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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夜半张生袜沾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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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迅速,汴京城雪下几场,又上腊月天气。

许是年近卒岁事忙,方闲庭一来二去竟然病了,只说浊昏乏力,五炎在顶头脑沉重,横竖起不来床。

初时府中医户魏氏看他,奈何魏姨看千金科是圣手,看他个汉子,看什么?说看不好。

这一下方靖廉上心。

方老将军和已故亡妻陈氏只有这么一枝男花,老将军又端正持身,府里没个妾室、院中没个通房,且方闲庭打小虎头虎脑,就是地上滚大的,头疼脑热从来没有,从前打翰剌人,挨个把箭伤、刀伤也是养不上两日就好,怎么热突突就病倒了?

请太医来看,有说是洪脉,气血两旺,按理说不该有疾,或许是气血冲天顶发昏;有的说是促脉,积劳成疾,心中积郁,食滞而眠浅,因此犯头晕。

积劳成疾?心中积郁?方闲庭?

知子莫若父,方靖廉心里存住嘀咕,情知有事,遂使人往西山营亲兵查问,又使大小厮天禧儿来问柳露桃。

这边厢柳露桃还没吐口儿呢,那边厢营中方闲庭的心腹就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把小侯爷如何东奔西走、夙兴夜寐,协同禁军沈指挥使查略人案的事儿说一篇。

略人案详情不传,这是皇命,方靖廉这才知道,原来当中查案的还有自家儿子。

这日,腊月中,方闲庭召来柳露桃问话。

到一道院书房,柳露桃规规矩矩见礼拜一拜。

要说不说,心里总有些忐忑。

什么病,方闲庭就是装病,柳露桃出的主意,说既然咱不能自发透露案情,那,倘若你爹自起疑心,自查问出来,咱们总担不着甚干系。

又说方闲庭,你逐日要上衙,要来看我,回去还要和柳青雪应付,千头万绪,我要是你早就累得病,你就趁机歇一歇,值什么?

方闲庭大呼有理,回家开始扮病秧子,这才有的常山侯独子顽疾,太医左看右看谁也看不好这茬。

柳露桃审慎开口:“年节时下,奴正预备遣人来送贺仪,不想老爷先宣奴来?”

她是担心老将军看出她和方闲庭的伎俩,要不召自己来做什么?肯定要问罪。

不想方靖廉心中另有所思。

唔,自家的儿,大约是被柳家女折腾得身心俱疲,这才病倒。怪不得打发家去,真是没个安生。

相比之下,眼前这个横看竖看安生许多,至少有副好心肠,并没有因为淑妃曾经为难就见死不救,心胸也有。

“闲庭病着,”柳露桃听见上首老者沉郁的声音,“须人照料,你且搬回府中侍疾罢了。”

?这倒是,实在没料到,柳露桃假意推诿:

“侍奉小侯爷,是奴分内之事。不过只怕夫人知道要不喜。”

提起这个夫人,方靖廉声气冷硬:“她在母家禁足,手伸不进来,你且安心在府中过年。”

柳露桃又道:“当日逐奴出府乃圣旨,只怕传入宫中,官家也不饶。”

方靖廉摆摆手:“逐出府的是侧室柳氏,你是新买进来的外室,并非同一人。”

真的呀,这是备好的说辞,好呀。

柳露桃谢恩。

去岁也是如此的雪天,她被柳青雪赶出去,年也没得过,今年好了,一般风雪两种际遇,似乎雪天也没那么难捱。

·

回紫栏街收拾,干脆也不留人看家,把莲儿、莺儿也带上,到侯府,方闲庭也喜欢得不要,说也别去后院,乱乱的不干净,就暂在他房中安置。

柳露桃道:“也像那个样子,别你爹觉着我张致,今日迎我回来,明儿就想再赶出去。”

不过她也不想去住柳青雪的地方,最后说定在二道院西厢拾掇一间卧房,侍疾嘛,自然要离得近些。

说是侍疾,当夜方小侯爷打样,教柳露桃好好看看“侍疾”的规矩,正面在房中太师椅上堵一回,反面在红绡披覆的床头轧一回,扳她一双柳条样的腿横顿竖颠,最后兜提她纤腰两侧注下。

缓回神,柳露桃不许他在房中过夜,直推他:“不像话!明早上丫鬟小厮瞧见你从我这里出去,咱两个都别见人!”

方闲庭披衣起身,老大不满意嘟囔:“才好,你就凶煞煞的,”又恋恋不舍,“那你明日早食来陪我,记得了?”

看柳露桃卧在被中,只一脸红霞露在外,欢情也有疲惫也有,遂凑近说:“我知你好洁净,我来前沐浴的,你就安躺罢,大冷的天别再传浴桶,看冻着你。”

柳露桃指他:“就你恁干净行货子,我的爷,快走罢。”

方闲庭在她腮边凑一个香,黏糊道:“你亲亲我。”好歹说柳露桃才把舌头吐他嘴里,两人亲嘴鸣舌好一会子,他提靴推门,一步三回头出去。

次日一早,柳露桃践行诺言到书房陪姓方的“病秧子”用早食,刚搁下筷,外头天禧过来,说侯爷请二夫人看账。

方闲庭倚在榻上,把碗撂了:“再没个闲。”

“放着罢。”柳露桃客气送天禧出去,把手推方闲庭一把,笑道,“我就坐在这里看,好不好?看你虎一张脸。”

方闲庭看一看,一只一只红漆盘,每只上面满满当当,账册堆得恨不得尺高,一面替她累,一面也觉欣慰:“爹这是信重你,当时柳青雪进来,库房钥匙她讨半天才予她。”

柳青雪?柳露桃可不爱聊这个人,揪着方闲庭说另一茬:“你呀,不是你说我跟你爹耍心眼的时候?你如今装病糊弄人,乐此不疲的。”

方闲庭不服气:“我是吃你撺掇了,你偏带坏我。”

“好好好,”柳露桃似笑非笑,“你们汉子个个都是行止正大的人,但有个错处,那都是我们女子撺掇的。”

“我说的是这话?”方闲庭眼巴巴坐在榻上,抻着脖子,“你要歪斜好人。”

“你是好人?”柳露桃作势要走,“那你别扯谎骗人,起来说病愈了,我也不必侍疾,趁早搬回紫栏街,好不好?”

“不好!”方闲庭跪在榻上扮矮脚的虾蟆,又要扯她衣裙,没得头朝下栽在榻上。

边上芳时嗬嗬嗬地忍笑,柳露桃走去拎方闲庭领子,把人端正安坐好,吩咐把榻案摆上。

这是要紧贴着在榻上看账,方闲庭笑逐颜开,这才安生。

看不一时,倒没甚大纰漏,只不过繁琐一些,因为所有账册都是一式两样。柳青雪要看蝌蚪样的数儿记的,底下诸人却觉着这记法多谬误,说不得外头心术不正的掌柜、总管轻易就能篡改,就要自存一套老法账册。

如此一来,正合着柳露桃从前见解,说柳青雪的记账法虽然简便但易出岔子,须谨慎核对,他们再记一套不正是核对?因此数目倒没大出入。

不过,横看竖看,少一笔支用。

柳露桃正想着先问问方闲庭,外头莲儿打帘子,说后院几位姐姐想来拜见问安。

是从前在柳露桃房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她们原不是柳家陪来的,原本是侯府的人,当日侯府少夫人易主,她们也没有跟出去的道理,留在后院继续伏侍柳青雪。

这一下真是跳火坑天杀了,抛闪去,才知道柳露桃的好。

柳露桃在明间见她们,年小的两个险些落泪,胳膊手抬起来袖子滑落,露出青紫瘢痕遍布一截腕子。

原来柳青雪贴身的心腹人是自带的,从前翠羽在的时候都不很数得上,对她们更没个好脸色,动辄打骂。

“还克扣月钱,”一个说,“案脚上脱漆,房梁上染尘,都要算作我等过错,一条一项逼人的,列出来,但有犯错就要扣钱。”

说几项,柳露桃一听,天呢,知道的你是一座院子里过日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给御前选宫女,就那也不必如此严苛。天可怜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然一次就罢了,不听的惯犯你再用重典也不迟不是?你要催逼人。

几个丫鬟都说羡慕芳时、莲儿,说夫人回来罢,府中再没个样子。

安抚两句,正好年节,每人的红封多塞两成,把她们送出去,柳露桃又走回去看账。

发觉还真是,柳青雪不仅对内,对外也一样,外头那些铺子庄子赁宅,也给管事列的规矩,但有违犯铁面无私。

柳露桃怕账册谬误,专门请来蒋三叔问一问,得着准信,柳青雪手里就是如此严苛。

怎么说呢,有好,也有不好。

规矩严明,是好的,凡事有例可循。不好的,搭伙计、做生意,人家为何给你卖力气?给你的产业上心?有时是要让利的。

对方闲庭说,方闲庭也说:“又要马跑,又不喂草。军中供粮尚且要给粮官犒赏,按她这样式行事,丢一捆粮草就要给斩首示众?未免逼人太甚。”

“那怎么说,”柳露桃道,“今年卒岁结利,多结些给外头各掌事、掌柜罢?”

方闲庭手指后院:“用她的嫁妆结,她的嫁妆你没动过,她也捂得紧紧的,就不知道体恤下人。”

“哎,”柳露桃道,“那不是授人以柄?”

那怎么办?她狡黠一笑:“谁给我看账问谁去呀。”

对啊!方闲庭一拍大腿,是这个理!

请天禧来,说一篇,到底意思是要动库里的银钱,天禧笑眯眯,说侯爷一早的吩咐,随您拣用。

是嘛,柳露桃粗算一个数,千一二百也足够。

不过她着意说到一千五百两,天禧说知道了这就回侯爷,方闲庭眼睛一横,问她多说怎的,又闹什么幺蛾子。

柳露桃只说你别管:“我的爷,你只管好好‘养病’。”

她头里就在账上看见少一项支取。

这一项,按说提早一月就该着手备办,不知为何柳青雪没安下,是忙得浑忘了?不知道,先补上罢。

账看完,一切打理妥当,没个知觉已是申牌上,柳露桃站起身,寻思活动活动,走到厨房亲动手做一道青笋鱼脯,一瓯玉兰烹玉,都是寒性吃食,方闲庭吃也相宜,两个亲亲热热一张桌子用膳。

正吃得好着,外头一阵强剌剌呼喝捰打声,闹得不可收拾,方闲庭要使来祥去看,转头却找不见这厮,屋里屋外没人影,就教来瑞去看。

不一时,来瑞气喘吁吁进来:“不好了,来祥哥与上房天禧哥打起来了!”

啊?今日方老将军到城北郑皇亲府上赴宴,早说好的,还没回,方闲庭又“病着”,家中谁拿主意?柳露桃叹口气,弹一弹方闲庭脑门子:

“乌鸦嘴,真是不得闲。”

说完起身去看,方闲庭捂着脑门、裹着被子,蹲在门首张望。

话说回来,经年一处的两个小厮,都是恁稳重的人,猛可怎就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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