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稳稳地降落在一栋建筑物的天台。

天台寂静，连风也悄无声息。下方灯火熄灭了一片，车流褪去，人影斑驳。只有商业广场的大幅广告屏还在默默地换着主角。

他抱着尾巴坐在栏杆上，缩着身子俯视着下方的城市。

神情平静，眼神却透露着茫然。

他来到这个世界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却依旧感到无所适从。这里明明有和他一样的异界生物，有一个安全且温暖的庇护所，还有他的小黑龙陪着他——可他就是没来由的，感觉到一种茫然和空虚。

他当然清楚自己出了问题，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去找到那份答案。他总有种预感，一旦他找到了，这一切都会改变，而目前改变的这一切会重新走向它必然悲剧的既定命轮上——

也正因此，他会惶恐，会害怕，会下意识地去依赖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

可是，今天对方生气了。他的小黑龙表现得很凶很凶的样子，但伊恩知道他其实是难过的，那双漂亮的龙眼中，藏着魔王大人看不透也理解不了的情绪。

伊恩心里明镜似的——因为他已经不是陆晏眼里的那个“他”，但陆晏却依旧是他记忆里的小黑龙。

就好像伊恩生活在陆晏的过去，而陆晏存在于伊恩的未来——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纵使伊恩是伊恩，陆晏还是陆晏，彼此熟悉，却像极了两个陌生人……明明重逢了，又好像没重逢，始终隔着一堵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墙。

伊恩咬着尾巴尖，难过地想。

他能怎么办呢？他想把“他”换回来，但他做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只是近乎本能地想去讨好他的小黑龙，让他开心起来，不要每天都板着脸，他不想要他长这么大，变得这么成熟和冷漠——

就好像，在他的未来，陆晏的过去，经历了很多很多的难过，让他的龙不得不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种已然和未知的矛盾交错在伊恩的胸口，像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直到将他拉入情绪的深渊之中。

泪水滴落在尾巴毛上，沙砾大小的泪珠倒映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森林。

画面忽然闪了一下，仿佛旧式电视机里的白噪声，将整个世界变成了雪花——

泪滴里闪过一座废墟。

繁华的长宁城市森林在一瞬间褪去颜色，变得荒废颓败。

同样的天台，同样的视角。

魔王俯视着下方废弃的建筑物。原来的高楼大厦已然破烂，外墙的玻璃碎裂，墙纸剥落，露出建筑里面黑黝黝的“洞口”，几个尸骸在洞口前横七竖八地躺着，挣扎着看向太阳的方向。

昔日人来人往的繁华城市，现如今变成了一座空城，一座地狱。唯有风在此间穿梭着，好似不知道停歇。

坍塌的泥墙，生锈的指示牌，倒塌的交通灯，发黄的枯树——曾经它们站在道旁，年轻气盛地直指天空，而今它们弯下了腰，再没了昔日的活力。

一辆装甲车在这片废土间穿过，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一颠一颠地朝空城一眼望不到的尽头驶去。路面倒是没有损坏……没有损坏的还有远处浮空的立交桥，即便没人养护，也依旧嵌在这里——这是唯一能够证明这座城市曾经还辉煌过的标志。

“这是太阳病……人类曾经生活在阳光下，如今却不得不躲着它。”有人从身后走来，声音仿若隔着雾一般，传到了伊恩的耳朵里，“……像是群落难的老鼠，窝藏在阴暗的地底。”

“这是我们自找的。人性本恶，贪婪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您走吧，这个世界不值得被拯救。”

“这里不是你的家……”

————

“过来这里……”一个女声隐隐约约从虚空中传来，回荡在伊恩的耳边。

画面再度一转，脚下分明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远处的广告屏也换到了他最开始看到的那个古风海报，海报上的神女面带微笑，隔着屏幕和长发飘动着的漂亮少年对视。

仿佛刚刚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梦。

一切都是梦……

——可真的只是梦吗？

“17号……17号……”

“我在这里……过来，我的孩子——”

女人继续呼唤道。

伊恩从恍惚中回过神，缓慢地眨着眼。

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深沉夜色里，城市天台上，身穿白色浴衣的长发少年从高楼一跃而下。

目标是商业广场的广告屏。

高清屏上的女人朱唇微启，雍容华贵。凤袍加身，凤冕微幌。妩媚的凤眼直视着朝她奔来的少年。

“过来……我的孩子。”

伊恩的速度很快，风吹动着他及腰的长发，银色的双角折射出好看的光——他驻足在高高的交通灯上，从他这个角度往广场方向看去，刚好能看到女人完整的3D形象。

女人皓腕微抬，双手打开，做出要将人拥住的动作——

暗处，一道黑影悄无身息地降落在这幅偌大的古风广告的屏幕后，垂眼看向交通灯上站立的“人”。

那“人”动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却不是朝这边过来。

只见对方往后撤了一步，在半空中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和他对视了一眼。

被发现了？

不，不可能——

黑影见人离去，“啧”了一声，再度隐去了行踪。

“别过去，来我这——”

伊恩听到了魔鬼卡夫卡的声音。

他环顾着周围绚丽的光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身后总感觉有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像某种恶心的爬行动物一般黏腻在后颈处。

伊恩转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对方觉察到他的视线后立刻便消失不见。

他甩了甩尾巴。

.

“大晚上的不睡觉又跑出来晃……”卡夫卡的书摊又出现了，他打开门，让伊恩进去，一边不忘嘲讽，“被人拐了估计你还得帮人数钱。”

伊恩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呢？”

“回家了。”

“那你怎么不回去？”

木屋里没有一丝光，但两个非人类都能够夜视。所以卡夫卡能够看清伊恩的表情，对方现在整只魔鬼就是大写的低落，就差没把“我不开心”四个字直接贴脑门上了。

“……被赶出来了？”卡夫卡不靠谱地猜。

伊恩不答。

“那就是离家出走？”

伊恩的眼睫扑闪。

“噢，离家出走啊……”卡夫卡挑眉。

“没有。”伊恩抱着尾巴坐在小板凳上，垂着脑袋，“只是生气……我应该生气的。”

“……什么毛病？”卡夫卡无语，“所以你到底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伊恩想了想，“生气。”

如果你的语调不是这么平淡得像一条直线，哪怕有一点点的起伏我就信了。

卡夫卡抽了抽嘴角。

“说吧，今天书摊不开张，我正闲得慌呢。”卡夫卡坐在另一个板凳上，“无偿开导一个迷茫的小魔鬼。”

两只魔鬼排排坐着，木屋外的夜色漫进来。

伊恩却没有开口。

而是从怀里拿出那个漆黑的圆饼状的蜡烛。

他在卡夫卡面前重复了一遍。

燃起来的蜡烛点亮了整个木屋，驱散了周边夜色的黑。

赤角的魔鬼瞪大的双眼，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做到的？”

“我厉害吗？”伊恩开口问。

“你都这样问了，那肯定是厉害啊。”卡夫卡从他手里夺过蜡烛左看右看，“而且……这到底是怎样的能力，能蜡烛还原到和原先一模一样——复刻？幻觉？”

赤角魔鬼抬眼看着他。

对方显然也是一脸茫然——看样子也不知道，估计全凭本能。

“但他没有夸我……明明很久之前他还很喜欢的。”伊恩揪着尾巴毛，委屈巴巴地控诉，“还凶我。”

“竟然敢凶你？我帮你去揍他一顿？”

“不准去揍他！”伊恩立马抬头，“而且……你揍不过——”

“我这是在安慰你。”卡夫卡陷入沉默，他觉得自己非但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自己也需要安慰了。

“噢，对不起。”伊恩又垂下脑袋，“你继续安慰。”

卡夫卡：“……”

他真的需要安慰了。

他长吸一口气，“他凶了你，然后呢？”

“还掐了我……把我压在床上，好凶好凶，力气很大——”伊恩回忆，缓缓说道。

“等等等——”作为阅书无数的书摊老板，卡夫卡觉得这个走向好像不大对劲，“你先告诉我，这个‘他’，是你的谁？”

“小黑龙。”伊恩补充道，“是伊卡洛斯的小黑龙。”

“——你说你是伊卡洛斯？！”卡夫卡忽然不淡定了，从板凳上猛地跳起来。

艹，这不仅是同类，敢情还是老乡——还是他这个魔鬼小透明高攀不上的老乡。

这可是魔王啊。

“那那那，您说的那条小黑黑黑龙不会是那个什么，龙龙龙王路德维希吧？”

伊恩惊讶，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紧接着，他就看到魔鬼卡夫卡突然抱住脑袋，看上去好像十分魔怔的样子。

“凭我这双慧眼眼我就知道你俩以前肯定有猫腻，为此还跟人打赌来着……结果输了我囤了整整一屋子的宝贝！气死我了，我得去要回来——”说完，他回过神，“这好像不是重点……”

魔鬼卡夫卡“扑通”一声，竟是直接在伊恩面前跪下了。

伊恩吓了一跳，尾巴毛炸开。他下意识连人带板凳往后一挪，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1：

卡夫卡：男人膝下有黄金——但这可是魔王啊，活着的大佬。必须得拜，如果不是作者没写，我甚至还想磕三个响头。

伊恩（吓到不敢动作）奇奇怪怪的同类。

小剧场2：

卡夫卡和朋友打赌。

卡夫卡：我和你打赌，不出十年，这俩大佬必定搞在一起[信誓旦旦]

朋友：……你写同人写傻了吧。行，赌了，输了你收藏的东西全归我。

卡夫卡：做梦吧。我绝对赌赢。

十年后——

龙王和魔王还在打架。

他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

不知道。

为什么不在一起？

因为一个傲娇（龙王），一个拉不下老脸（魔王）。

小剧场3：

很久很久以后——

震惊？！

大陆上那对每见一次面就要干上一架的死对头竟然谈恋爱了？！

卡夫卡（使劲晃着盆友）艹，把老子的宝贝吐出来！！！！

朋友（无辜脸）已经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