比了个高度。

.

魔鬼卡夫卡一度觉得自己穿越的姿势不对——他卡在了时空裂缝里。

这个说法其实很奇怪，但确实是最准确的一个字，来描述他目前的处境。

他既回不去他原来的世界，也不能在这个人类世界找到自己的“存在”。比起来自异世界的魔鬼，他此时此刻更像一个此世的幽灵——幽灵，谁都知道，看不见也摸不着。卡夫卡曾经在一本书上读过，幽灵是一种更高维的存在。他们在另一个空间俯视着这个人类世界。

如果说他是幽灵，那他所在的这个时空裂缝——即这条老旧的巷口——就相当于一个高维空间，这个高维空间与人类世界高度重合，但两者却不相通。他从这里能够看到人类世界的各个角落发生的故事，也能够看到身后的故乡——然而人类却看不到他。

尽管如此，他却永远也不会走出这条巷子。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一旦走出去，出了这个「裂缝」，从彼世入了此世，他就再也回不去他的世界了。

他还留有眷恋，他没有办法抛下他的过去，过去里有他的家，有他的旧友，还有从大陆那边传来的暖春气息……

于是魔鬼卡夫卡留在这里，自己选择了孤独。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这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直到世界恢复正常，魔鬼重归大陆——假如他不曾见过一朵玫瑰*。

“喂，小鬼。”他俯视着靠坐在矮墙上写写画画的女孩，对方穿着偏男孩的衣服，披散着头发。头发乱得像一个鸟窝，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他，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这个字，写错了——”

“才没有写错！”女孩不爽地反驳，然后她抬头瞪了魔鬼一眼。

“魔鬼的‘魔’字有一个点，不是厂字头……”魔鬼下意识回答，答完之后他愣了一会，随后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看得见我？”

女孩奇怪的看着他，“奇怪的叔叔，当然看得见啦，你又不是幽灵——还有，我没有写错，这里有一个点。”

魔鬼蹲在女孩旁边，和她以同样的姿势靠着矮墙，“我可以看一看吗？这个。”

他指的是女孩手里的手绘的故事图画。

女孩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好吧……不过你不能给别人看噢。”

“我就在这里看完。”

女孩这才把手绘本递给他。

“讲的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魔鬼接过，一边翻看，一边瞥她，“不过你就这么放心的给我看了，不怕我把你的故事抢走？”

“你才不会。”

魔鬼反倒诧异了，“这么确定？”

“因为你和我一样，和卡夫卡一样，都很孤独——”女孩说，低头看了眼他拿在手上的绘本。

魔鬼愣了片刻。

“上面画着的是魔鬼卡夫卡，他有一对红色的角，是一个很可爱的小怪物。”女孩软软地声音一字一顿地传入卡夫卡的耳中。

怪可爱的。他想，伸手摸了摸封面上的卡通形象。

“还有呢？”

“他住在一个大大的森林里，但是这座森林是奇怪的森林，没有树，也没有鸟儿——”

“没有树的森林也能叫森林吗？”

“嗯……”女孩想了想，“我说它是森林它就是森林，不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

“每天他能看见的，就只有每天升上去又落下来的太阳爷爷……但它不喜欢太阳爷爷，因为在太阳底下，他的样子就完全暴露了，他长得丑丑的——虽然我觉得卡夫卡很可爱，但很多生物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卡夫卡一点也不好看，所以他们排挤。所以卡夫卡才会躲进这个奇怪的森林里。他很孤独，没有人陪的日子很孤独，吹着风的日子很孤独，一个人看着星星的日子也很孤独。”

“听上去很惨。”魔鬼点评道。

“一点也不惨。卡夫卡可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待着多舒服呀。”女孩双手托着下巴，“虽然有些孤独……但孤独不可避免，每个人都会孤独，魔鬼也会孤独，但他在学着适应。”

“那他适应了吗？”

“没有。”女孩歪头看着他，“卡夫卡遇到了一朵玫瑰。”

还是个爱情故事。

魔鬼想。

“然后呢？”

同时，他也将绘本翻到了最后一页，正好是他刚才看着女孩画到的地方。

“还没想好。”女孩伸出双手，将绘本拿了过来，摊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要回家了。”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抱着绘本，低头看向魔鬼，“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魔鬼看着女孩走出巷口。

也许明天就看不到我了——

魔鬼想。

这种被人看到的稀奇事还是第一次，保不准只是世界出了个bug。

但第二天，女孩如约而至，抱着她的绘本故事，一眼就看到了魔鬼。

魔鬼坐在矮墙顶上，逗着旁边树上窝着的麻雀。

“后面的故事，我想到了。”女孩在矮墙下面仰头看着他，然后看到了他没藏起来的赤红色的角，“好漂亮的颜色……你是卡夫卡吗？”

她忽然激动地蹦跶了起来，“我前天做梦梦见卡夫卡从我的故事里出来了……我以为只是一场梦，然后昨天就看到你了，原来你就是卡夫卡！”

“我没那么丑。”魔鬼跳了下来。

两人和昨天一样的姿势蹲靠在墙上。

魔鬼问她，“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爸爸妈妈在吵架，把我赶出来了。”

女孩说的时候，神情很平静，仿佛被赶出来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的毫不相干的人。

“没去上学？”

“不去，同学都不喜欢我。”女孩道，“他们觉得我脏，一点也不像女孩，还长得矮，像只猴子——”

魔鬼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无名火，就在他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女孩却朝他微笑，“我开始讲后面的故事啦。”

看到那张笑脸，这股火瞬间就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情绪，魔鬼不知道那是什么，接近于心疼，却又不完全是。

“有一天，魔鬼卡夫卡在森林里的一块石头上，看到了一株玫瑰。红色的花绽放在阴暗的森林中，是如此的漂亮和鲜艳。那抹红色就和魔鬼的角一样红。卡夫卡想，这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他那么丑，而它却那么美丽。但是玫瑰忽然叫住了他，说‘你的角好漂亮，可以和我做朋友吗？’魔鬼很想和玫瑰做朋友，但他十分犹豫，他说，‘可是我太丑了’……”

【“我很喜欢，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这里很黑，很暗……你知道的，我喜欢阳光，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呆在这里很可怕，很孤独——”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魔鬼问。

玫瑰却不说话了，“……陪我说说话吧，你叫什么？”

“卡夫卡……魔鬼卡夫卡。”】

“……就这样，魔鬼卡夫卡和玫瑰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一起生活在那个奇奇怪怪的森林里，每天都很开心，很快乐，没有鸟儿，但他的玫瑰会给他唱鸟儿的歌曲。这种快乐直到玫瑰枯萎，魔鬼变成了孤独的魔鬼，他再度成了一个人——”

“可是魔鬼卡夫卡忘了，玫瑰喜欢阳光呀，没有阳光她活不久的，但她还是跋山涉水来到了这片奇怪森林，为了遇见魔鬼，为了和他说话。”

女孩说完了整片故事。

“没了？”

“这就是魔鬼卡夫卡和玫瑰的故事。”

赤角魔鬼点评道，“你以后一定是一个很差劲的作家。”

“我以后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女孩反驳。

“小孩，你叫什么？”

“以后要成为很厉害的作家的江媛！”江媛仰头骄傲地看着他。

“行，小作家——对了，你刚说我是卡夫卡，那我以后就叫‘卡夫卡’好了。”

女孩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和女孩故事里的魔鬼和玫瑰一样，现实里的魔鬼卡夫卡也悄悄地陪了女孩很多年，陪伴她度过了最难熬的童年。

而随着时间过去，女孩长大，现实里的故事也迎来了终局。

“我要走啦。”女孩将她带给魔鬼的奶黄包塞到他手里。

“去哪？”魔鬼愣了愣，接过。

“另一个城市。”长高了不少的女孩已经到了他的胸口，“爸爸妈妈终于要离婚了……我跟着妈妈。她要离开长宁，我得跟着她走。”

“……你去吧。”魔鬼卡夫卡沉默了很久，最后却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看着女孩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朝他挥手。

走到岔口，忽然加快了脚步，只是还是忍不住红肿着眼睛回头看了魔鬼最后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艾米丽狄金森的一首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将我的荒凉

便得更加荒凉。

其实对于卡夫卡而言，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是孤独的。

但就像文中所说，是他自己所选择的孤独，他不会也不能丢下他的过去和故土。他还要回去。

等待是漫长的，但只要一直不被人注意，不被人看见，那么他就不会和这个人类世界有交集，到时候回去的时候也就毫无挂念。但女孩出现了，他被迫却也是自愿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

所以当女孩再度离去，他忍受不了了。

他开始摆弄书摊，开始故意引人注意。

再然后就遇见了魔王和方楠楠。

对于卡夫卡而言，这句诗或许可以这样改写（瞎写的，轻喷）：

我本可以忍受孤独，

如果我不曾见过一朵玫瑰。

骄傲，美丽

却又充满恩慈。

森林奏响故事的终曲。

枯萎在漆黑的夜。

却把我独留在这盛放的颜色里

看顾着历代的人间

*非主线部分好像写得都颇有童话的味道……（承认吧，你就是不会写日常！！）

（其实本文好像对标的是中二热血群像来着。）

*好像不管是林忱的故事，还是阿柳的故事；到这里卡夫卡和江媛的故事，甚至我们的魔王和龙王，出现得最频繁的词，就是孤独。

因为孤独，所以相遇，因为孤独，所以缘起——挺奇妙的。

小江媛写的那篇童话，其实谁是“卡夫卡”，谁是“玫瑰”，这里面没有象征意义，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硬要说的话，谁都可以是卡夫卡，又谁都可以是玫瑰

（一些碎碎念）

今天没有小剧场。明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