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吧，万叶。”

听到这句话的风间万叶长出一口气，瘫坐在树桩上。她平复了一会呼吸，才将太刀收回刀鞘——这是高专临时借给她的，可不能打坏了。

罗睺将带来的竹篓放下，从里面拿出一件披风，亲手披在了万叶身上，随后跪坐在她身旁。

“这里真清净啊……”

风间万叶抚摸着右肩被击打的痛处，将头搁在小臂上。前方是一条流淌着的，不知要去往何处的小溪，或许会汇入哪条江河，再到大海中去。就像鱼的洄游一样。这条小溪并没有鱼，只看得到堆积在底部的石子，以及水面反射出的树木与天空。

现在只是初春，林中幽静清冷，所以罗睺才会特意为她披上披风。几只乌鸦飞过林间，发出低哑的叫声，这是它新饲养的几位宠物，作为天狗的它很受乌鸦喜欢。

咒灵不便在高专内直接出现，虽然这届的新生可不在乎这些，但校内免不了会有实力弱小的辅助监督与校外工作人员进出，所以几位咒灵的活动区域都被万叶指定在了森林中。只有体型较小的胔刺还住在她的寝室。

现在来看，罗睺与赋鳞在这里生活得还不错，它甚至在闲暇之余还编织了些小玩意儿。风间万叶从竹篓里挑出一只叶子编成的蚂蚱，在手中把玩着。

“罗睺会很多东西啊。”

它颔首低眉，恭敬道：“一介浪人在山野中的消遣而已。”

“不要妄自菲薄啦……”她眼神温柔，“要我一遍遍地编织同样的事物，大概很快就会厌烦吧。”

罗睺没有应答，它腿边的赋鳞正爬上来，不停地吐着信子。赋鳞最近刚蜕了次皮，整体看上去更加亮眼，在丛林中生活，或许能让它舒适一些。

这些年里，罗睺一直贯彻着自己的信念，追寻心中的道。两人定下约定，罗睺教授刀术，而万叶则帮其寻找真正的武士道精神。这正是它所一直追求的东西，无情地斩首敌人，最后为自己的大义而死，它早就为自己规划好了未来。

但风间万叶却打破了这一切，她就像一个毫不掩饰的闯入者，行为恶劣地侵入一个安全地带，可偏偏又带着免责声明，让人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这几年中看到她的努力，以及为自己吸收业力时的痛苦……她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劝说着好友逃避，自己却又不愿意远远逃开，明明这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它开口道：“如果……某天，你可以将罗睺打败，罗睺便认你为主。”

风间万叶笑着摇摇头：“比起拥有一位武士，我更想要罗睺可以自由。”

“好了，我去找硝子，下次见。”她站起来拍拍裤子，将披风解下，放进竹篓中便离开了。

罗睺远远地看着。直到最后，他右手执刀，将刀鞘的下绪握在手中，刀刃向下，诚恳而真切地深深鞠躬。

“万叶啊，找我有什么事？”

家入硝子将风间万叶迎进卧室，嘴里还叼着烟，把打火机放在了桌上。想来是料到她不会喜欢烟味，所以并没有兀自点燃。

“想让家入……硝子你帮我治疗一下。”

她坐在床边，解开校服外套的扣子，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半袖，没有被包裹住的皮肤有很多青紫的地方，而且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间段留下的。

家入硝子皱了皱眉：“谁打你？”

“没有，”风间万叶看到她担忧的样子，微笑着摇摇头，“是我拜托罗睺对练，留下的伤痕。不久前接到了梅木先生的电话，等会就要去出任务了，所以来请你治疗。”

“……如果你不出任务的话，是不是就不准备治疗了？”

她问出这话后，也并没有指望着能得到回复，而是直接握住风间万叶的手臂，聚精会神凝聚咒力进行疗愈。

风间万叶在这期间抬眼，凝视着她认真的面容。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只看到右眼下方淡淡的一颗泪痣。涂上唇膏的唇瓣夹住烟蒂，微微动弹，不停摇摆着。五官的组合让她看起来格外慵懒，也松散得很，只有涉及到她的专业领域，才会少见地认真起来。

“硝子……有什么烦恼吗？经常抽烟可不太好。”

“怎么，是想让我戒烟吗？不会哦。”

家入硝子放开手，先前的痕迹已经全部消失。风间万叶试着活动手臂，完全没有痛感，已经治好了。

“不是，”她起身向外走去，“谢谢你了，硝子——还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这个「他们」是谁，家入硝子当然知晓。她挥挥手，等到卧室门被关上，才拿过打火机点烟。

一个把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的好人。她更新了评价。

*

筵山山麓离市区较远，在外活动的梅木永也并没有闲着，在紧急接到任务通知后，就给风间万叶打了电话，自己便开着车往高专赶去。

“什么都准备好了吗？”

听到这句话后，车后座的风间万叶简单检查了一遍自己带的东西。花御化作的花环、项链、跟高专借的太刀咒具、用来联络的手机……还有肩膀上趴着的胔刺。

“嗯，不用担心。”

确认后，梅木永打开车窗，兀自点燃烟就抽了起来。因为开着窗，所以烟雾便全去了外面，也就不会影响到后座的人了。他也就在郊外会这么干了，市区内即便是坐在车里，也是不能抽烟的。

“梅木先生，这次的任务是……”

“一件山区的三人失踪案，据「窗口」调查是咒灵所为，初步推测是一只二级咒灵。对你来说应该难度不大吧？”

“初步推测？”她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

“嗯，初步推测。因为窗口能观察到的始终有限，而且也与个人能力有关，所以出现误差也是会有的事。”梅木永突然抽空向后看了一眼，“校服很适合你。”

“啊……嗯……”风间万叶一愣，她在十分专注地思考，却没想到他会蹦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之后低头扫视一眼自己的衣服，“谢谢，梅木先生。”

因为新生本就不是很多，再加上对校服的改动本来就不大，在几天前设计案提交后，她今早就收到了这件衣服。保持原有的设计，上衣改成双排扣，裤子则由原来较宽松的版本改成了西装裤的样式，让她看起来尤为干练。

“这次是山区，并没有什么人烟，如果是在市区祓除咒灵，一般都是怎么处理的？”风间万叶透过车窗，注视飞驰而过的郁郁葱葱的树木——因为是临时发生的事件，又是郊外，所以车速比平时快得多。

虽然与梅木永共事已有三年之久，但彼此之间也并不怎么熟悉。一方面因为他们当时并不是正式的咒术师，他也只是负责给两人发放薪水，其他时间都在各处奔波；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座小镇本就人流量少，咒灵并不多，且他们只在周边活动，所以并没有接触过辅助监督一向该有的工作内容。

“一般都是由窗口发现，再通知咒术总监，将任务交给辅助监督和其对应的术师，由辅助监督去协调上报并封锁现场……大概就是这样的流程吧。顺带一提，即便是山区也是需要申请交通封锁的，毕竟如果只有「帐」，会被人以为是「道路不明不白就无法使用」了吧？”

“比起祓除咒灵，守护普通人内心的宁静，不让他们恐惧才是重中之重。”

虽然咒术高专的建立也有多方参与，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可以称作是“墨守的成规”，但高专对外依旧是个私立学校，所以必须要在私立学校的范畴搞定这些申请文件，向一般社会提供说辞。像是现在的“交通事故”的工作，就要把这套说辞的文件准备好——所以辅助监督的工作并不仅仅在于照顾学生，这也能解释清楚，为什么梅木永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了。

而诅咒生于人心，正因为如此，咒术师的工作只是祓除咒灵，是最为直接的手段。创造平稳的环境，让人们不再恐惧才是减少诅咒生成的办法，只要人类一直存在，那诅咒就会源源不断地生成，因为它们就是咒灵产生的根源。

“无法根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家不是都只能去死了吗？

风间万叶不由地思考起这个问题。人类诞生咒灵，咒术师又杀死咒灵，但也有源源不断的咒灵将咒术师杀死。这样由因果关系链接起来的生物圈，是活生生的无底洞。

“说起来，虽然在山区，但路还是很远。为了保持精力要不要睡一会？”梅木永用手指向车后座，“毯子就在后备箱上面。”

“好，谢谢。”

虽然并不是很想睡，但风间万叶还是找到了叠好的毯子——一张纯色的毛绒毯，很薄，但对她来说足够了，她将毯子待在身上，靠在锁好的车门上，望着外面的景色。

“可以躺着睡，这样更舒服一些，没关系的。”

“啊……好。”

嘴上是答应了，但她还是有些犹豫。这是高专配给的车辆，虽然通常都是梅木永专用的——她也看着他开了几年了，但随随便便平躺睡在别人的车上，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再说，梅木永是那么不见外的人吗？以前怎么没感觉到……

此时，胔刺轻轻拽了拽风间万叶的头发，引来她的视线后，做出手语。

『毯子上，有玫瑰香水的味道』。

她随即将毯子贴在鼻尖闻了闻，确实有很微弱的香味。

一直备有毯子，说明不是梅木永就是有别人用过；而且有香水味，很可能是曾经有个女人用过的，香水味真的很重，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散去了。

“梅木先生有女友吗？”

“……没有，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是因为毯子上有香水的味道，所以有些好奇。”

“……”

他久久没有答话，前排的镜子映照出他自上而下角度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甚至算得上平静，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再紧了一些。

“那是我很久以前带过的学生。大概是四五年前了吧。”他声音沙哑地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吧，没必要再问下去了。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风间万叶开口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良久沉默。

“……「咒术师没有无悔的死亡」……她不算一个合格的咒术师。”经由她问出口后，梅木永好似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话匣，“因为窗口的误判，一个三级咒术师碰上了一级的咒灵，存活的几率自然很小。”

他深深叹息：“不管怎样，我认为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干这样的工作，只是拥有咒术师的天赋而已。在这样与死亡相伴的生活里，不管是目睹被诅咒残害的人，面对被诅咒撕烂的尸体，闻到腐臭的气味……甚至自己的死。他们承受不了这些——虽然也没多少人能十年如一日的承受这些了。”

“休息一会吧，路程还有一个多小时。养足精力，才能更好的对付咒灵。”

“……好。”

在梅木永看不到的地方，她躺在后座，指尖萦绕着一抹微弱的诅咒。大概是毯子很久没使用过了，也就没人发现，几年都没有散去的香味，大概也是诅咒的缘故吧。

风间万叶正想抹除诅咒，却停下，将它留在了毯子上。香味依旧存在，时不时飘进她的鼻子里，如果是香味尤其浓重的时候，恐怕车里都无法坐人。

『果然……术式、咒灵。不管别人说多少次，术式对「咒术师」有多重要，咒灵对「人类」又有多危险，我还是无法听进去这种无用的告诫。』

这样想着，伴随车的颠簸，她进入了梦乡。

*

“风间，风间。”

风间万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后座坐起身来。

“已经到了，下车吧。”

梅木永在与窗口通话，确认咒灵具体的所在地。因为是山林，所以路并不好走，他半路还差点摔了一跤。

最终两人来到一个洞口前。

从上面看去望不到什么，只是一片黑暗。风间万叶拿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将它抛了下去。

“十米左右吧……”梅木永判断，“可惜没带什么工具。”

“不用。”风间万叶半蹲在地上，一双由黑色诅咒凝结而成的羽翼从背后缓缓张开，“这样就好了。”

“那我就开帐了。”

他回头往更远处走去，叹息一声结起掌印：“「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在风间万叶在洞口处一跃而下后，隐隐约约听到了梅木永的喊声。

“安全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