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灵」……是这么叫的吧？

吉野顺平从书架上为真人拿出它想要的诗集，迷茫地拿过它给的纸币，又迷茫地付了钱，随它回到隧道里。

在这个咒灵得知有人欺负自己以后，它就亲自去找到了那些人，用名叫「无为转变」的能力将他们狠狠吓了一通。想到当时手臂被变成蛆虫的场景，吉野顺平后背发凉，不禁颤抖了一瞬。

但是……虽说这种能力异常恐怖，他却并没有想过逃跑。或许是因为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内心的不甘，跟随着真人，他来到了它的巢穴。

“你跟着我想要做什么呢？”真人翻开一本诗集，“我好像没有让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认为你是这么想的。”

“你认为？”咒灵思考了一会，“有趣的说法。”

真人突然主动问道：“你怀有仇恨吗？”

“我？”吉野顺平一愣，他眼神偏移不定，似乎一直在思考，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知道。”

“不如说是「漠不关心」才对吧？……我深知人类的丑恶。所以不对他人抱有任何期待，就算有人死掉了，我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嘴上这么说着，实际却想要复仇呢。”真人将诗集翻过一页。

“……你认为，我在说假话吗？”

“不是，”它合上书本，“顺平你，认为人的「魂魄」是什么样的？”

吉野顺平惊讶地问：“魂魄……你的意思是？！”

真人笑着：“你知道吗？灵魂是会被改变的。不管是因为思想的转变，还是人为。”

“灵魂的改变，会导致肉.体受到相应的改变。不过，很少有人能做到就是了。”

『就像被妈妈改变的花御那样……』

“我曾经认为，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就连人类的浑浊，也是种「纯粹」。不管再怎么发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过呢，也有例外。”

真人将狸花猫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

“你知道吗，顺平……我的母亲，她是最纯粹的人类。”

他近乎咏叹地唱诵：“灵魂就和屹立万年的石头一样，不管是覆满灰尘，还是长出青苔，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想，哪怕她即便是现在死去，魂魄也不会有丝毫的波动——那是唯一一个我愿意尊敬的人。”

“如果人类都和妈妈一样，我大概就不会出生了吧？”

“但是其他人呢……”它嘴角勾起，独属于小孩的婴儿肥让它格外可爱，“其他人的灵魂都是摇摆不定的。因为情感的波动，道德的束缚，会产生「代谢」。你知道吗？因为这些不重要、不存在，所以「代谢」就是人类赋予自身的毫无意义的枷锁罢了。”

“所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吗？”

真人伸出两根食指。

“这不是矛盾，也不是丑恶，你不像妈妈已经确定了道路，而是站在了岔路口。这只是一种选择，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这世界上总有人用选择来区分善恶，但纯粹的咒灵不需要选择。它们只凭借自我而行动。

“想要往哪条路走，都没有关系。”

“毕竟呢，人类应该是自由的，就和我们一样。”

说完后，它就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叫住。

“真人……”吉野顺平匆忙叫住它。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的母亲？”

『如果是那样坚定不移的人，一定能够让我得到答案吧？』

勇气此时战胜了胆怯，那突如其来的情绪足以让他发抖。

“好啊。”真人停下脚步，微微偏头。

“我说过了，你是自由的。”

它回到吉野顺平面前，抬手抚向他的脸颊，如同清风吹过一般。

吉野顺平眨眨眼，他摸了摸不久前眼角被打出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即便是用力按上去，也不会疼。他又匆忙地摸上被头发盖住的原有的伤疤，也已经不见了。

是真人治好了他吧？

*

“没事吧……宽见？”

日车宽见摆摆手，制止风间万叶想要搀扶他的动作，摇了摇头，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抱歉，有些头晕。”

“有什么心事吗？”她担忧地询问，“最近一直看你愁眉不展的。”

“只是在想两面宿傩的事情。”

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日车宽见一手插兜，向身边人说道。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风间万叶因夏夜地晚风而眯了眯眼，“我们要继续夺取手指。”

她注视着他的侧脸：“少年院事件的特级咒灵或许就是羂索所为，或许我们得加快脚步，赶在他之前尽可能地拿到剩下的手指。”

“不能让高专保留。我不信任他们……而且，太危险了。”

“所以，是要突袭高专。”

“对，”她抬头望着高高挂起的明月，“趁京都姐妹校交流会时，在高专内大闹一场。”

风间万叶专注地分析：“如果可以拿到手指，将多数咒物把握在自己手中，就有办法引羂索现身。只要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就不愁无法处理。”

为何十年里他们都没有抓到羂索？就是因为那家伙太过狡猾，比污水里的泥鳅还要灵活，四处逃窜的间隙还能抽出心思给众人下套，简直心思缜密的可怕。

而他的计划是复活两面宿傩，只要将高专保存的6根手指全部拿到手，再加上自己所得的4根，羂索为了抢走足足一半的咒具，一定会主动现身。

到时候，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抓到他。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回去？”

风间万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他都看在眼里。她看似抛弃了一切，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十年前的朋友们。嘴上说不能，也不想见到他们，实则就是胆怯罢了。如果可以消除隔阂回去高专，不愁得不到支持，计划的实行更会轻松百倍。

她其实是想回去的，但在怕什么呢？

“……”

风间万叶知道，日车宽见问的是自己为什么不选择去见夏油杰他们，而是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处处躲藏。她尝试开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撒谎？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实话实说？又实在恐惧。

“万叶，”他按住她的头顶，“你需要所爱之人的理解。”

日车宽见堪称温柔地剥开了她用以伪装的皮囊。风间万叶甚至想不清楚，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自己真的需要理解吗？或许是的，但那不是必需品。

所以，她没有去主动寻找这些。

“那你呢？宽见。”

“你该怎么办呢？”

“别担心，”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车到山前必有路。”

风间万叶打开手机，看到了真人发来的短信，还附带了一张自拍。相机自然是无法拍到咒灵的，所以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男孩，面对镜头有些怯懦，长发遮住右眼，看起来格外阴郁。

「真人：我带回来一个很有趣的人类，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风间万叶：知道了，你们在家等我，好好招待客人。」

调到另一个页面，伏黑甚尔也不知何时发来了短信。

「伏黑甚尔：白菜没了，回来的时候带些。」

「风间万叶：你自己不会买？」

「风间万叶：……算了，我会带的。」

“……我带你们走。”

风间万叶的话语坚定而沉稳，仿佛下了决心。

“到了那一天，我带你们去「乐土」。”

*

卧室里，真人拉过吉野顺平，随意拍了张只有一个人的诡异自拍发了过去。两人正坐在床上，它自在地瘫坐在抱枕上，无比悠闲。相比之下，一旁的人就要拘谨得多。

“妈妈让我好好照顾你唉。”

它将手机屏幕翻转，面对吉野顺平。

“啊——我不需要什么，随便就好……”他连连摆手，“太客气了些。”

“她一向很宽厚待人。”

它关掉手机，将床头柜上放置的游戏机不由分说地塞进吉野顺平手里。

“虽然比起小说或是电影，游戏也算不错的消遣，”真人帮他打开游戏机，“但我并不怎么喜欢。”

毕竟，现实对它来说，比游戏还更像游戏。

“要试试吗？”

吉野顺平闻言尝试着操作按键，翻来覆去，却只看到了屏幕上唯一的游戏——《吃豆人》。这游戏相当古老了，粗略算一算，或许离发行已经快要过去四十年，已经不太流行了。

“你只玩过这个吗？”

“嗯，”真人抱住双膝，坐在他身旁探头去看，“妈妈以前总带我玩。”

吉野顺平若有所思地打开游戏，说道：“你们甚至连房子都有，还会玩游戏打发时间。”

“嗯？”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妈妈也是咒灵了？”

“……唉？”他手上的动作一停，“原来不是吗？”

“咒灵都是因为人类溢出的负面情绪而产生的，怎么可能会有生理上的父母？严格来说，造就我的父母应该是千千万万人才对啊。”

“人类和咒灵共存这种事很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吉野顺平紧张地操控吃豆人七拐八拐，一时之间都没有回答真人的话。只见吃豆人的大嘴巴一开一合，吃掉沿路所有的小黄豆，而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则散布着四个颜色不一的幽灵。

它们的行动轨迹各不相同，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暂时分散逃开，给吃豆人一些喘.息的机会，而不是一昧地追逐。但在时间结束后，幽灵们又会很快地围上前来，试图堵住吃豆人的去路。

终于！费尽心思的吉野顺平吃到了迷宫中分散在边界不断闪烁的大力丸，四个幽灵便都变成了深蓝色，开始往吃豆人的反方向逃离，速度甚至都比平常慢了些。原先一直抱头鼠窜的吃豆人俨然摇身一变，成为了猎手，以势不可挡的冲锋追上幽灵并吃掉。

很快，幽灵复活后又变回原状，追逐吃豆人。吉野顺平最终还是无法招架，因为被幽灵追上而宣告游戏结束了。

“呼……”他吐出一口气，“抱歉，真人，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认为咒灵可以和人类共存吗？”

“唉？”

吉野顺平思考了许久，回答：“如果咒灵都和你一样，应该可以吧？你和你的妈妈不就是例子吗？”

“不一样哦，”真人耐心地解释，“我只是认为妈妈的灵魂很有趣而已。至于你们人类说的伦理、道德、爱什么的，我不懂得这些。”

“我认为呢，人类和咒灵就该有一场争夺生存权的战争。”

它将抱枕抱在怀里，头轻轻靠在上面，轻飘飘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说什么「战争」、「生存」的残酷词汇，而是在讨论今天的晚饭该吃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要将人类驱逐出现有的地位吗？”吉野顺平不置可否，他理解咒灵的想法，或许也知道，面前的人不会伤害自己。

“差不多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懂，”真人的双眼上扬，回忆母亲说过的话，“妈妈总是让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心去想。所以，如果我之后背叛了她，她大概也不会意外吧。”

“毕竟我可是，因人类对人类的恶意而诞生的啊。”

*

“你就是真人新交的朋友？”

吉野顺平有些犹豫。他看着面前伸出的修长的手，紧张到呼吸几乎停滞，最终还是选择搭了上去。

“是很可爱的孩子啊，”风间万叶将他拉到身旁坐下，“你觉得呢？宽见。”

“你喜欢就好，”日车宽见一向是以她的选择为准则的，“是能看到诅咒，但是不能使用术式的类型吗？”

“不，顺平是拥有生得术式的哦——人人都是有才能的，让我改造一下就可以啦。就和你一样呢，日车。”真人意有所指，“拥有了力量，不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情了吗？”

“碍事的小鬼滚出去。”

般若起身提着真人的衣领就将它丢出了门外：“去你的林子里待着！”

“……真是没办法，”风间万叶无奈地站起来，“走吧，我们单独聊聊。”

“风间……女士？”

“嗯，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是的！”吉野顺平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猛得点头，“真人说……您的灵魂很坚定，所以我想问，现在的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抿了抿唇：“我被同学们霸凌很久了，实不相瞒地说，我很想要报复他们——可是，我也想对此漠不关心，正常人会认为「喜欢的反义词是仇恨」吧？不对，应该是「漠不关心」才对……”

“真人对那几个人施以了报复，如果那是母亲，我可能会失去理智，但是他们，哪怕是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抛回给了我，您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风间万叶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凝视着他纠结的样子。

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熟悉的人。曾几何时，他也因对人类的恨意而摇摆不定，一边认为人性丑恶，不值得救助，一边又否认秉持着这样想法的自己。

实在是太像了。像两条迷惘的幼鱼。

“顺平，你认为，人是自由的吗？”

“……我不知道，”吉野顺平不安地抚摸着手臂，“真人说「灵魂的代谢」都是虚假的，那么，世间的规则应该也都是假的吧？既然如此，人为什么不自由？”

『原来是真人告诉他的么……』

“那么，你认为自己怀有的憎恨和杀意，是对的吗？”

“……”他没有回答。

“人之所以会产生「代谢」，究其根本，是我们有「心」。”

“……「心」？”

“是的，我们的情感，都来自于此，”风间万叶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正因为如此，才悲伤，才憎恨。而咒灵呢？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并没有所谓的心，因为它们意识不到这种概念的存在。”

“所以……我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其实只是想要告诉自己，或是让别人认可，我是对的？”

吉野顺平这时才肯正视面前的女人：“我明白了，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